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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孤芳不自赏》☆★§(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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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0:4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民女拜见大王。"轻轻踏进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为礼。

    对于娉婷没有行跪拜大礼,北漠王不但不见怪,反而露出笑颜:"免礼。阳凤对小姐智计再三推崇,说小姐有妙计可让东林退兵,此事属实?"

    娉婷心内暗叹,从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贵对她以"小姐"称呼,已可猜想北漠军在前线状况多么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从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帮北漠打败楚北劫?

    心中苦恼,可已经骑虎难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等待她表态的阳凤一眼,轻叹道:"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抚掌大笑,与阳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诚恳的表情,虚心问道:"军情紧急,东林军现在已在攻打堪布,请问小姐有何退敌妙计?"

    娉婷自从决定帮助北漠后,连夜查看北漠边境地图,早初步分析过形式,但却不知道东林军攻打堪布一事,略为惊讶:"北漠军难道已经败退到最后一道边城防线?为何上将军府负责打探军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关于军情的资料都从阳凤处得来,不由目视阳凤。阳凤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坏消息,脸色苍白,对娉婷微微摇头。

    北漠王苦笑:"这是昨天深夜才送来的消息,北崖里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暂时不许消息外泄。幸亏有则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势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几天,连则尹也不敢作保。"他负手在后,仰天长叹一声,静静目视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了地点头:"难怪大王竟肯起用我这个外人呢。"情势竟然比原来想象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负东林第一名将的美誉。

    她心中烦恼,又知道假如想不出办法,阳凤肚子里的孩儿就见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着静下心来,闭上双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阳凤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

    闭目片刻,娉婷缓缓睁开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智珠在握,她先对阳凤宽慰的一笑,才转而看向北漠王,笃定地说:"或许有办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阳凤的提醒,一丝也不犹豫地点头:"小姐尽管提条件,要钱有钱,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请大王实言相告,北漠在东林王身边,是否安排了奸细?"

    北漠王蓦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会要前线大军指挥权,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历来各国纷争,必定会在他国君主身边竭尽所能安插内线,好探取最机密的情报。而各国君主对于身边的人都会小心万分,以防奸细潜伏。这样的情况下,能安插进去的奸细数量极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细资料,也成为各国的最高级机密。

    娉婷见北漠王犹豫,解释道:"民女并不想刺探什么,只是这个计策需要通过潜伏在东林王身边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说出奸细的名字和他在东林的职位,只要告诉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东林王的任何饮食就可以了。"

    "啊!"阳凤惊道:"娉婷难道是想对东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皱眉道:"此计恐怕不通。不瞒小姐,我确实安插了一两个人在东林王身边,稍借时机,他们也可以接触东林王的饮食。但各国大王为了防范下毒,饮食会都加倍小心,在进口前定由亲信检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对毒物极有认识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东林王吃下前就会被发现,这样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潜伏进去的奸细。"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种不会被检验出来的药,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这样的毒药?"

    "也不算是毒药,只能说是一种迷药。"娉婷笑道:"这是当年我闲着无事自己配出来的方子,放进饭菜中后,用各种方法都检验不出,大人吃了后会昏迷十多天,而且脉搏变弱,象随时撒手而去的样子,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瞒过检验,问题便迎刃而解。没想到小姐居然有这等本事,不知道炼制这药需要多长时间?"

    "配方所需草药四处可得,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堪布被攻破前使东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着回答:"一天时间,我可以配出一剂来。"

    "好!"北漠王笑道:"东林王忽然昏迷,东林王族一定大乱,光是为了镇服东林内部蠢蠢欲动想争夺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领兵回到东林去。"他笑了一会,似乎想起旁事,叹了一声。

    阳凤不解,娉婷却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叹,恐怕是在叹这药效力为何竟让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几天就苏醒过来。如果有一种可以躲过检验而又可以致人于死的毒药,让东林王一命呜呼,岂不一劳永逸?"她说中北漠王心思,毫不显得意之态,反而幽幽叹道:"我费了不少心血,不断改良配方,却还是无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则归乐就不会被东林屡屡侵犯。也许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这样一种毒药,从此哪国的权贵都不能安寝了。"

    阳凤听在耳里,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奋战的则尹,心生感触,微不可闻地轻声道:"世人皆好杀戮,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为实际,很快转回正题:"配好迷药后,我会立即命人交给我方的人,好择机对东林王下药。不过配药加上路程来回需要时间,堪布现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议?"

    "大王考虑得很对。"娉婷料到北漠王会有此问,好整以暇道:"我们应该一边派人对东林军散发谣言,说东林王族内斗,东林王病危,谣言一旦传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开始不会在意,但一定会派人回东林打听消息,这样可以保证东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传递到东林军中,逼楚北捷回军。"

    北漠王双眼射出欣赏目光,赞道:"小姐果然厉害,思考周全,攻敌攻心。"

    "大王过奖了。"娉婷敛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边,万一让东林突破堪布防线,敌军将会势如破竹向北崖里进发,到时候恐怕东林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阻挡楚北捷的劲骑。所以,必须派遣可以对抗楚北捷的人守卫堪布,让楚北捷觉得要攻进北崖里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漠王哪会迟疑,取过早准备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阶,双手递给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视面前这个即将接掌北漠边疆最高军权,看起来柔弱万分的女子,沉声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阳凤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口气,走到娉婷身旁:"我会给则尹手写书信一封,向他说明关于你的事。有他在,你不会遇上将士不服新帅的头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语独立,心已飞往远方刀光剑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将与楚北捷再遇,这次,会隔着千军万马、血迹斑斑的战场――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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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3:5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一天后,迷药已经炼制妥当。娉婷也不再次进宫,直接将迷药交给阳凤,交代了用法,嘱咐道:"不要弄错了,只有迷倒一个人的剂量。"

    阳凤小心翼翼接过,不解地问:"怎么不多配两剂,万一出错,那就什么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测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问,能潜伏进敌国君主身边的都是智勇双全的人物,绝不会鲁莽行事浪费药剂,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阳凤也安心下来,将迷药贴身藏好,道:"我一会入宫将迷药亲自交给大王。护送你的车队随时待命出发,只等你的决定。"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上将军府的戳印的信笺,交到娉婷手里:"这信你收好,见到则尹的时候交给他。"

    "你将我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

    "让他知道全部情况会比较好,也方便你指挥大军。"阳凤见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隐隐藏了狡黠笑意,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警告道:"不许偷看,里面除了说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间的私话,小女孩儿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见阳凤跺脚,摇头啧啧道:"亏你还是上将军夫人呢,怎么不知道要心怀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来了。我身负重任,要上战场厮杀去了,吩咐护送的车队这就上路吧。"说罢跨出房门。

    "娉婷!"

    "怎么?"娉婷转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装出一副潇洒模样出征对抗楚北捷,如果阳凤这个时候演一出泪眼告别,那可会招惹得连她也要忍不住哭起来。

    被人知道新主帅红着眼圈上路,北漠大军怎会心服?

    阳凤追出房门,在娉婷面前四五尺处煞住脚步,漆黑的眼珠盯着娉婷片刻,垂首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帅就好好呆在帅帐里筹划,千万莫逞强亲上战场。"

    娉婷愕然,半天才听明白,心下感动,轻轻握住阳凤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哪能这般不爱惜自己?刚刚说什么上战场厮杀,我闹着玩的呢,我又拿不动刀啊剑的。时间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胜回来再看你生的宝宝,哦,那时候宝宝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阳凤难过,勉强控制快涌出来的眼泪,咬唇责道:"当了主帅还闹着玩。"默然半晌,眼泪淌下。

    抬头时,娉婷已不在面前。远处花园尽头小门绿袖一闪,人远去了。

    马车疾驰,黄沙滚滚,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开帘子,眯着眼睛审视附近地形。头很疼,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她将堪布附近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记于心,北漠王交给她的关于北漠大军中的情况也分析清楚,每个将领的名字和专长都背诵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语,禁不住又开始叹气。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看地图和名册,几乎将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温习得滚瓜烂熟,可依然不能稍减自己的头疼。每当想起到达堪布后必须面对楚北捷,她的头就不可救药的嗡嗡作响。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处于最为难的时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将则尹,恐怕未等她到达,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对抗楚北捷?

    车轮每滚一轮,她就更靠近那个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场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缓缓摇头。

    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慢慢张开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丝坚毅,堪布之战,已经不是东林和北漠的战争,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间的较量。

    她真的想赢?娉婷静静凝视身边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马车猛一下震动停下来,打破娉婷的沉思。车外响起负责护送娉婷的将领若韩熟悉的声音:"堪布已到,小姐请下车吧,上将军亲自来接了。"

    掀开车帘,高高的城墙进入眼帘,多处破损和烟烧痕迹,还有几根深深插于其上尚未来得及拔掉的铁箭说明近日来战况的惨烈。娉婷从车上袅娜下来,视线方从城墙缓缓移到面前一行专程迎接她的将领身上。

    带头一人满身黄尘,脸上一把杂草似的胡子,虽然几乎掩盖了一半面容,双眼却射出坚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辈。

    娉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婷婷行礼:"这位一定是则尹上将军,劳上将军出城来接,实在折杀小女子。"

    则尹一个箭步,拦住娉婷道:"小姐这次是以主帅身份前来,千万不要对下属如此多礼。"低声道:"大王已经派快马送来王令,则尹定全力辅助小姐。入城再说如何?"

    娉婷点头同意,顺便取出阳凤。则尹一见阳凤的字迹,唇边溢出一丝暖洋洋的微笑,双手接过称谢。

    其他各位将领纷纷过来行礼,报上名号职别。

    一行人进入守卫森严的关防,则尹对娉婷非常友好,不但处处将她作为主帅看待,而且将自己的行辕让出来让娉婷暂住。

    屋内主要以蓝黑两色为主,尽显原主人慷慨豪迈的个性,墙上挂着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铺开一副堪布地形图,似乎在娉婷到来之前,则尹还在对着地图苦思破敌良策。

    娉婷妙目轻转一圈,大致看过屋内极简单便利的摆设,已对则尹为人有所了解。如果不是家有娇妻,上将军府不会那般华丽雅致,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喜爱雅致风格的人。

    不能不感叹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这看似粗线条的大汉,虏得从不将归乐一干权贵子弟看在眼里的阳凤芳心。

    则尹吩咐各位随同的将领暂时在外等候,转身拱手道:"小姐对这里还满意吧?时间仓促,只能请小姐将就一下。如果嫌这里色调太晦暗,可以吩咐亲兵找些颜色鲜艳的布匹来,不过能不能找出来就不能确保了。"

    娉婷见他一派镇定从容,心中急于追问军务却能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上将军客气了。军情紧急,哪有时间管那些琐事。请上将军将最近战况详细道来,我们好商量定策。"

    则尹正等她这一句,伸手道:"小姐请坐。"

    两人各自坐下,则尹神色一整,沉声道:"十三天前我军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倾力围攻,幸亏堪布城墙高厚,易守难攻,众将士拼死反击,才屡次击退东林军。不过东林军毕竟有兵力上的优势,连我也没有可以将他们完全击溃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将,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

    "我有一事需向上将军请教,希望上将军不要介意。"娉婷淡淡问:"北漠边城防守向来严密,又有上将军亲自坐镇,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日内连被攻破几道防线,竟被迫退到堪布这最后一道关卡。"

    则尹一愣,目光转厉,直视娉婷,见娉婷晶莹眸子丝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长叹一声,肃然道:"要不是阳凤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闺中好友为人,我一定认为小姐这个问题是想对我施下马威。唉,小姐的问题的确一针见血,我军一败涂地,被迫困守堪布,并不在于敌众我寡。这次东林军号称十万兵马,真正的数目不超过七万。失败的原因在于主帅。"

    则尹没有注意娉婷脸上的异色,站起来低头凝视案台上的堪布地图,露出回忆的神色:"则尹也算北漠数得出名号的沙场老将,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么是名将风范。他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身先士卒,武艺高强。第一次交锋时,他亲自叫阵,当着双方大军面前三招砍杀我手下第一勇将蒙初,震慑三军,让所有人目睹他君临天下的剑术。自此楚北捷不可战胜的形象深深打击我军军心,导致节节溃败。"

    娉婷从他话中听出北漠军对楚北捷的恐惧,不禁遥想楚北捷在千军万马前悠然三招击杀北漠大将的风姿,默然片刻才回过神来,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灰心。楚北捷虽然本事,不是也被将军挡在堪布城墙外十三天?"

    则尹没有立即接话,半天才道:"我刚刚进门前已经看过阳凤亲手写的信笺,小姐既然对楚北捷深深有认识,应该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样一个形势。现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东林军将长驱直入直捣都城北崖里,那我们都会成为亡国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战击溃的军心才得以稳定,人人都拼死奋战。"

    "上将军想得很对,"娉婷点头道:"堪布现在达到军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种防守优势调整到最高的时候。如果凭现在的优势依然无法击退东林军,那东林军迟早会攻占堪布。"沙场对阵和王府内斗智是完全两回事,后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却和对手差了几个级数,想到楚北捷具备身为名将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却要带领一群被楚北捷吓破胆的濒败之兵对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内长叹。

    但隐隐中又觉得骄傲,轮征战沙场,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乱想一回,才蓦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则尹正和她讨论军情,只得收敛心神,装出主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从容仪态。

    娉婷三言两语道破则尹心中忧虑的事实,让则尹不得不多看她几眼,赞同地说:"小姐所言极是。楚北捷头几天试过强攻,双方都伤亡惨重,从第十天开始,东林军按兵不动,毫无动静。我看他是想等我军军心涣散时才挥军进攻,好减少东林军的伤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语,很快又抬起头来,脸色转严,一字一顿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攻占堪布。以他的心计手段,使出来的手段一定雷霆万钧,诡异至不可猜测,能迅速瓦解堪布城内的防守。"

    则尹露出怀疑的神色:"能有这样的事?"

    娉婷先不解释这个,转移话题问:"我军可有派出探子查看东林军动态?"

    "不断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对这方面非常注意,经常派遣大量士兵扫荡他们营地附近,探子无法久留,只知道敌军大致上没有移动。"则尹叹气道:"凡事冒险潜伏进去试图刺探多一点情报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对了,因为楚北捷正在暗中实施他的计划。"娉婷思索着道:"上将军,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帅之位的事,暂时只让高级将领知道,莫让消息外传。"

    则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来见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亲信,也只有他们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帅。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则尹和护送小姐来的若韩知道,我们只用小姐称呼。这些大王已经在日前送来的王令中说清楚了。"他身为北漠上将军,一直称呼娉婷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点点头,视线幽幽一转,移到门外笔直通外前厅的卵石道,轻轻吩咐:"那么,我们先去上城墙看看吧。"

    登上宏伟壮观的堪布城墙,被战火洗礼过的大平原和两旁的山峦丛林尽入眼帘,则尹站在身边,指着东南方道:"那就是东林军大营。"

    心跳起来。

    "东林军大营……"娉婷尽力远眺,无奈相隔太远,连一两面舞动的隐隐约约锦旗都看不到,更别说楚北捷如刀刻斧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吗?白娉婷来了。

    逃不开,只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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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4:26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会使什么诡计。娉婷没有独掌大权的念头,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过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可以让北漠军听从她的策略对抗东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达时与各高级将领匆匆碰过一面外,便没有再以主帅的身份召集众人。

    办公的地点在则尹为她腾出的行辕内,陪同她研究战略的只有则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对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主帅不但毫不排挤,反而处处为她着想,光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军处于劣势,不是则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确实太强。

    "小姐在想什么?"则尹打破厅中沉默,放下刚刚才得到的最新情报问:"这次我方死了数十个能干的前线探子,只获得一些没有多大用处的消息,真是得不偿失。"

    娉婷心里仍在分析才听来的消息,没有回应则尹的话,摊开地图,玉指纤纤上移,指着下方右边角落,蹙眉自言自语道:"南方过去数十里都是连绵不尽的茂密丛林,楚北捷为何连日来不断派兵到那里去?"

    则尹也围到地图前,眉毛一扬,似乎想到什么,旋又放弃地摇头:"要越过南边百里茂林从背后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这不但要绕一个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气,而且林中危险重重,毒蛇毒虫不可胜数,恐怕大军还没有到达堪布后防就已经出现半成左右的伤亡。"

    娉婷正翻看书柜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记,闻言心中一动:"关于百里茂林,可有相关记载?"

    "那地方阴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则尹道:"不过堪布前任护城官是个挺认真负责的人,曾经四处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资料,并且集结成册以传后人。在这些书中应该会有一些关于百里茂林的记载,不知道是否够齐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这就去取。"

    他亲自将另外一间书房中几乎铺满灰尘的大套旧书卷取来,稀里哗啦放满整个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东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现在都没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计前传到,否则若娉婷无法预先识破此计,堪布将失,堪布失守的话,等于敲响北漠国和所有北漠人的丧钟。

    事到如今,则尹再恢复不了往日在沙场上雄视无敌的气概,唯有寄希望于据说是楚北捷克星的娉婷。

    这真是令人丧气的窝囊感觉,谁叫他对上在沙场上从无敌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觉这瞬间的沉默,抬头打量则尹,妙目中闪过谅解的精明光芒,悠然叹道:"上将军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养精蓄锐才可以对抗敌人,去好好睡一觉吧。"

    "我还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声道:"上将军若强撑的话,岂不正中楚北捷下怀。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计迫得敌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济,等磨到一定时候,不待他攻城,守军已经不战而溃了。"

    则尹凛然警惕,点头道:"小姐说得对,过度的紧张反而消耗我们自己的元气。"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坦白道:"不瞒小姐说,自和楚北捷交战以来,我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养足精好和东林军厮杀。"

    他长身而起:"待巡视兵营一轮后,我便去睡觉。"推门去了。

    东林大营内,除了负责守夜询查的人,其余士兵早睡入甜甜梦乡。

    没人担心会被北漠军夜袭,在北漠军屡次不知死活的贸然夜袭失败后,不会再来一次吃力不讨好的尝试。

    更没人担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后的胜利衣锦荣归,他们有天下无敌的统帅,只要镇北王旗仍在,他们坚信只要旗帜指向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方向。

    镇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营最中央的帅帐上,迎着百里茂林从远处送来的强劲山风招展,猎猎作响。

    帅帐门缝处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坠织而成的战甲挂在帐壁上,偶尔反射着晃动摇曳的烛光。漠然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说话。

    自从递上探子的最新回报,楚北捷就没有作过一声。

    良久,楚北捷才将手上的军报放回案几上,不动声色问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帅之位的小姐,会是何人?"

    一个熟悉而且被忌讳的名字电光火石间闪过漠然眼前,他微微后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帅的真实姓名和来历都被敌军视为机密,属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扫一眼漠然,温言道:"我们猜到一处去了。"

    漠然愕然,抬头猛然对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犹豫着问:"假如真是那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主帅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计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摆手道:"漠然过虑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敌军主帅来历,如果来的真是白娉婷,她应该能在黎明前凭我军动态猜出我的计策。"

    漠然斗胆问道:"假如来的真是她,而她却没有及时猜出王爷所想,岂不会随北漠军一同葬身堪布?"骤然碰上楚北捷扫过来剑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聪明地闭嘴,不再作声。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觉得焦躁,站起身来踱到帐门,一把掀起垂帘,仰头静观天上的明月。呼吸着夜空中清冷的空气,终于压下心头躁动,眼中射出决断,沉声道:"她若没有这等聪慧,又怎值得本王深爱?"他转身看着手下心腹大将,笑道:"看你的样子心中还有疑问,痛快说出来吧。"

    漠然深知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战在即,主帅的意思绝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着问:"王爷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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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4:40 | 只看该作者
"漠然觉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为了报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记住,主帅不可以执着于一次的胜败,那会成为你的致命伤。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为我佩服她。"他俯身扫开案上杂物,再次铺开已经熟看过无数次的羊皮地图,目光深邃如他凝视的是那一个唯一能在他梦中缱绻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爷可曾想过……"漠然敛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爷的妙计,也没有办法可以作任何抵挡。"

    "你错了。只要她能猜出来,就能抵挡。"楚北捷从容不迫道:"旭日东升时,就让本王看看她是否这世上最值得我爱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来,就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堪布城内,则尹刚刚睡下。

    才刚刚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静中分外响亮的拍门声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闯进他的住处敲门的只有一人,这人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对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满。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忧虑,娉婷苍白的双颊此刻染上两片淡淡红晕。她手捧一卷看来年日已久的书卷走近屋内,先把烛台调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将书卷摊在桌上,边道:"幸亏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记后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书,不然真会待我军伤亡无数后仍不知道吃了什么亏。上将军请看这里。"

    则尹低头看她纤纤玉指点处,浓眉微扬:"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脉出现,巢穴据记载应该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剧烈,只要被它们轻轻蛰上一针,野牛也会不支倒地。娉婷素来醉心草药之术,对这毒蜂也曾经略有耳闻,今天幸得将军提醒,脑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妥,所以连夜查阅书卷,总算找出它来。"娉婷看见则尹脸上难以隐瞒的不以为然神色,直言相问:"上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测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击我军?"则尹道:"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这种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几个东林兵被蛰身亡。毒蜂虽然厉害,但要使一个城市的城防崩溃,却难以做到。哪有这么多毒蜂来蛰人?"

    娉婷早思考过这个问题,耐心解释道:"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里茂林的原因。那里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里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毒蜂。"

    "楚北捷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么知道有毒蜂的存在并且利用毒蜂?"

    娉婷叹道:"上将军竟到这个时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数万兵马驻扎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夺取性命,以楚北捷的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这种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会立即派人查探毒蜂习性好加以利用。这也是东林军最近没有攻城的原因。"

    则尹仍摇头不语。

    娉婷毅然道:"书卷上记载,毒蜂对三花树的汁液特别敏感,从远处就可以察觉到三花树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树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发。堪布城外东西两侧就有大片三花树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击我军,一定会命人暗中砍伐树林。只要将渗着汁液的三花树枝用弓箭射进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军将士必定死伤过半。等毒蜂尽去后东林军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后一道防线。"

    则尹见娉婷说得情况严重,不由将信将疑起来,闻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东西两侧三花树林,看是否被人砍伐过。"当即叫来随身亲兵,吩咐下去,才转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计之诡异大胆,实在出人意料。不过则尹还有一点不明白,"顿了顿,方道:"恕则尹直言,此计实在匪夷所思,小姐对自己的猜测到底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敛识破敌军奇策的兴奋,悠自坐下抚着发髻,怔怔片刻,挤出一丝凄沧的微笑:"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怪计,若说我有十分把握,上将军心中定然觉得可笑。可是不知为何,当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计时,却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会做的事。"她朝则尹勉强扯动唇角,不无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对北漠来说还有什么用?"

    屋内烛光闪动,屋外流萤飞舞。

    明月高悬,普照城内城外。城内城外,都有梦乡中思家的战士,他们的生或死,系于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间。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发觉得这是一场残忍的游戏。

    对手,偏偏是他。

    娉婷抚过自己的发端,再温柔,抵不过他的指,曾那么轻轻的、一点点的掠过如丝的发,在夜中逸出一丝悠然的笑,说一声:"这是我的。"

    谁知心碎成这般,也无人来疼。

    "上将军可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小姐的心思,则尹实在猜不出来。"

    娉婷悯唇,浅笑:"和将军一样,想好好睡一觉。"眉心紧得发疼,用指尖轻轻揉着,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谁又真能安心睡个好觉?"

    忍不住叹口气,娉婷对自己微微摇头,主帅是不该叹气的,她到底不是个好主帅。

    月下伊人,默然怀愁。则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伤感,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我们必须弄明白,被毒蜂蛰到是否有药可治。"

    娉婷愁眉道:"这是另一个我肯定楚北捷会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进血液就会致人于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蛰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树汁液的草药,却可以预防蜂毒。书卷上记载,从前要进入百里茂林的人都会熬药服用,以防备毒蜂袭击。只要东林众将兵预先喝下这种草药,就不用担心被毒蜂误伤。"

    "既有这样的事?"则尹浓眉挤成一团,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如果东林军在攻城时放出毒蜂,我们的士兵躲则无法守城,不躲则必遭蜂蛰。"

    忐忑不安间,派去的亲兵已经急跑回来,进门便跪倒,大胜禀报:"上将军,城外东西两侧的三花树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则尹霍然转身,厉声道:"怎么会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亲兵不知道里头玄机,但也心知不妙,连忙道:"东西两城离城墙很远,自从上将军下令集中兵力严守城墙,就撤回在那里驻守的千人队。东林军定是大批出动,偷偷砍伐了树林,随后迅速离开,竟没让我们城中的守军察觉到异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细查看过被砍的三花树没?能猜测大概砍了多长时间?"

    "被砍的树干已经结胶,看来至少是前天的事。"

    则尹与娉婷交换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传令!立即支起大锅准备熬药,你领一千精兵去三花树林,将剩下的树全部给我砍回来。"

    "慢!"娉婷挥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说楚北捷是否会在树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们自投罗网,就算真能集到足够的三花树枝,现在熬药也来不及了。上将军,天将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们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计,毒蜂也未必已经收集齐全。"则尹瞪着天,沉声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们就能趁其不备,大胜一场。"

    娉婷叹道:"楚北捷不会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树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药给士兵服用,剩余的三花汁液用来引导毒蜂。三花树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准备齐全。"

    则尹猛地一震,瞪圆双眼,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娉婷没有立即作声,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将原先只开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待清凉空气在感觉憋闷的胸膛中转了一圈,缓缓睁开双目,冷然道:"上将军不必担心,娉婷从北崖里出发前就已经料想到会有今日。历来在沙场上和楚北捷碰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他故意示弱。"当年归乐边境一战的情景掠过脑海,娉婷头倚窗上,极目远眺片刻,方徐徐转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还能找出一把不缺弦还可以弹奏的琴,娉婷忽然琴兴大发呢。"

    "弹琴?"

    "而且要在城楼上,楚北捷可以听见的地方弹。"

    则尹脸色大变,摇头道:"小姐虽然和楚北捷不是寻常交情,但如今两军对垒,开不得玩笑。小姐出现在四周空旷立入敌人视线的城楼,别说毒蜂,恐怕楚北捷奋力一箭就能夺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强弓的厉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帅,上将军不依,娉婷可要出动虎符了。"娉婷摆起主帅架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见则尹一脸严肃,又觉得心里不安,软声道:"将军定受了阳凤嘱咐,要处处照顾娉婷。何苦来由?若楚北捷真肯赏娉婷穿胸一箭,说不定对娉婷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说罢跨出门来,袅娜去了。

    东林军中,士兵早已苏醒过来。每人轮流到大锅前仰头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药,各自集队列阵,刀刃在手。

    数十个圆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亲兵小心翼翼每人一个拿在手上,嗡嗡声萦耳不去。

    另一队人马浑身包裹严实,正将刚刚才完工,上面还黏着汁液的三花树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可以引发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们负责这个,自己身上当然也不免会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虽然喝下可以预防蜂毒的药,不过挨蛰毕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还是穿的严严实实,手脚鼻脸都用铁罩遮挡。

    楚北捷带着漠然等一众将领巡视一遍,查问各项事宜,直到再无纰漏,才返回帅帐。

    "兵临城下时,她会在哪?"入了帅帐,楚北捷皱眉发问。

    众将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却也明白楚北捷不过是借此问疏解心中的烦闷,有关主帅的男女之事,最聪明的方法当然是和大家一同装傻,便不言语,只站在一旁静候楚北捷发令。

    等了好一会,仍不见楚北捷发令,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打断楚北捷的沉思,都对漠然猛使眼色。

    身为副帅,漠然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时辰已到。"

    "好,"楚北捷从沉默中抬头,环视一干心腹大将,从容笑道:"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尝到满怀期待的兴奋感觉,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当兵临城下的时候,这场堪布攻城战或许会成为一场更有趣的战争,它也许是一个结束,也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内的主帅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偿所愿。"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发!"

    众人齐声称是,帅令层层传出,直达每一个斗志昂扬的东林士兵。

    气势浩荡的东林军,终于在短暂的休战后,胁镇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临堪布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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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5:04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战鼓雷动。

    东林陈兵堪布城下,整齐兵列,人人眼中冒着噬血光芒,刀光闪闪,萧杀气盛,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帅旗移动,号角长吹,汹涌的兵潮从中裂开一处通道,众将簇拥着主帅出现。

    娉婷在城楼上骤然眯起凤眼。

    楚北捷,东林主帅已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顾盼生辉,英姿飒爽,三招取敌将性命的宝剑悬在腰间,马鞍上斜挂三百石强弓。

    隔着城门前荒芜的空地,一个上瞧,一个下望,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交击出火花。难以言喻的激动,从足心涌向喉头。

    他在千军万马前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她在城楼上袖起翩翩乘风欲飞。

    相视的电光火石间,娉婷几乎软倒。手脚失了力气,身子象被抽干了血似的,眼前一阵模糊,身躯微晃,暗暗扶着石柱,才摇摇欲坠地站稳。

    低头,看不见兵临城下,她眼里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热得似要烧了她。

    不见血色的唇间挤出一丝苦笑,何用千军万马,只是一个眼神,楚北捷已让她魂飞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发,忍不住移前两步。

    “小姐小心!”留下负责护卫的若韩在后面小声唤道。

    猛一回神,脚步才在高达数丈,毫无遮拦的城楼边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头,哦,她是主帅。堪布的将来、北漠的将来,连同阳凤和孩子的将来,都在她一念间。

    黯淡的眸子逐渐回复神采,移动莲步,坐到早已预备好的古琴前。

    净手,焚香,一丝不苟都做过,娉婷淡淡吩咐:“传令,依计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视线不曾离开城楼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么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还是那样坦然无惧,偏偏一举一动,弱不禁风中,带着只有她才能有的坚强果断。

    漠然扯动缰绳,靠近楚北捷,低声道:“王爷,果然是她。”

    仰头看去,高高城楼上,一道纤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声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浓眉猛然一拧。

    铮!琴音,从城楼上飘然而来。短促一声,急而尖利,凄然动人,象针尖刺进人的心窝。

    楚北捷能叫人心惊胆战的虎目复杂地盯着城楼上的淡薄身影,骤然眯起,轻道:“弦断了。”

    铮!又一声,凄厉更胜前声。

    “第二根。”

    铮!

    “第三根……这就是你的退敌之计?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视城楼,心领神会的笑意从俊脸上一掠而过,举手在半空中轻挥,低喝:“传令,退兵二十里。”

    “退兵?”漠然大诧。

    众将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主帅。

    “退兵。”吐出两个字,楚北捷最后看一眼属于他的女人,勒转马头。

    “王爷有令,退兵!”

    “传令,退兵!”

    “退!退!”

    脚步轰然,东林军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挥鞭跟随,也不敢贸然说话。

    楚北捷策马奔了片刻,放缓速度,让漠然与他并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会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势不能幸免。”

    “这就是她的抵挡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这样说来,王爷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无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计。她也算大胆,竟以身犯险。若王爷不念旧情,岂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识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绝不会下令攻城的。她现在是北漠军权最高的主帅,代表北漠王在军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险,正是要树立她对强兵夷然不惧的形象。假如我们在众目睽睽下用这种手段害死娉婷,将激起北漠众兵最后的热血,纵然拿下堪布,被她壮烈赴死而激励的北漠人民将会前赴后继,不惜一切攻击我们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军,使我们的伤亡达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一个国家的人被热血振奋时,是无法用强兵镇压的,这股由她生命换来的逆流最终将令我东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头暗中品味,又叹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爷出手,将给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无寸铁女子的印象,王爷光明磊落的名将风度蒙尘,这定会严重打击我军上下如虹的气势。此消彼长下,占领北漠之战再不是我们预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赏地看漠然一眼,握着缰绳淡然道:“她虽然使了攻心之计,但却让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对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断断不会行这一计。”

    漠然听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谓棋逢对手,王爷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里。天下男人虽多,却没有多少人能为她毫不犹豫放弃一座城池。”笑后又轻叹一声,恭敬问道:“王爷请恕漠然驽钝,漠然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爱将想问什么,唇角勾除一丝邪魅的微笑:“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会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将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区区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头发。”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过亲耳听他道来,依然忍不住心头顿时涌起男子汉的豪气,赞道:“娉婷姑娘福气不小,竟得王爷眷爱。可我军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否一直停在二十里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计,凝视前方,道:“三个时辰后,发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楼上,我们就无法发动进攻。因为仅是射上城楼的乱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识我不如娉婷,识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险之计她只会用一次,每次兵临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挟,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没出息。我敢保证,当大军再次到达堪布城下,她已经另行想好应对之策。”说罢仰头长笑,豪气满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战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这会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叹的战役。”

    漠然却大感头疼:“王爷终于遇上难得的对手,胜负岂不难料?”

    “记得我定五年之约时留下的宝剑吗?”

    “记得,是王爷最心爱的离魂。”

    “此战本王必胜,战利品就是未来的镇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虽聪慧,却已离魂,为我――楚北捷离魂。”

    猛抽一鞭,意气风发,踏尘而去。

    三个时辰后,东林大军轰然再临,气势更胜从前,见识过自家主帅超凡气度的士兵们精神抖擞,准备最后必胜的堪布之战。

    帅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楚北捷从容镇定,骑在马前,凝视面前沉默得异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飞报:“禀王爷,堪布城中竟然无一兵一卒,北漠军不战而撤!”

    众将震动,连楚北捷也皱起英挺的眉,沉声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点名道:“你说说。”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当务之急为摸清楚北漠大军动向。如果他们撤往北崖里方向,我军可衔尾追击,一举击溃敌军。如果他们绕过堪布,反而屯兵南边的百里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议间,探子再报,飞身拜倒,高声禀道:“王爷,北漠军入了百里茂林!”

    各将脸色大变,显然想到北漠主帅的用意。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军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随时出动突击我方粮草畿重,又可断我军退路,隔断王兄继续派来的援军,假如我们继续深进北崖里,将成为孤军。”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声笑道:“刚刚识破毒蜂的来历,竟让你立即想到利用百里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爱你敬你。可此计并不能彻底阻碍我军,只能多拖延几天时间而已,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笑罢,面色渐转凝重,沉声道:“驻兵堪布,神威将军全权指挥。”

    挥手召来令箭,递给神威将军君舍,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亲率一万精兵,破她百里茂林中的大军。”

    “王爷三思,北漠军人数不下五万,一万精兵恐怕不够。”

    “一万足够了,”楚北捷以睨视天下的豪气,含笑轻道:“没本事怎能夺得美人归?娉婷啊,楚北捷这次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一万精兵,继北漠大军后,发往连绵百里,人迹罕至的百里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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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7:20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楚北捷领兵入了百里茂林,先挑了一处林木并不茂密的地方扎营,传令多派能干的探子深入丛林打探北漠军动向。

    他和漠然入了临时支起的帅帐,两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百里茂林延堪布山脉延绵近百里,许多地方至今无人曾经到达,北漠军不会太过深入,最适合他们驻扎的地方,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楚北捷手指移动,分别指出地图上的三座山头。

    漠然沉吟道:“北漠军将近五万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里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们的去向。不过如果他们选择居高临下点摆出只守不攻的阵势,只怕我军难以速战速决。”

    楚北捷微微一笑,温和地问:“漠然可知本王为什么只率一万精兵追击?”

    漠然得他点拨,眼睛一亮:“王爷是想诱他们来攻?”

    “北漠军自与我军交锋,节节受挫,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军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视线重转到羊皮地图上,往西南方一个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笃定道:“若我所料无差,娉婷将屯兵在这。”

    “王爷刚刚才说适合北漠驻扎的地方有三个,为何忽然又认定是这个山峰?”

    “驻扎的地方虽然有三个,但最适合娉婷胃口的,却是这里。”

    漠然犹想再问,帐外一声高喊:“禀王爷,探到北漠军下落。”

    “进来,说。”

    探子进来跪道:“北漠军驻军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刚刚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满怀信心地微笑,转头对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为何能猜出来吗?只因为这典青峰山势险恶,而且地图上标明,典青峰山腰处有一条奇特的山河,这河是附近数十条清流的源头。”稍顿,方问道:“如果换了漠然是北漠军主帅,会如何应对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也是沙场老将,闻言应声道:“行军打仗向来扎营都选择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为了方便士兵战马取水饮用。我若是北漠军主帅,会抢先占稳水源,在水中下毒,瘫痪敌军的战斗力。”

    “此计只能趁我军阵脚未稳时方能施行,不然等我们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拥水流源头就晚了。娉婷以为我军劳师远征,未必对百里茂林了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视地利,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说到这儿,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会于今晚下毒,随后派军下山,围剿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帅已经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爷请发令。”

    楚北捷掀开帐帘,仰头凝视被云雾笼罩的峻拔山峰,思绪万千,沉默后带着期待的语气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计,又认定交战场地在山下,山上帅营防守一定不严,我们就让她大吃一惊吧。”猛喝道:“传令!每人砍树枝扎成一个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营帐周围,务必使敌军探子以为我军正扎营休息,以备明日奋战。”

    漠然忙掀帐传令。

    帐外众兵都忙活起来,喧声不断。不一会,漠然回来禀报:“已按王爷的吩咐办了。”

    楚北捷点头,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宝剑,跨出帅帐,喝令:“全体上马,走云崖索道,奇袭北漠帅营!”

    众兵轰然应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帐篷和近万个惑敌的假人。

    一万精兵,借茂林这最天然的掩护,无声无息,潜上典青峰对面的山峰腰间,将通过横越两峰,高高挂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云崖索道,偷袭娉婷所在的帅营。

    北漠军中的情势,确实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将五万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处,帅营则驻在离峰顶较近的地方,占据高处之利,可以鸟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将都在山腰处管着大军主力,帅帐此刻只有娉婷、则尹、若韩,三人正围成一圈,研究他们所能找到的百里茂林最详细的地图。

    “妙计!“则尹拍腿叹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资格做楚北捷对手的人,东林军初入百里茂林,定不了解地势,趁他们还未明白过来,先在水中下毒,则尹在天色掩护下率军杀入敌营,哼,希望这一万东林兵由楚北捷,让他尝尝我北漠男儿的厉害。”

    若韩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会因为此计成为第一位名动四国的女将军。”

    娉婷没有丝毫得色,唇边反而隐约露出哀怨,叹道:“上将军且莫高兴得太早,娉婷方才所说之计,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却绝对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则尹正笑得畅快,闻言愕然道:“这是为何?”

    “楚北捷是当世名将,思虑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会不命人探路,了解百里茂林的地形?低估对手是为将的致命伤,如果贸然以为占据区区一个水源就可以让楚北捷摔跟头,那今晚被俘的将是娉婷自己。”

    若韩脸上变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厉害?那我们该怎样应对?”

    娉婷凝神细看地图,朝若韩柔柔一笑,从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报我军驻扎典青峰后,不需片刻就能识破我们占据水流源头,下毒再施以突袭的计策。不瞒两位将军,娉婷选择典青峰驻扎,正是为了给楚北捷造成这个错觉呢。”

    连说了许多话,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脸颊染上两点嫣红,稍喘口气,水银般的眸子灵巧转了一圈,才接着道:“楚北捷用兵好险,当楚北捷以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会先发制人,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突袭我们在他想象中应该空虚的帅营。”

    则尹和若韩听得心悦诚服。

    则尹脸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道:“我们在帅营中埋下重兵,让楚北捷有来无回。”

    娉婷却摇头道:“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这处并不适合设埋伏。”

    “有一事还请小姐指教,”若韩深思道:“小姐刚刚说楚北捷会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依小姐的意思,该是哪条路?”

    “若韩将军说到重点了呢。”娉婷欣然道,纤纤玉指往地图上一点。

    则尹和若韩齐齐低头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韩才舒出一口气道:“楚北捷竟敢领一万兵马过这出了名的云崖索道,他好大的胆子。不过假若我军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他确实会得手。”

    “他善用奇计,这次自讨苦吃。”则尹冷哼道:“我这就领兵下山,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惊喜。”朝娉婷拱手道:“请主帅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过令箭,用黄莺般的悦耳声音发令:“则尹上将军听令,本帅命你尽起大军,下山截断敌军后路,务必将这一万精兵围堵在对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妥,低声吩咐道:“我军兵力远胜楚北捷,摆出阵势,围堵即可。没有我的帅令,不可擅自攻击。”

    “这……”

    娉婷拿出主帅架子,摆手道:“楚北捷乃东林军主帅,又是东林王亲弟,生擒了他,东林大军即去。”接着取出另一道令箭,唤道:“若韩将军。”

    “末将在!”

    “请将军另领一百兵,割断云崖索道,使东林军不能到达典青峰。”

    若韩接过令箭,高声应是。

    娉婷嘱咐:“若韩将军是沙场勇将,完成这个任务后,不必回来复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将军一臂之力。”

    诸事处理妥当,娉婷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费神过度,忙坐下闭目养神。

    大部分人马随则尹下山,意气风发地出发,准备反偷袭一直把他们压制得苟延残喘的劲敌。

    半晌人生马蹄喧闹后,四周渐渐安静。

    娉婷静坐在帅帐内,倾听寂寞一丝一丝醒来,在空中无声飞舞。

    又是一计。

    计中有计,她皱眉,忍不住习惯性地伸手,揉揉阵阵发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几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无数计谋后,才蓦然想起这不再是从前的演练儿戏。她每一个字,都将使许多渴望着归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为她退兵二十里的镇北王,再次看错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干干的,流不下半滴晶莹泪儿。安静的百里茂林,暗流涌动,杀戮潜藏。娉婷缓缓站起,目视威严肃穆的帅营,怔怔走出帐门。

    典青峰一役,将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为了阳凤,为了千万流离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来得无声无息,刺伤五脏六腑,恨不得这统统化为一场可以苏醒的梦。

    “这是前世的冤孽么?”娉婷咬破红唇,哽咽不能语。

    血,和这连连环环的计,怎对得起曾插在发端那朵弱不禁风的雏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着心窝,摇摇欲坠。她是主帅,她答应过阳凤,和她肚里的孩儿。

    离魂,少爷说得没错,她已经离魂。无处安家,芳魂盼着随风而起,到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尘埃的古琴,弹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风不肯如人意,只吹乱她的发鬓,吹不动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梦,这个梦真长啊,”站在风中,娉婷轻声喃喃;“苦透了……”

    则尹正领兵潜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将染红天边。

    若韩则也许在毁索道。

    明悟来的无情――一切已无可挽回。

    也许她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计策后,她这个主帅仿佛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只剩胡思乱想的空儿。两个时辰后,该是则尹截到楚北捷的时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盖世,也许会逃去。心突突跳起来,仿佛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还是会恨她入骨。

    一阵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战死……娉婷一直避免想这个,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她在楚北捷怀里,温柔得象要化成水。

    娉婷咬着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过,便把命赔给他吧。

    “便把命给你吧。”不经意吐出几个字,才惊觉自己快痴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营地的草地上,让来来往往走过营地那几个留下负责保护主帅的亲兵惊讶地瞅着。

    临时改了尺寸,衬出不盈一握纤腰的战袍沾上细灰。娉婷站起来,暗叹自己又走了神。

    “杀啊!”

    “杀杀杀!”

    未回到帅帐外,蓦然杀声震天。

    娉婷吃了一惊,猛地转身,漆黑眸子蓦然瞪大。

    东林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杀啊!活抓敌帅!”

    “王爷有令,敌军将领要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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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7:30 | 只看该作者
楚北捷的帅旗在营地外围出现,林中连绵不绝冲出东林兵。

    血光满天。

    “保护主帅!保护主帅!”留守的亲兵奋力迎战,无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随则尹而去,哪抵挡得过如狼似虎人数多上几倍的东林军。

    亲兵们浑身浴血,手持宝剑簇拥过来:“帅营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马!”

    保不住?

    输了,她输给了楚北捷,兵败如山倒。

    她到底还是输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众人拼死送上骏马。一张被鲜血和尘掩住的脸跳进她的眼帘:“小姐!帅营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将人震聋的狂吼和士兵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同时传入耳内,娉婷终于醒觉过来。

    “抽鞭,跑!跑啊!”

    满耳都是声音,血光染红漆黑眸子。亲兵们将娉婷送上马,自返身与已经杀入帅营的敌人肉搏。

    “啊!”又是一声惨叫。

    娉婷转头,惊惶的视线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骑着马,就在营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轻易破敌军帅营的战绩。

    北捷,你要杀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经心碎了。她从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轻易,没个声响,化成千万瓣。

    泪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马越过营地边缘的围栏,娉婷骤然惊觉。

    下意识地,她勒转马头,挥鞭。

    跑吧跑吧,在百里茂林中狂奔,逃开这人,再不要相见。

    这感觉如此熟悉,象当日羊肠绝崖的重演。

    同样肝胆俱裂,心痛似绞。

    “娉婷!”身后传来楚北捷的吼声。

    娉婷闭上眼睛,抽鞭,风呼呼刮在嫩白的双颊上。

    别追,已经无可挽回,没什么可以挽回。白娉婷已离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镇北王府。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泪水模糊双眼,婆娑中,依稀看见往日一个温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负。

    原来一心一意,这般难。

    挥鞭,再挥鞭!不顾刮得脸生疼的风,只要逃出他的眼帘,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后马蹄声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疯了似的,只管前冲。

    两人两骑,在黄昏的淡红色中争持不下,穿过茂密的丛林,直冲典青峰顶。

    失去理智的策马狂奔仿佛持续了一个轮回,娉婷再次举起手中的鞭,骏马猛然嘶叫一声,人立起来,将娉婷摔下马来。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传来。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阵头昏眼花,强咬着牙站起来,终于发现骏马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测的断崖。

    没想到则尹为自己留下的良驹竟如此神骏,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帅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边?

    与其受辱,不如留着那一段花儿般芬芳的回忆。

    面对没有退路的断崖,娉婷居然平静下来,站在断崖边上,悠然回头,朝正欲飞身扑上的楚北捷微笑,柔声道:“此处风景独好,使娉婷歌兴大发。娉婷为王爷清唱一曲可好?”满怀柔情,双目泪光颤动,依依不舍地凝视楚北捷。

    楚北捷见她太过平静,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对,这烟雾般无法捉摸的奇女子就会毫不犹豫跳下悬崖,脑子里急速转过千百个念头,忽然福至心灵,还娉婷一个温暖的微笑,从容道:“归乐五年契约是本王与娉婷定的。娉婷若纵身一跳,契约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将尽起东林大军,挥兵直取归乐。请三思。”

    这话一矢中的,娉婷脸上笑容尽去,动弹不得。

    楚北捷徐徐举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泪光盈盈颤动,垂首轻道:“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你。”楚北捷沉声应道,牵过坐骑,翻身上马。

    坐定后,楚北捷在马上伸出手,凝视着娉婷:“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仰头凄声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刹那全数演来,道不尽其中酸甜苦辣,只余满腔流不完的热泪。

    此般深情,居然属她区区一个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叹道:“有你这一声北捷,北漠又算什么?”仰天长笑,状极欢畅,笑罢低头,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伸手道:“娉婷,到我这来。”

    娉婷静静凝视那满是茧子的宽大手掌。记得他的热度吗?抚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哭泣和欢笑,都是这手。

    这手递在半空,稳重得仿佛永世移动半分。又是一个抉择,魂魄寻得一个归宿,便要忘尽静安王府,归乐、北漠和阳凤。

    从此以后,真能不姓白?

    纤纤玉指,千金重似的,艰难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从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阳凤,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会知母亲曾有一个闺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到那温柔的手掌。

    “啊!”手被蓦然握紧,腰上一股大力涌来,双脚已经腾空,被扯入马上人的怀里。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帘:“娉婷,月亮出来了。”

    仰头,果然,月亮出来了。亮,弯弯地,哪家的银盘子,笑弯了腰?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他一字一顿认真道。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清冷的月光下,大胜的东林军押带俘虏,由怀抱美人归的主帅领头,取道云崖索道回营。

    “为何皱眉?”楚北捷在马上低头,看怀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

    娉婷蹙眉,迷惑地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有什么好闷闷不乐?”楚北捷低头轻轻吻她发端,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输给自家夫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云崖索道在望。

    “我……能问军中的事吗?”不久前才是敌军主帅,连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脸色。

    楚北捷不露声色道:“问吧。”

    “王爷打算怎样处置则尹?他是阳凤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处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云崖索道回营。”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们会在水中下毒然后全军而出突袭,所以偷偷来取你们的大营。则尹嘛,就让他在本王的假营里扑个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她全部猜对了,却忽略了一点―――兵贵神速。

    楚北捷的速度太惊人了,竟在他们的围堵发动前攻进了北漠帅营。她见了楚北捷,魂都飞到天边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这点。

    这一场真是输的冤枉。

    如此说来,则尹正领着大军在云崖索道另一头挠头找东林军凭空消失的一万大军,而楚北捷岂非根本不知道北漠军主力就在对面?

    马蹄踏上云崖索道,娉婷因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脑袋继续艰难转动。按照东林军出现的时间估算,若韩割断索道时,楚北捷的奇兵早过了索道,在林中藏起来了。

    不对,即使若韩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经过了索道,他依然会按计把索道割断。

    可……为什么现在眼前的索道还是好好的呢?

    迷惑间,索道忽然猛地摇晃,发出难听的格拉声。

    “怎么了?”楚北捷也觉出不妥,一扯缰绳,站在索道中央。

    电光火石间,娉婷明白过来。若韩确实依计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军已经过了索道,所以弄松了索道等待敌人到来。

    苍天开了个玩笑,楚北捷来的时候没有中计,回去的时候却刚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断的索道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

    娉婷几乎魂飞魄散,对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断……”还未说完,索道轰然从中断开,娉婷身体一轻,已经失去任何支撑,和她刚说过的话一样向下直直跌坠。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来楚北捷下坠中一把扯着她。

    狂风掠过耳边,急速下坠中,楚北捷勉强摸到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

    两人闭上眼睛,直直坠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迹罕至、连地图都没有标明里面情况的恐怖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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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8:0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风声往耳中猛灌,娉婷紧闭双目,只感觉楚北捷温暖的大掌用力搂着自己腰间,整个人被猛地一掀,原来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为何勉力搂着娉婷翻了个身,将自家脊背对准下方。

    “卡卡”几声脆响,两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随着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断枝继续下坠。

    那百年老林树木高大茂盛,横枝层叠,“卡!卡卡卡”声中,两人撞过层层厚实树叶,下坠之势弱了几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着地,深知必无幸免,均彼此搂紧对方,再不肯松手。

    这也该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静的老林发出两个沉闷的声音。身体触地,没有听见预想中身裂骨碎的声音,只是两声古怪的声音,地似乎是软的,身体竟笔直插入那软绵绵的地中,将两人下坠的强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依然还有命在。两人同时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声叫起来,又惊又喜。这片野林不知长些什么野果,连绵数里,由于地处偏僻,从无人迹,因此花自开自落,野果无人来摘,自管落在树下,年复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叶积成厚厚一层,现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时候,腐烂的果实和叶子淤积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缘造化,前有层层叠叠茂密枝叶阻挡一下,后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们一命。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开时,忽然凝住,露出一丝古怪神色。

    见他这般模样,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着楚北捷。

    楚北捷显然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沉,后来如同蒙上一层寒霜,转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选一处略高没有积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怅怅看他走开,愣了一会,看着楚北捷脱下身上脏兮兮的战袍,见他左臂上鲜血潺潺直往下流,从指间淌下,她眼中蓦然一颤,低头也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帮你。”

    “走开。”楚北捷低喝一声,语气森冷无情,听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着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从战袍里掏出一包常带在身边的上好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又用牙齿撕扯袍边,弄出布条来包裹伤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气,柔声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听不到似的,低头自管包裹右臂。

    “当时两军交锋,主帅定计,我……谁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头,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终会踏上索道。原来,原来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他骤见娉婷,欣喜交加,紧接着经历生死关头,清醒后第一个涌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连点着头说了两个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齿,只是抿着薄唇冷冷一笑:“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哈……”他反复念了两次,仰头放声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入骨。

    娉婷听得心都寒了,独自在城楼上面对敌人千军万马时也未曾试过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脸上血色尽退,颤着唇道:“我……我……”她命若韩割断索道,却不料若韩会将索道暗中破坏引诱敌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韩的角度,两军交锋,能使敌军伤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娉婷心里发堵,“我”了半晌,看着楚北捷,眼泪噗噗落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高悬,林中寂冷无比。娉婷摇摇欲坠,虚弱地靠在树干上,好半天缓缓坐下,启唇低声道:“你受了伤不能着凉,我生火好吗?”

    楚北捷盘腿靠另一棵树坐着,视线一直对着别处,面无表情问:“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们的,是不是北漠大军。”

    娉婷如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疼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肠,倒被他当成蛇毒蝎刺,一咬下唇,举袖擦擦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听见她的动静,目光还是没移过来,冷冰冰问了两字。

    娉婷气苦道:“自然是找北漠军。”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应,踯躇走开。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声,待她去了,忍不住转头看。

    黑暗中,阳凤送给娉婷的长钗在如丝的长发中散发淡淡光芒,竟是昂贵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见她只是在附近矮丛中弯腰拾掇,并没有走远,暗中放下心来。林中猛兽毒物颇多,普通人多半没命走出去。这样一想,心里虽然恼恨自己心软,目光却更离不开娉婷。

    不一会,娉婷走回来,战袍下摆装了许多东西,全哗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刚刚成熟色泽不错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脸偏过去,和她离开时一个姿势。

    娉婷坐下,拿起一个果子,悻悻道:“这林中的野果虽然能吃饱肚子,不过我打定心思致你于死地,不吃为妙。”

    楚北捷不作声,娉婷又抓起刚刚采来的草根:“这些草药自然也是有毒的,还是不要用的好,日后当个单臂将军也比被坏女人害了性命强。”

    她赌气说了两句,见楚北捷还是不闻不问,觉得更没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说话,自捡个果子放在嘴里嚼,满口苦涩,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树干上发楞。

    林风到了午夜更为猖狂,寒入人心。

    两人不作声,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头看脚下,楚北捷脸转向北边。相距不过数尺,却觉得隔了千里,怎么也靠不到一起,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断崖上发的誓言,就如一场奇怪的梦般。就算是梦,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无比,觉得快虚脱了,可眼睛说什么也闭不上,偷偷瞅一眼石头似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泪珠就顺着脸颊无声滑下来。开始还用手背抹抹,后来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样让泪淌着,反而心里有几分痛快。

    楚北捷侧耳听着娉婷哽咽,听一声,心里便抽搐一下,边忍着不回头,边暗骂自己枉为东林王族,竟没这点点毅力。到得后来,又听见身后传来沉闷咳声,似乎用手捂住嘴了,只是轻微地传出点声响,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脚尖勾起地上已经被风吹干的外袍,轻轻一挑,外袍随势而飞,准确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着那外袍,似乎那是从来没见过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来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来,弯腰取了采回来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侧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触触楚北捷右臂包扎得实在不怎么样的伤口,这个人啊,不是向来由下属帮他包裹伤口,就是很少受伤。

    楚北捷身子每一处都硬邦邦的,脸色阴沉,但出奇地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娉婷暗松了口气,抿着唇,解开楚北捷的简陋包扎,找石头把草根磨出汁,均匀涂在伤口上。

    右臂一阵冰凉,说不出的舒服。娉婷灵巧的小手,嫩软嫩软地抚在楚北捷结实的肌肉上。

    折腾半晌,又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娉婷略为疲累地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回自己刚才坐的树下。

    脚一紧,被楚北捷握住细瘦的脚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楚北捷什么也没说,略微用力,将娉婷拉得坐下,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着娉婷,受伤的右臂艰难抬起,轻轻拨娉婷的脸。

    娉婷颤动的眼光瞅着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见的脸,乖巧地听从楚北捷的意思,将头靠在厚实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传入耳内。

    也许,是她的心跳。

    “我错怪你了吗?”楚北捷叹道:“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娉婷轻道:“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无力的感觉:“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你还有什么瞒骗我的事?”

    “我告诉你,你会信我吗?”

    “告诉我自从你统帅北漠大军后,为何一直采取拖延战术。你在等什么?”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着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东林王宫的消息。”感觉楚北捷蓦然震动,身躯僵硬起来,娉婷微微笑起来,舒适地靠在楚北捷怀里,仰脸央道:“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楚北捷低声问:“王宫会传来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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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18:15 | 只看该作者
“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娉婷美丽的眼睛中闪着朦胧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梦境中一般甜甜地问:“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同方才可恶的林风,也出奇地温柔起来。寒冷的感觉一去不回,象暖流从四肢渗透百脉。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改变。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静到深处,心能听见心的声音。

    两人互相偎依着,看月儿隐去,橙红太阳从东边跳出,鸟声欢快喧闹起来。

    娉婷仿佛从美得不象话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轻轻挪动一下,伸个懒腰。

    “不知道外面怎样了。”

    “两军丢失主帅,东林自然军心大乱,你们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时间,当然也不会主动出击。”楚北捷冷静分析:“双方都一样,一边按兵不动监视敌情,一边派人下山搜索我们的尸骨。”

    两人相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人声从远处传来,楚北捷猛站起来,前行数十步,隐藏在树后窥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军。”

    娉婷变色道:“如果让他们找到你,连我也护不住你。”将肩上外袍脱下还给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们找到我,应该不会继续大范围搜索。你好好藏着,见了东林搜兵才好现身。”叮嘱一番,转身离开。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头狠狠在红唇上吻了一口,低声道:“回去后,找个机会摆脱他们。我在东林等你。”

    娉婷满脸通红,瞅他深深一眼,道不尽依依不舍,忍着心肠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帅,都喜不自禁,

    娉婷将掉下来的经过解释一遍,大家都说有造化,此刻哪里还管楚北捷的下落,别说从万丈高空落下不知道会摔到哪个角落,要遇上也是来寻找主帅的东林搜兵,立即就刀剑加身。

    反正找到主帅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拥着娉婷延原路回大营。

    到了大营,则尹亲自领众将来迎,忙命军中健妇侍侯娉婷。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帅帐,则尹等正耐心等候着她。

    “恭喜小姐大获全胜!天下无敌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头。”则尹笑了之后,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动作太快,在我们做好准备前就过了索道,否则这次东林将会是史无前例的惨败。”

    若韩心有余悸道:“这次全亏小姐镇守帅营,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敌军,诱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钦佩的是小姐甘愿与敌主帅同归于尽的果敢,这一点,连我们这些男子汉都惭愧不已。”一把大嗓门也插进来,是右旗将军森荣。

    娉婷暗叫惭愧,原来北漠众人都误会了,这个误会当然不能解释,微红着脸,轻声道:“各位将军谬夸了,若没有各位将军鼎立相助,娉婷区区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树,东林并没有失去他们的无敌主帅呢。”暗忖楚北捷这时也该被东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离开前楚北捷一声“我在东林等你”,从此再不是无家孤雁,心中畅美实在难以言喻。

    则尹见娉婷俏脸透红,还以为她为不能与敌军主帅同归于尽而内疚,连忙安慰道:“小姐已经成功完成此行任务。今日清晨,我们接到消息,东林王宫已经大乱。”暗想:她一个女子从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犹为我北漠忧虑军事,如此铁胆忠心,世所罕见,可见阳凤识人之明。阳凤一定也是深知小姐为人,才再三叮嘱要让她自由发挥,不管她的决定有多荒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娇妻,心中一甜,唇边溢出笑意。

    “东林王宫大乱,东林大军一定会接到消息。如此说来,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会撤离北漠。”娉婷笃定的说。

    “小姐确定?”森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前几天他们还在为保护北漠下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惨烈决心,现在东林大军只因为一个千里而来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从容道:“森将军,这是娉婷为主帅以来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帐外一声大叫,帘子被猛掀起来,探子扑进高声跪报:“撤了!禀告各位将军,东林军撤了!东林撤军了!”声音中饱含不能自己的激动。

    则尹也禁不住一震,抢前两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声问:“你探清楚了?东林真的是在撤军?不会是使诈?”

    “真的!”探子抬头,满眼泪光,用几乎高兴到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兄弟们探来消息,下属还不敢相信,亲自探过才敢回报各位将军。东林大军退而不乱,辎重先行,大将漠然压后,真的撤军啦!”

    虽然娉婷早已定计,但是真正实现的时候,还是震撼得各人无法反应。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经保住?如狼似虎的东林军,乖乖退去,连临走前一个恶意的反攻都没有?杀生震天,血光遮住双眼的浴血绝境,真的已经不再?

    帐中各将愣住,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片刻寂静后,一声大吼蓦然响起,森荣霍地从椅上跳起,将肩上披风一扯,扑通单膝跪在娉婷面前,双手奉上沾满血迹和黄尘的披风,仰头一字一顿道:“这披风随森荣走南闯北,立下无数功勋,请小姐收下。”

    娉婷哪里肯收,站起来摇手道:“这怎么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吗?我森荣的祖国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来。”这大汉满脸络腮胡子,吼声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刚接过森荣手中披风,只听帐中扑通声此起彼落,众将竟全跪下,学森荣般将披风呈上。

    若韩不等娉婷开口,沉声道:“整个北漠,只有我们这些跟随小姐打堪布之战的人才知道,这场会使北漠亡国的战役是如何被小姐以惊天将才扭转,只有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到这过程中的惊心动魄。这披风上有我们和死去弟兄们的血,还有对小姐的钦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请把它们烧了吧。”

    娉婷沉默,水银似的眸子缓缓一圈,转过众人沧桑凝重的脸,莲步轻移,逐一将他们手上的披风双手接过,连同则尹的上将军披风,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摆在桌上,看着这些染满兄弟和敌人鲜血的赠物叹道:“战争实在太可怕了,愿我们永远不用再面对它。”

    “东林撤军,战事已结束。”则尹站起来,容色一整,对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请小姐即刻归还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赏。”表情不无内疚。

    娉婷点头道:“正该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给则尹,回复自由身,顿时轻松不少,笑道:“从东林都城往堪布快马传递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应该已经昏迷五六天了吧。”见则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么了?”

    森荣挠头,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还不知道具体的消息内容吗?北漠王宫大乱不是因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为北漠王两位都不满十岁的王子同时中毒身亡,现在所有有资格当储君的东林王族都蠢蠢欲动。”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闪电猛劈在头顶,顿时天摇地晃。

    耳朵嗡嗡作响,朦胧中只看见众将嘴巴一开一合,听不见一个字。

    “你说什……”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喉头发腥。娉婷哇一声,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眼前白灿灿一片,瞬间后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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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22:1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热,汗随着脸颊向下淌。

    “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怀里,仰头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

    “我在东林等你。”

    我们对月起誓……

    永不相负……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的笑声,震得耳膜发疼。

    有人扒开脑子,狠狠撕着里面的神经,用指甲扣,用尖利的牙咬。

    是梦,这是梦。

    热,熔岩似的热。

    这是梦,醒不过来。娉婷在梦中,怔怔吃着一颗又一颗的野果,色泽多好看的红果实,为何每一颗都比上一颗更苦涩,苦不堪言。

    怎能这么苦?

    怎么可能这般苦?

    这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华丽的马车在归程上奔跑,没有帅旗插在上面,观望的北漠人并不知道里面载着拯救了他们国家的人――一个女人,不属于北漠的女人。

    她曾经属于归乐,或者属于东林,但现在,她甚至不再属于自己。

    “我在东林等你。”

    等你……

    反反复复,喃喃着,爱意满腔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过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可她必须醒来,醒过来看看谁毁了她。毁了白娉婷,不须吹灰之力,毁了她苦苦等来的一切。

    她咬牙切齿地,用恨,挣扎着,直到千金重的眼皮,被一点一点推开。

    光淌泄进眼中,刺得发疼。她睁大眼,不愿合上稍避强光,只瞪着面前的人,用力瞪着,仿佛要将眼眶称裂似的瞪着她。

    上将军夫人,阳凤。

    她已经回到阳凤的身边,躺在往日和阳凤窃窃私语一夜的床榻上。软被丝枕,华丽依旧。

    阳凤守候多日,见娉婷睁开眼,喜色顿现,可一接触娉婷眼神,骤然心里发毛,硬生生打个寒战,“娉婷,你终于醒了”那几字卡在喉咙,竟在娉婷的目光下说不出来。

    “你将药交给谁了?”娉婷嘶哑的声音问。

    “大王……”

    “大王接到药后,见过什么人?”

    阳凤咬住唇,忽问:“你为何骗我说那只是迷药?那药虽然不能加害身强力壮的大人,却可以致小孩子于死地,而且分量不需多,一点就够。”

    娉婷心痛如绞,瘦得见骨的五指死命抓着心窝处,闭上眼睛,片刻后骤然睁眼,厉声道:“所以你就用那药毒死北漠两位王子?阳凤,你竟这般狠心?你难道就不为自己肚中的孩儿积点福?”

    阳凤仿佛被刺了一刀,抚着微凸的肚子猛退两步,颓然跪倒,泪满盈眶,凄声道:“我将药送去王宫,半夜忽然被大王召去,问可知此药能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说北漠王昏迷几天并不能使东林真正大乱,假如东林失去两位年幼的王子,内乱会延续数年。娉婷,我被囚在王宫,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我真的一丝风声都传不出去啊!则尹……则尹又不在北崖里……”她担惊受怕多天,此刻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阳凤,”娉婷艰难撑起上身,青丝垂在憔悴脸蛋一侧,勉强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阳凤面前,按着阳凤抽动的双肩,深深盯着她:“阳凤,是谁将迷药的底细泄漏给北漠王?你说,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我……”阳凤对上娉婷视线,满脸泪痕,凄然摇头道:“别问,娉婷……你别问。”

    娉婷盯了阳凤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厉光,转身光芒逝去,只余满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伤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两个字:“何侠?”

    阳凤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娉婷若无知觉地松开阳凤双肩,向后软软跪坐在地上,颤着毫无血色的唇,痴痴半日,从唇角挤出一丝惨淡笑意:“不错,除了他,谁能知道这药的底细?那原就是我们手握着手研磨出来的药方。”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么,挣扎着起来,阳凤向前扶她,被她轻轻摆手拒绝,咬牙撑着椅子站起来,沉声道:“备马。”

    阳凤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神色异常,分外小心地问:“你要去哪?”

    “去见何侠,”娉婷轻轻磨着洁白的贝齿,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声音空洞:“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阳凤沉默半晌,终于幽幽叹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将军府里。自从你被送回来,他就一直在等你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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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4:0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何侠从园子外的拱门转出来,隔着几枝新发的花儿和推开的窗,远远看见娉婷坐在屋内床边。

    她很瘦,瘦得可怜。满脸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将笑声扬到半天的小丫头,憔悴使人心碎。

    何侠掀开珠帘,轻轻跨进房间。过去几天,他一直守在这屋中,等候娉婷醒来,直到御医说娉婷这两日就会醒来时,他却忽然胆怯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来时的目光,踌躇再三后,他到底还是离开了这房间,在娉婷最有可能醒来的时候。

    但该承受的,毕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侠低声唤着,试探着靠近。

    他灵巧聪慧的侍女就在面前,象玉雕的像,只剩形体,没有灵魂。当初的暖玉温香何在?曾经那么亲密地靠在他怀里,和他共骑,远眺征途上一路壮丽景色。这躯体可还有从前的热度?何侠情不自禁想伸手触碰。

    “别碰我。”让人寒透心的冷冽,从齿间逸出。

    指尖在最后刹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无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视线似与他碰上,又似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的温柔、狡黠、灵巧、好奇,统统不在了。何侠只看见藏在里面的寒冷,还有不解和痛心。

    何侠怅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变了。”

    “娉婷已不是当日的娉婷,”娉婷惨笑,微顿,幽幽问:“少爷还是当日的少爷吗?”

    何侠倾前,仔细审视娉婷。当日不再,咫尺之间,隔着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叹了口气,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写字,你磨墨;我舞剑,你弹琴;我去哪你都跟着,离一步也不依。长大后,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我小敬安王的名声其实有一半是你挣回来的。要是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

    “从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复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错,从前我们制出那药方时,你亲口对我说,这药只毒害小孩,有损天道,我们只能用其当迷药,不能用来杀人。”

    何侠浑身一震,气到极点,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冷冷道:“从前敬安王府还在,从前我爹娘也还没有被贼子害死。”

    宛如血红闪电蓦然撕裂天空。

    “什么?”娉婷失声,猛站起来,双膝发软,又跌回床边。

    “我敬安王府对归乐有功无过,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归隐山林,谁料何肃那贼子定要斩尽杀绝。也是我不好,不该兵分两路,和爹娘分开。何肃,我何侠不报此仇,势不为人!”他咬牙切齿,点漆眼眸回视娉婷,柔声道:“爹娘已去,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最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爷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养育过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没有他们,自己会否早在饥寒交迫中成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会否和扬扬赫赫的敬安王府没有丝毫干系?

    那样,刚刚登记的归乐大王何肃忘恩负义屠戮功臣的那一场冲天大火与她不会有丝毫干系,她也不会阴差阳错流落东林,遇上归乐的死敌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颗芳心,双手奉上。

    思绪随风远到千里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里,慈爱的王妃第一次牵着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头练字的何侠前,笑道:“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冻倒在王府门口,就是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何侠放下笔,只瞅着娉婷笑,央道:“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一笔画下去,她成了何侠的侍女、伴读、玩伴、军师,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差点成为他的侧室。

    “王爷,少爷教我拿笔啦。”

    “王妃说我的琴比少爷弹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听我话好好背兵书,我就告诉王妃去。”

    软声笑语,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从指尖讥笑着淌泄而去。留不住。

    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若她不是何侠的侍女,怎会设下计策,将楚北捷诱进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归乐的契约?

    若不是楚北捷代东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归乐,使何肃再不用担心边境犯兵,何肃又怎能轻易调动大军伏击敬安王爷成功?

    世事环环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这里,娉婷心里空荡荡的,连怨恨的力气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爷恨何肃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和北漠王勾结,害死东林王的两个儿子?假如东林内乱肃清,北漠立即大祸临头。”

    何侠怜惜地凝视娉婷,轻叹:“不管北漠将来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么都愿意做。”

    娉婷剧震,缓缓回视何侠,惨然笑道:“少爷不是疑心娉婷会向着楚北捷吗?否则当日也不会在娉婷让楚北捷立誓不犯归乐后,生怕娉婷泄漏你们归隐的住处,逼娉婷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娉婷还能回到楚北捷身边吗?”何侠别过头,沉声问:“娉婷的话,楚北捷还会相信吗?”

    娉婷并没如何侠估计般震动,只是轻轻问:“王爷王妃已去,少爷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带你走,我们归隐山林,我会让你过得比当日更好。”

    娉婷晶莹黑眸牢牢盯着何侠,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竟慢慢站了起来,走近细看何侠,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根毛发都看清楚。深深望进何侠不见底的瞳中,在唇几乎贴上唇的距离,娉婷一字一顿道:“少爷的话,娉婷还会相信吗?”唇角逸出一丝黯然笑意,转身沉声道:“从娉婷离开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没有半点干系。何公子请回吧。”

    房内骤然安静。

    几下勉强按捺的深喘后,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珠帘晃动,何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椅上。

    除了上将军夫人因为怀了孩子而脾气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将军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边疆不再打仗了,东林贼军被打跑了,上将军果然厉害,是北漠的护国大树。

    则尹的上将军府,因为北漠王接连命人送来的大批赏赐而喜气洋洋。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小意思,真正的赏赐,大王要等到则尹处理完边疆兵事回到北崖里再下王令。

    阳凤无心看快把小客厅堆满的各色金银珠宝,她一直担心娉婷不堪刺激会一病不起,这数日见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坚强,按时饮药进食,也不曾见她暗中哭泣伤身,身体渐渐好起来,总算放心了点。

    另一个好消息也临门,堪布飞书传来,则尹将于近日启程回北崖里。

    阳凤拿着则尹的书信,心狂跳起来,不知道则尹回来看见她的肚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萦绕心头的愁云散了一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么起来了?”将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阳凤忙去扶:“叫你别心急,病是要慢慢条理的。则尹过两天就回来,我去信嘱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寻上好的老参熊胆。”

    娉婷摇头道:“将养这些天,我该走了。”

    阳凤愕然:“娉婷,你现在……”叹了口气,软声道:“我怎么放心?”

    “你这儿名声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着阳凤手,沉声道:“我们姐妹一场,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境地的,我给你说几句知心话,可别忘了。”

    阳凤心里一沉,点头道:“你说。”

    “政局变动,四国从此多乱。上将军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时候。还有,”娉婷稍顿,又叹气道:“你要小心何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从前的何侠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东林王两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阳凤看一眼早发凉的菜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对。”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阳凤紧紧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搂在双掌中,哽咽着道:“想起你一个女子在外漂泊,我从此怎么睡得着?归乐王在悬赏抓你,楚北捷只当他两个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婷婷立在窗前,远眺东林的方向。

    他们约定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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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4:3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鲜色。衣着、门帘,连街道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和发财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里,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王旗在仿佛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发音清晰的字一个一个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务必亲自迎王爷入城。”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兵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兵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边疆,挟大军归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京,沉声道:“漠然和众亲随护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讨伐北漠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和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上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稍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看着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个是威名震慑四国杀人如麻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回来的精锐,此刻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声称自己只是来传递王令的一个官员。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心意,论不到桑谭打哈哈说不知道。如此一来,桑谭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脸的话,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王子的死有关系”这话,万一将来小人嚼起这事的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问罪,株连九族。

    刹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房,饶桑谭是东林出了名的沉稳,也不由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若有实质的目光一扫,桑谭啷跄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冷汗从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愤,骤然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震:“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抖得厉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把古琴。”叹息良久,声音一沉,冷冷发命:“拿下。”

    桑谭早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听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战,刚咬牙举起手中物,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头葱栽倒。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身后楚北捷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才见异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发射,难有人能躲过去。”

    一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在黄土地里,扬起轻轻一阵尘土飞扬。

    楚北捷视线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战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可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壮烈一点,昂起肌肉线条抖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内的逆党已被大王一举破获!恨只恨我一生只当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拍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话。”

    桑谭老脸涨红,象涨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下的开口:“两位王子夭折,确实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人的倔态,扭头不语。

    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虏,都会先剥去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上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轻道。

    桑谭冷汗潺潺,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连轻微的咳嗽也没有一声,都盯着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帅。

    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颤抖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众将领,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前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爷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可见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会迫不得已,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集体屠戮。为了东林的安定,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几声,背后众将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神威将军君舍沉声道:“我等愿孤身入城,为王爷向大王澄清事实。君舍会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

    “我等也愿意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众人的誓言回旋在黑压压的高空。

    “你们随我征战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会放过你们?入城,不过是死路一条。眼下两条都是绝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东林的军力将会因为将领的集体遭戮元气大伤,致使东林不但无力拓展疆土,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会认定我们要谋反。”

    漠然最为忠心,他是孤儿,从小跟随楚北捷,顾虑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过王爷,王爷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爷也是东林的王位继承人啊。”

    “攻入都城并不困难,东林的精兵如今尽在本王手中,这也是大王忌惮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摇头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杀了大王登上王位,东林又将如何呢?一旦内乱,国内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视眈眈的诸国就会趁机进犯。我们希望东林落到被敌国宰食的地步吗?”

    一番话说得漠然低下头去。

    众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搅,跪在地上不作声。

    平原上的风势越发凌厉,旗帜不断拍打旗杆,数万精兵,沉默着等待主帅的决定。

    “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制毒药者。可见为了东林,她是什么都不顾了……”他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东林陷入内乱的危险,更让东林和北漠成为死敌,好,好计。”苦笑摇头片刻,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神色一整,恢复沙场上决策千里,傲视前军的气概,眼中神光迥现,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

    “立即进攻都城。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贵族一律捆绑等待发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王族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

    “遵命!”

    “神勇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两万人马,在都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严禁向其他城市发放都城内乱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将军,你随本王一道,率兵将王宫团团围住,我们杀入王宫,去见大王。”

    “遵命!”

    一轮命令发布下来,楚北捷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从容,淡淡微笑着扫视众将领一圈:“这次是为了东林,也为了我们自保。大家记住了,此次不同与以往攻城,我们以整个东林最强大的兵力对抗人心已经动乱的都城守军,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局面,杀人越少越好。”

    “谨遵镇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样蜿蜒漫长的黑压压的队伍,向东林都城迅速扑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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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4:5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月圆之夜,杀声满天。有赫赫之功,贵为大王亲弟的镇北王今夜尽起东林精锐,倒戈相向。

    东林王站在王宫高处,看沉沉暗夜中龙似的火把从远及近,厮杀声已到耳边。

    “大王!”高声惨叫着的侍卫长满身鲜血地扑进来:“王宫即将被叛军攻破,此处不安全,请大王立即移驾!”

    王后和一众亲信惊得面无血色。王后身着素服,尊贵地昂首道:“他已杀了本宫的儿子,阴谋败露,势要杀绝我们。如今都城内外都是他的兵马,还能移驾到哪里?”转身向东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泪奏道:“大王,臣妾不愿受辱,王宫即破,请大王赐臣妾一条白绫。”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王后身边跟随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后身边哭着伏道。

    顿时,大殿中哭声一片。

    东林王缓缓回头,开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卫长楚雷只道东林王要下令撤退,高声应到。

    东林王却沉吟着,忽问:“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军队,屠杀平民吗?”

    “叛军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头窥望,并不进入民宅。不趁机作乱的百姓,性命应该无碍。”

    东林缓缓点头,又问:“官员呢?素日与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门之祸?”

    楚雷听见外面厮杀声越来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却还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别,只好皱眉禀道:“听说官员的宅子都被看守起来,那些叛军将领对官员都很熟悉,一路上见一个抓一个,不知囚在哪里,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大王,时间宝贵,请大王移驾。”

    “能移到哪去?”东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会有此刻。寡人过于相信兄弟之情,兵权外放而导致今日,能怪得了谁?可叹我东林大乱在即,只盼……”

    话音未完,喧哗声猛得增大,犹已厮杀到眼前一般,又骤然停止。

    一切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轰!殿门被忽然推开,跑进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太监,跪着颤声道:“大王,启禀大王……他他他……”

    王后脸色煞白,心里也明白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抹着眼泪站起,挥手就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冷冷道:“有事奏报,只管清清楚楚报来,哆嗦什么?”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凤袍发皱,现出发白的关节。

    小太监脸上顿时肿了半边,口齿却真的伶俐了一点,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启禀大王,镇北王爷求见。”

    虽知道镇北王军已经攻了进来,但此刻听见镇北王三个字,众人还是震了一震。

    王后凄然道:“他来了倒好,想是要亲手杀兄杀嫂。”

    “大王!”白发苍苍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声,扑到东林王脚下大哭道:“老臣当日苦劝大王莫对镇北王下那道严令,以免精锐尽叛,大王心痛两位王子之死不听劝阻,派桑谭出城颁令,如今果然遭来我东林大祸。事到如今,老臣再进一言,若大王不从,老臣立即一头撞死在大王脚下。”

    东林王叹道:“你哭的是什么,寡人心里明白。爱子惨死,蛛丝马迹指向王弟,寡人一时糊涂起了疑心下了严旨,逼反十万刀口舔血的精兵,导致国家大祸。如今看来,老丞相所言极是,王弟要夺这王位又何必杀我二子,十万精兵在手,回师反扑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后惊呼:“难道大王到现在还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杀我王儿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么大王竟糊涂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涂了。”东林王沉声对王后喝了一句,低头看着脚下泪流满面的楚在然,叹道:“但国事已有变动,一切无法挽回。卿还有什么进言,尽管说吧。”

    楚在然身体剧颤,咬牙道:“老臣斗胆,请大王下达王令,让位与镇北王。”

    “什么?你疯了?”旁人皆震,群情顿时汹涌。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涂了!”

    “老臣没有发昏,大王。”楚在然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东林王,老泪纵横道:“四国纷乱多年,东林军曾三番四次攻占他国,结下深怨。如果东林发生内乱,国力稍显微弱,仇敌群起报复,四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就会是我东林啊。为了我东林,请大王自愿让位,以免酿成内乱。老臣……老臣说出这等叛逆之语,自知死罪,甘愿立死。”头重重在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连磕几下,声声见血,染得满脸鲜血。

    白发血容,狰狞中无限凄凉。

    王后等本欲叱骂,见他这般模样,蓦然心中发悸,都不忍地别过脸去。

    殿中一时无声。那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一直打着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镇北王爷……还在殿外。”

    众人心中凛然,殿外毫无动静,空气中却充满了风暴前的诡异,隔着一重墙,谁知墙倒后是何等地狱。

    东林王长叹一声:“罢。请他进来吧。王后及其他人都到殿后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后轻轻低呼一声。

    “王后去吧。”

    众侍女搀扶了王后离去,偌大的殿里只余东林王和楚在然。不一会,听见大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熊熊火光扑进眼来,略一闪,火光隐去,大门重新关上。

    面前已经站了一人,一身满铺尘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气势不凡,手按腰间宝剑,叹道:“王兄见了北捷,心里滋味一定很难受吧。”正是为东林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北王。

    见东林王不语,楚北捷轻轻苦笑:“其实北捷见了王兄颁下的王令,心里的滋味又何尝不和王兄一样?”

    “大错已成,追悔不及。”东林王别过脸,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谨遵王命。”楚在然提笔,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笔。他为大王起草王令数十年,经验丰富,偌大的长篇文书,中途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待停笔,一篇洋洋洒洒的让位王令已成,上面滴着几滴老泪,化成几点墨迹。

    楚在然放下笔,捧着王令,必恭必敬跪到东林王身前双手递上:“大王……请大王用印……”声音哽咽。

    东林王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亲厚,向来一同谈笑国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玺,在这道决定东林未来的王令下用了印,连同大王玉玺一共交给楚在然,强笑道:“交给东林下一任国主吧。”

    楚北捷静静站在远处。自从楚在然提笔,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仿佛是被念了咒语般成了雕像,只有一双怎么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动静。

    接过楚在然双手递上的大王玉玺和让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头道:“王兄,我能否用这个宝座,向王兄换两样东西?”

    东林王转头凝视他,动唇:“你说。”

    “一样是王兄的允诺,绝不追究这次攻城众将的过错,东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于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请允我归隐。”

    “不追究叛军,你认为我会答应?”

    楚北捷信任地点头道:“问罪这批军队的猛将,将削弱东林军力,招来更大祸患。王兄若不是为免生灵涂炭,怎会甘愿让出王位?唉,我虽是无双猛将,论为王,却远远不如王兄的胸怀。”

    东林王深深凝视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楚北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镇北王府,东侧小院内,桌上的……”他轻道:“一把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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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6:3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东林都城一夜易了两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里面的惊心动魄。

    次日清晨精兵尽散,百姓们浑浑噩噩在各自家中被关了一晚,只晓得昨夜通天火光,杀声不断,但大王还是大王,王宫还是王宫。

    后宫安置妥当,被囚禁的官员们都送到王宫。东林王逐个召见将领,不但不加斥责,反而安抚鼓励一番,右丞相起草嘉奖王令,把个叛逆行为调个头写成君王有难众将不畏生死攻城护驾。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磕头大呼万岁。

    除了攻城时的对阵和少数人顽抗外,死伤不多,也有王令下达命官员厚加抚恤。

    而曾经显赫一时统领整个东林兵力,他国兵将闻之丧胆的镇北王,已远离。

    黄尘大路中,一队没有旌旗的车队缓缓而行。

    队中有车有马,骑马者人人脸色冷漠,眼睛时有精光闪过,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两车妇孺在中间,另有两车不知内装了什么,车辙深陷泥中,看起来非常沉重。

    其中一辆马车,装饰虽不华丽,朴素中尽显贵气,从车辕到轮子所用都是难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朴大方。

    过了漫长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车中闭目。

    东林大事已了,经此一役,东林王不会再疑他杀害两位王子。

    但父亲失去了儿子,王兄失去了王弟,东林也失去了护国大将。

    这一场劫难余下的后果,将要东林用多少年承受,连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药,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举起双手,看着虎口被剑磨出的厚厚老茧。记得她的手,纤纤十指,白而细嫩。这手抚琴,摘花,原来也会调药。

    “最毒……真是妇人心?”漆黑双睛徐徐眯起。

    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眼底,闭目再陷入沉思,渐渐呼吸均匀,似将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马车颠簸,一步一步,离过去更远。

    车轮似乎碰到石头,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匀的呼吸断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觉,喝道:“停车。”

    掀开车帘,身躯骤然剧震。

    路旁静静站着一道纤弱背影,一手牵着马匹,一手垂着握住缰绳轻轻扫触及膝高的草儿。听见车队停下,徐徐回过头,露出一张绝不令人惊艳却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脸,轻轻启齿叹道:“王爷,白娉婷赴约来了。”

    见面前大队人马连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动弹,白娉婷红唇微扬,勾起一丝浅笑:“实不相瞒,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爷车队。若王爷与娉婷擦身而过,那是你我缘分已尽,娉婷也算实践了到东林见王爷的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离娉婷的浅浅笑容,沉声道:“我察觉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从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爷忘了?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楚北捷一字一顿,冷冷重复:“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白娉婷的眼睛美丽如初:“王爷忘了我们的誓言?”

    “我记得的。”楚北捷点头。

    “誓言犹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递到楚北捷面前,动情道:“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葱白小手,近在眼前,举手可触。

    他握过这手不下千次,赏玩赞叹,记得它温暖光滑,灵巧细嫩。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也是一双翻云覆雨手。

    白娉婷不惊不惧,乖巧地站在面前,就象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厌诈。眼睛还是会说话的晶莹透彻,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语,末了,沉声道:“娉婷,答我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

    “北漠奸细用的药,是你所调?”

    “是。”白娉婷纹丝不动,吐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东林王子,是我骨肉亲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闪烁,叹道:“我知道。”

    “你可记得,你曾发誓绝不伤我家人。”

    “我记得。”

    “我楚北捷,不会是为了女人而忘记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听出楚北捷话中恨意,挤出一丝苦笑:“我明白的。王爷说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爷找到娉婷,娉婷避无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爷发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北捷顿了顿,凛然道:“你自知必死,为何置大石于路上惊动我的车驾?”

    白娉婷犹如被剑刺到心脏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会说话的眸子动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痴人,王爷也不过是个痴人。我说干口舌,王爷难道会信我一字?大错已经铸成,这一辈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泪珠断线珍珠般坠下,哭倒在地。

    夕阳西下。

    黄尘大道中并无留下一具尸体。

    沉默的车队多了一道沉默纤细的身影。

    楚北捷发现,原来心和握剑的手,并不是永远契合。

    水绿山青,犬吠炊烟。

    东林一个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现一处朴素的庄子,庄里人自耕自种出入低调。

    不过是平凡山庄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数名。

    无人知,东厢墙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宝剑,曾斩敌国无数大将,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光起处,望风披靡,无人不惧。

    无人知,西厢一副玲珑心肠,能论天下事,奏惊天曲,一计扭转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惨命运,换来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娉婷独居西厢。

    楚北捷不是屠夫,他剑下留情,没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饭食衣裳按时送来,虽不丰盛,也不刻薄。

    只是,自从那一天后,再没有见过楚北捷一面。

    只是,这西厢中,永远空荡荡。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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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6:40 | 只看该作者
她临水照花,对月弄影,低吟浅唱间,怔怔望向西厢那头,忽然失了眉目间的闲淡,慌忙别过脸,又唱:“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低低地唱,轻轻地叹。

    漠然坐困愁城。

    楚北捷在东厢中,手持宜情惬意的民间诗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缓缓闭眼,忽然转头,沉沉凝视他,问:“我应该杀了她吗?”

    漠然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胆俱震,垂手低头,不敢说一个字。

    隔了许久,才听到叹息:“我本该杀了她的。她骗我,欺我,毒我子侄,天下有谁比她更该杀?”

    楚北捷连问十日,连叹十天。漠然不禁想起陈观止,这当初为娉婷看病的老名医,想必也记得镇北王爷曾为娉婷久病不愈而发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吗?”

    “回禀王爷,,没见她拭泪。”漠然弯了弯腰,小心道:“只是,有时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轻问:“唱什么?”

    “娉婷姑娘唱,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

    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过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楚北捷冷笑:“谁是英雄,谁又是佳人?儿女情长,白落得英雄气短。”

    漠然不说话了,连视线也垂下,看着脚尖。

    “你下去吧。”

    “是,王爷。”

    跨出东厢门,身后传来楚北捷低沉缓慢的哼唱:“故英雄,方有佳人……”气息悠长,余音回荡,像缅怀一幅已丢入烈火的名画。

    日出日落,看火烧云红透天际,听鸟叫虫鸣起伏婉转。

    敬安王府,镇北王府,北漠上将军府,一切都变得好遥远。

    “她又唱了什么?”

    “她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楚北捷恨恨截断,沉声道:“难道天下只有一个白娉婷是佳人?又哪有她这般歹毒的佳人?兵不厌诈,叫她不要再存妄想。”

    余怒未熄,霍然站起,走到房中大柜前,将一路上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保护的凤桐古琴拿起奋力扔到地上。

    万金难求的古琴喀啦一声,断成两截。

    楚北捷发红的眼睛瞪着,犹不解恨,抽出悬挂在墙上的宝剑,挥剑劈断,直把此琴当成心中最恨之人。

    漠然跟随楚北捷多年,知道这位王爷面上越平淡,其实心里越积着阴蛰,见他多日隐忍不发,心中其实担忧,此刻楚北捷动气劈琴,他却松了一口气,也不作声,在一旁看着凤桐古琴在楚北捷手下被劈成碎片。

    良久,楚北捷停下手中挥舞的宝剑,神色已趋平静,转身将宝剑插回剑鞘,脸上添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冷冽,指着一地木碎吩咐:“你将这琴,给她送过去。”

    漠然不敢怠慢,命人扫了木碎,用布裹了一包,亲自送了过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漠然回来覆命:“她已经接了。”

    “说了什么?”

    漠然沉吟道:“她见了王爷送过去的东西,好一会没动,后来掏出怀里一封信,要属下交给王爷,说她没机会面见王爷,要和王爷说的话,都在那信上面。”

    “信呢?”楚北捷沉声问。

    默然略微有点不安:“属下拿着信出门,她忽然在后面说等一下,把信又拿回去了。属下以为她恐怕还要加一两句话,怎知她点了火折子,把信就那么一递。”

    “烧了?”

    “是,烧了。”漠然知道楚北捷极为在意那边动静,事无大小都详细禀告:“她对着信的灰烬垂了好一会泪,要我转告王爷一句话。”

    “她哭了?她到底……还是哭了。”楚北捷喃喃自语,失神地看着西头,半日才想起漠然还另有话,问:“她要你传什么话?”

    “她说……”漠然皱着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说……真羡慕这琴,毁得这般痛快。”

    楚北捷轻微震了震,勉强按奈着定下心神,蹙眉道:“她生了死志吗?”回首来看漠然。

    漠然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对视,低头避过,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一生豪迈,手起剑落,如今何苦这般折磨一名女子,连带着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吗?”

    漠然不语,只低着头。

    楚北捷凝视他半晌,悠悠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漠然出了房门,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气沉闷,连老天仿佛也在预示不祥。他不敢离开太远,亲自守在外面等候楚北捷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厢探听娉婷动静。

    不一会,派去的人回来说:“娉婷姑娘开始坐在床边垂泪,后来点起火盆,把残琴连包裹的布一起烧了这会也不哭了,竟打开首饰盒精心打扮起来。照着镜子擦胭脂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我妹子出嫁那时的眼神。”

    漠然心里听得发紧,转头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爷心结已打不开了,与其慢慢折磨,也许真的不如痛快了断,也不说话,点点头吩咐再去查探。

    楚北捷一人待在房里,也不说话,整个晌午都没动静。也没不怕死的人敢私自进去东厢。

    天边快出现火烧云的时候,漠然派去的人已经回禀过娉婷的情况好几次。

    那下人一个劲困惑地挠头:“我没藏好,被娉婷姑娘看见了,她也不恼,反而朝我笑了笑,说你明天就不用为我费心了,你们王爷是个有决断的,到今天也该有个了结。”

    漠然眉头大皱,刚要开口,房里忽然传来楚北捷的声音:“漠然在外面吗?进来。”

    “是,王爷。”

    漠然连忙推开房门进去。楚北捷坐在背光处,让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但身上已又恢复了在战场上的笃定气势,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定断。

    “你去叫厨子,做一道八宝豆腐,一道红烧鱼,一道翡翠银鱼丸子,一道风清素萍……”楚北捷缓缓开口,连点了十二,三道菜。

    漠然一边点头,一边仔细记下,心里清楚着些都是娉婷平日爱吃的。

    果然,楚北捷道:“做好后,给西厢送去。”

    漠然应了一声“是”,楚北捷又吩咐“拿三坛最烈的酒给我。”

    饭菜不一会做好,直接送往西厢,三坛烈酒也送入楚北捷的房间。

    楚北捷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说是一杯,喝起来成了千杯直下。楚北捷刚正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说话,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咙。

    房间里只听见倒酒时酒水入杯的声音。

    天气奇差,一丝风也没有,眼看火烧云褪去,光一分比一分少,渐渐黑暗笼上来。漠然觉得仿佛有一座山压在心上,大气也不敢出,一杯接一杯帮楚北捷倒酒。

    楚北捷酒量如海,喝了这么多,眼神一点也不迷蒙,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如黑夜草丛中若隐若现的猛兽。

    灯光下,英俊的脸不但不发红,反而铁青一片。”王爷,没酒了。”漠然放下酒壶,扫一眼地下已经空荡荡的三个空坛,恭敬地问:“是否要属下再取一些来。”

    “不用。”楚北捷缓缓喝了最后一杯,仿佛要把失去的豪气和胆魄都吞回来,重重放下杯子,凝视着摇曳的烛光,忽然沉声命令:“漠然,你拿着我的剑,去西厢。”

    匡当!漠然手震了震,桌上玉杯一倾,掉到地上。

    “告诉她,我楚北捷今生,最爱而又最恨的,只有一个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给她个痛快。”楚北捷紧紧盯着烛光,仿佛那光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猛一咬牙:“取她的性命回来!”

    “王爷,这……”

    “这是军令!”楚北捷骤然怒吼。

    漠然浑身一震,也咬了咬牙,凛然应道:“得令!”再顾不上其他,瞪着虎目走到墙边,把悬挂其上的宝剑一拔,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

    楚北捷看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绞,猛然站起来,发现双膝都是软的,竟支撑不住,双手骤然压在桌上,震得酒壶碗碟一阵乱响。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他狠很咬牙,问的不知是西厢中人,还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视天边,今日竟是月圆,高高悬挂夜空,光华流盈。

    “我错怪你了吗?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犹记,她曾浅笑入怀,仰头央他。

    她说:“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犹记,她无人可及的美丽眼睛中闪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梦境中一般。

    “对月起誓……”他沙哑地苦笑:“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抬起蕴泪黑眸,见暗处一道人影缓缓走来。脚步沉重,手持宝剑,低垂着头,正是漠然,显然是回来覆命的。

    楚北捷只道心中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见漠然,才知方才还未痛得深处。全身像无数把烧红的钳子拧着皮肉向四处撕扯,血肉模糊也没有这般难以忍受。

    他天性要强,撑着挺直的背站在门前,问:“已经去了吗?”声音隐隐颤抖。

    “王爷……”漠然抬头看他一眼,猛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请王爷处罚,属下……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娉婷姑娘的眼睛,属下看着那双眼睛,实在是……”抓着宝剑的指拚命抠地上的泥。

    楚北捷刹时放松下来,旋即怒上心头,低吼道:“连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到,你算什么男人?”恶狠狠将漠然踢开,抓起地上的宝剑,磨牙道:“决而不行,害人害己。难道真要一辈子这么慢慢折腾下去?不如早日了结!”

    三坛烈酒酒性发作起来,全无了平日镇定从容,谈笑用兵的模样,拿着宝剑直冲西厢。

    杀气腾腾到了西厢,一脚踢开房门,却整个愣住,僵在门处。

    娉婷头插凤凰玉钗,耳垂金坠,身穿五彩锦面金丝坠边裙,一双翠绿绣花鞋露在裙摆下,烛光下,面若桃花,眼眸灿若星辰,华贵雍容,不可方物。

    此刻缓缓将视线移过来,徐徐起身,浅笑:“王爷也该来了。”

    楚北捷骤然见她笑靥如花,如在梦中,心脏重重一顿,竟站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娉婷走到楚北捷身前,静静凝视楚北捷手中明晃晃的宝剑,赞道:“好剑。”又是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脸蛋,哽道:“王爷,王爷,你为何来得这般迟?也好,你总算来了。”

    伸手取过仿佛已成千年化石的楚北捷手上的剑,凄然笑道:“我说过,生死任凭王爷。娉婷虽然是个大骗子,这话却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爷的手,我自己了断。”

    握着宝剑,闭上明亮的眸子,狠心向自己颈间抹去。

    肌肤触及冰凉剑锋,手腕早被人在半空紧紧握住。娉婷怔了怔,惊讶地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决断,咬牙再抹。

    握着手腕的仿佛是个铁钳,微微用力在细瘦的腕上一捏。

    “啊!”娉婷低呼一声,吃疼松开五指。匡当一声,宝剑掉到地上。

    后面涌来一阵大力,娉婷不由自主向后一靠,后背完完全全靠进一副结实强壮的胸膛。从后伸过来仅仅搂着腰肢的双臂,像永远也不放开一般。

    娉婷幽幽睁开眼睛,叹了一声,凄然道:“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后的男人半天不作声,只将她搂得更紧。

    “王爷……”

    “本王不想杀你了。”

    身体蓦然离了地,落在楚北捷双臂中。

    楚北捷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满身酒气,红着双目,沉声道:“本王要你用一辈子来补偿。”将怀中暖香往床上一抛,压了上去。

    西厢房内,红莺帐下,婉转呻吟,一丝一丝溢出。

    楚北捷在烛光下细赏慢观,切齿痛恨。

    他恨青丝如瀑,肌肤赛雪。

    他恨美目流转处,似仙子自九天而降,惑人心魄。

    他恨这宝剑敌不过绕指柔,英雄敌不过儿女情长。

    “不饶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躏,恨意涛天。“我要你用一辈子补偿。”

    她似春水般化在身下,疼得蹙眉,眸子却柔柔笑开:不足地轻叹:“只是一辈子吗?”终于,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鸡鸣,日出。

    楚北捷尽泄一腔酒意积怨,半点温柔缺奉,恨意依然难消。

    报复的敌意,黑沉的脸,让西厢空气沉滞。

    那又如何?娉婷浅浅而笑。

    起码西厢,不再空荡荡。

    起码她这孤魂,找到了另一个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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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7:18 | 只看该作者
孤芳不自赏3 楔子
    十一月中,北漠境内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上将军则尹在这个时候入宫,向北漠王提出辞去所有官职。

    “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赏雪的心情荡然无存,回头看着则尹讶道。

    则尹道:“边疆危机已过,则尹也该履行对阳凤许下的诺言了。”

    “不再参与兵战,伴妻儿看青山绿水,悠闲终老,对么?君子一诺啊。”北漠王转头不语,良久才道:“阳凤对于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于怀?”

    则尹长叹一声,沉声道:“国家大事怎能容得下妇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还是耿耿于怀,再多的赏赐也比不上那位闺中好友。”北漠王苦笑着点头:“寡人还能说什么?罢了,罢了,则尹上将军去吧。”

    北漠上将军府,在漫天白雪中,撤下了大门上由北漠王亲自提笔书写的上将军府横匾。

    则尹辞官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传,侍从们都是跟随则尹多年的亲信,早有则尹到哪他们就到哪的觉悟,所以消息正式公布,府中一派平静,众人心有默契,各自收拾府中行李,准备离开北崖里。

    雪一连下了七天,仍不见停止的迹象。

    出入都城北崖里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队车队冒着风雪缓缓行走。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长长的轮迹。

    最中间的一辆华丽马车内,正燃着熊熊炉火。阳凤低头看着怀里的宝宝。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亲一般,哄了多时,终于睡着了。

    露出一丝甜笑,将孩子放到小小的绒毯中,仔细包里好,阳凤轻轻打个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则尹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审视睡梦中的孩子。他向来惯了拿剑厮杀,见了柔弱娇嫩的初生婴儿,只觉得怎么轻抱都会弄伤他似的。初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场更叫人胆怯。

    阳凤瞧见他的样子,轻笑起来,也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孩子,爱怜地说:“看他的鼻子,还有小嘴,活脱脱一个小则尹。”“脸庞像母亲。”则尹喜洋洋道:“儿子像母亲,将来一定有出息。阳凤,多亏有你。”

    阳凤一怔:“多亏有我什么?”

    “多亏有你,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可爱的儿子?”

    “这是什么话?”阳凤好气又好笑,不想吵醒宝宝,扯扯则尹的衣袖。两人一同坐在垫着厚毛皮的横椅上,阳凤忽然低声问:“夫君是否觉得阳凤太过任性?”

    “怎么会呢?”

    “阳风逼着夫君辞去大将军的职位,离开北崖里隐居。大雪未停,又不顾庆儿未满月,逼着夫君上路。如今想来,实在是太任性了。”

    则尹发出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粗糙大手抚着阳凤的脸,问:“我则尹会是被人逼着辞官上路的人吗?辞官,离开北崖里,都是你的心愿。既然是你的心愿,我必定心甘情愿为你达成。”话语稍顿,声音沉下两分,叹道:“何况,我知道你为着娉婷的事心里不安。住在上将军府里,受着大王不断的赏赐,更令你如坐针毡。”

    提起娉婷,阳凤脸上添了忧愁,低声道:“我昨晚又梦见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说话。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样,根本摸不着。则尹,是我央求娉婷为北漠出计的。”

    “我知道。”则尹将阳凤抱在怀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国受了她的深恩,却将谋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罪责推到她身上,则尹实在没有面目见她。”

    “她自己也不愿洗刷这个冤屈。”阳凤愁道:“自从你查到楚北捷隐居的地方,我已经派人给她送过三封信,要她将事情向楚北捷说清楚,设下毒计害死楚北捷两个侄儿的是何侠,并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没有给我。”

    “她现在应该正被软禁,会不会书信没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阳凤摇头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更好吗?可东林军现在对何侠并没有加强追捕的迹象,可见他们还不知道何侠干了什么事。我想楚北捷为人高傲,不会拦截或者偷看娉婷的书信,怕只怕娉婷自己不肯为自己伸冤,那可怎么好?”

    则尹皱起浓眉,不解道:“她已经知道何侠变了,竟然还甘愿为他抵罪?”

    阳凤似乎觉得冷,在则尹怀里换了个姿势,把丈夫胸膛的心跳听得更清楚一点,目光移向不远处正甜睡的孩子,轻声叹气:“对一个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一开口说明事情真相,何侠就会成为东林的头号大敌,那和亲手把何侠杀死有什么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这么容易断的。”

    阳凤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难解的心事,踌躇半日,才续道:“我只怕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但不对楚北捷申明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验证楚北捷对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岂是可以轻易试验的?”

    则尹听爱妻语气中充满哀愁,她生产不足五十日,又添烦恼,生怕她会为此生病,爱怜地轻拍她的肩膀,劝道:“不要多想了,我虽然辞官隐居,但还不算毫无实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帮上忙。”

    “希望苍天保佑娉婷。”阳凤合掌在胸,默默祈求。

    则尹一行车骑在大雪纷飞的路上默默前进时,云常国的王宫内正烟火满天。

    宫内挂满红绸,侍女们穿着盛大节日的彩衣,流水般托着各色点心出出进进。威严欢乐的鼓乐声,从宫墙内飘到城内民居处,引得云常都城的百姓一阵阵议论。

    “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嘿,咱们云常以后就有驸马爷了?”

    “早该找个驸马爷了,公主虽然能干,毕竟是个女孩家,总不能一直管理朝政吧?还是找个驸马爷,自己安心生个小王子出来的好。”

    “哈哈哈,说得有理。”

    “说起来,我们公主眼光不错啊,自从大王去世后,求婚的人几乎把王宫的门槛踏破,公主谁都不选,竟然选了这一位。”

    “对!对!毕竟是咱们云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错。有了这位驸马爷,咱们云常再也不怕什么东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则尹啦!哈哈哈,来啊,为公主和驸马爷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的碰击中洒出。

    穿过蝴蝶群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饰的贵常青缓步走入王宫最西侧一处安静贵气的屋子。

    云常王宫中最有权势的侍女绿衣刚巧站在门口,正吩咐两位侍女:“把前些日进贡的鸾凤镏金腰带取来,另外再取点红果干,记得摆在红色的盘子里,要两盘,每盘放上九十九片红果干。记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说清楚了,今天是大日子,谁敢给我出一丝错,小心你们的腿。”一口气说了一轮,猛一回头,看见贵常青,连忙笑道:“贵丞相来了,请赶快进去,公主已经问了几次怎么丞相还不到。再不来,公主就要打发我去请了。”

    贵常青矜持地笑了笑,跨步走进屋中。

    屋内熏香萦绕,外面欢乐的鼓乐,到此处只剩一点点听不清楚的余音。垂帘后,一个瘦削身影独坐镜前。

    贵常青站在帘前,尚未开口,已经听见耀天公主熟悉的清脆声音:“丞相请过来。”

    贵常青掀开帘子,走到镜前站住。

    镜中的公主美艳更胜往常,镶满宝石的凤冠端正地戴在头上,从凤冠下端,垂下一排摇动个不停的珍珠链子,遮挡不住她眸中转动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笔,仔细打量铜镜中的自己,低声笑问:“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吗?”

    贵常青凝神看了看,点头道:“美极了。”沉默了一会,似乎心里有无限感慨不得不发,长叹一声:“公主终于要出嫁了。那个喜欢让全王宫侍女追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时间过得真快。公主高兴吗?”

    “又高兴,又担忧。”耀天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进黑森森的洞穴,你不知道抓到的会是稀世珍宝,还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对云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后,若没有丞相的帮助,我根本无法管理国政。我今天想问丞相一个问题,请丞相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贵常青肃然道:“公主请问。”

    “我选择何侠,大臣们和百姓都为之高兴,为何丞相却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连续几天愁眉不展呢?”

    贵常青没料到耀天公主会忽然问到这个,略为愕然,思索半日才道:“大王早逝,没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身份管理一国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为云常的驸马,就可以得到云常的大权。所以,臣一直力劝公主小心择婿,不要让无能之徒得到云常,使云常遭受覆灭的命运。”

    “何侠会是无能之徒?”

    “公主确实很有眼光,何侠受归乐大王何肃陷害,正需要一个落脚安身之处。他现在虽然家破人亡,但毕竟出身高贵,言谈举止风度不凡,而且与楚北捷并列为当世名将,是难得的人才。如今战云密布,各国自危,战将最为宝贵,公主在这个时候答应亲事,等于亲自为我云常招来一面钢铁屏障。只是……”贵常青摇头,沉声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负。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头思索,幽幽问:“既然如此,丞相当日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见,我从不会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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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09:57:39 | 只看该作者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会改变决定吗?”贵常青感叹道:“臣为官已有二十年,看着公主出世,公主是否铁定了心肠要做某事,难道臣会看不出来?”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颜笑道:“不愧是丞相。我确实不会改变主意,从何侠跨入王宫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非此人不嫁。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一位称得上英雄的男人?何况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来,头上佩饰一阵叮当作响。

    “不过丞相说得很对,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耀天转头看向贵常青,露出一个天真的狡黠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丞相日后好好为我思量吧。”

    贵常青躬身道:“臣必殚精竭虑。”

    “很好。”耀天移到门前,遥看王宫另一端,自言自语道:“乐声近了。何侠……他该进入宫殿正门了吧?”

    遥远的另一国度,何肃在归乐王宫中对着灰蒙蒙的天色不语。

    王后从身后靠近,探问:“大王看了刚才送来的书信后,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何肃点头:“云常国的耀天公主答应了何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们大礼的日子。”

    王后讶道:“耀天公主竟然答应嫁给现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何侠?她怎会如此不智?”

    “这是很明智的决定。”何肃回头,淡淡扫王后一眼:“何侠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最宝贵的财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财的人多,有身上财的人少。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王后隐隐听出何肃责怪之意,讪讪低头,轻声道:“大王心里烦闷,不如让臣妾为大王弹奏一曲。”

    “不必了。”何肃站在窗外,寻找敬安王府曾经所在的方向,喃喃低语:“寡人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下闻名的归乐两琴,都不再属于归乐了。”

    阳凤当初逃走,正是因为王后听了谗言,要处置阳凤。听何肃这么一提,王后心内一颤,低头道:“这是臣妾愚钝之过,臣妾愿受责罚。”提起长裙,怯生生低头跪下。

    何肃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么,竟呵呵笑了起来:“王后快起来。”

    他转身,将王后轻轻扶起,欣然道:“阳凤虽然琴技出众,到底只是一个养在后宫的女子,论见识谋略,远远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阳凤也就罢了,何侠竟为了一点眼前利益放弃白娉婷,真是傻瓜才会做的决定。将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王后怀疑道:“白娉婷真的这么厉害?”

    “王后见过白娉婷吗?”

    王后回忆了一会:“她很少入宫,臣妾只见过一两次,不喜欢说话,容貌倒也平常。”

    “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种魅力,使人想将她留在身边,永远的拥有她。”何肃看着王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天下凭美貌让男人心动,邀一寝之欢的女人很多,能让男人萌生永远这个念头的女人,又有多少个呢?”

    “何侠不就放弃了她吗?”

    “何侠会后悔的,说不定他已经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何用?”何肃眯起眼睛,寒光从眸底掠过:“寡人不会让他轻易得回白娉婷的。”

    饭后,何肃留在殿中处理国务。王后告退。

    转入角落的边廊,王后停下脚步,用袖偷偷拭泪。

    王后的乳母呈祥嬷嬷正跟在王后身边,惊道:“王后这是怎么了?”

    “大王动心了。”

    “谁?”

    “敬安王府,白娉婷。”

    呈祥嬷嬷一阵沉默。

    大王下令铲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侠和白娉婷入宫之日,曾有严旨,敬安王府众人若有动乱,可立即斩杀,只有一人除外。有一人必须生擒,不得伤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烛,映红娇娘双颊。

    头上红巾轻轻飘落,凤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跳进眼帘。

    四国顶尖的贵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驸马。”

    低声交换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只眼神儿一碰,心已经乱跳个不停。

    何侠解下胸前的红花绸带,双手为耀天公主取下头顶的凤冠,感叹地笑道:“想不到何侠四处流离,无人肯予收留,竟有这般幸运,蒙公主垂青。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他一笑即敛,端详耀天恬静的面容,柔声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眼波水银般流转,停留在床边的垂幔上,轻叹道:“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何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难道竟然不相信何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转头,给何侠一个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么会当着臣民的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何侠星辰般的眸子凝视着耀天,彷佛两个充满魔力的深潭,几乎要将耀天吸到无边的深处。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双柔荑,抬头道:“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何侠在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喜道:“夫君真有这般远大的志向?”

    何侠朗声长笑:“人生苦短,不创一番大业,怎么对得起养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听他笑声中充满自信,豪迈过人,心中暗喜,柔声问:“夫君踌躇满志,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统一四国的大计。”

    何侠止住笑声,思索一会,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让我今生的劲敌不能再为东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时,对各国权贵了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经归隐山林,不问政务,但如果东林出现危机,他必然会再度出山。夫君有什么办法,可以割断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用血脉联结的关系?”

    何侠暗赞此女聪明,竟对四国情况如此了解,赞赏地看她一眼,揽着她柳枝般的细腰扶她起来,一同遥望窗外明月。

    “在一种情况下,楚北捷会和东林王族永远决裂,即使东林王族出现危急,楚北捷也会袖手旁观。”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在什么情况下,楚北捷才会离弃他的家族?”聪慧美目看向何侠,询问答案。

    何侠英俊的脸上浮现一丝犹豫,看着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还未回答耀天公主的问题,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那就是,东林王族使楚北捷永远失去他最心爱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爱的女人?”

    “她叫……”何侠双唇如有千金重,勉强开启,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惊,蓦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总管,何侠最亲密的侍女。

    传闻中,东林与归乐五年不侵协约的缔造者的白娉婷。

    传闻中,毒害东林两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于危难的白娉婷。

    传闻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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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10:00:0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白娉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连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转头,目光下移。

    清晨的阳光并不灿烂,被困在乌云中的光线艰难逃出一丝,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毫无防备的熟睡脸庞上,他看见了,她唇边一丝甜美的笑意。

    美梦么?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头靠近。

    他对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厢中共对了八个月,他夜夜强索,缠绵销魂之际,竟一次也没有对她好过。

    为何她仍有甜梦?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点,想将她唇边的笑意看得更仔细些,鼻子喷出的气息使她软软的发梢微微颤动。

    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楚北捷蓦然退开,下床。

    娉婷睁开眼睛,只看见楚北捷转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轻声道:“王爷醒了?”

    背影,永远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爱是过眼云烟,梦醒后,连一丝也不剩。

    她看着楚北捷如往日般不发一言地离去,挺直的背影,不变的铁石心肠。

    八个月,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而春,却仍在很远的地方。

    “姑娘醒了?”贴身伺候的红蔷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跨进屋子,将铜益摆在桌上,搓着手道:“今天真冷,天还没亮,雪毛毛就飘下来了。虽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够呛。趁水热,姑娘快点梳洗吧。”

    她上前,将娉婷从床上扶起来,瞥见娉婷眉头猛然一蹙,忙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边,闭目养了一会神,才睁开眼睛,缓缓摇头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

    水很暖。婆娑轻舞的水雾,笼罩打磨得光滑的铜盆。纤纤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截然不同的温度。

    红蔷盯着那十指看,轻叹:“好美的手。”

    “美么?”娉婷问。

    “美。”

    娉婷将手抽离水中,红蔷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来,轻轻拭干。

    水嫩的指尖,形状美好的指甲,细葱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这双手,再也不会弹琴了。”

    “为什么?”红蔷好奇地问。

    娉婷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肃杀。

    红蔷伺候娉婷已经有一个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问,识趣地收拾东西,端起钢盆,退出西厢。

    脚步迈出门槛,在转身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细微地传来。

    声音如烟,可以被风轻易吹散,只余一丝残香在耳边徘徊。

    “我……没有琴。”

    琴来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经放在案头。

    虽不是凤梧焦尾,但半日内在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难得。

    娉婷伸手,抚着那琴。她温柔而爱怜地抚着,彷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极需要她的安慰。

    红蔷又进来了。

    “姑娘现在可以弹琴了吧?”

    娉婷摇头。

    红蔷道:“不是已经有琴了吗?”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摇头:“有琴又如何?没有人听,岂不白费心力?”

    “我听。”

    “你?”娉婷顿了顿,转头,含笑问:“你听得懂?”

    红蔷沮丧之色未现,娉婷又温柔地笑起来:“也罢,姑且当你听得懂吧。”洗手,点香。

    白烟缈缈,飘舞半空,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轻轻钻进人的鼻尖。

    端坐,养神。

    勾弦……

    一声轻吟,从颤动弦丝处舞动看不见的翅膀,摆开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她倾心吟唱,拨动琴弦。

    莫论英雄,莫论佳人。

    这一对,不过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结。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她在唱,她的手又细又白,却稳如泰山。

    勾着弦,宛如回到云雾中险恶万分的云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怀中,说着永不相负,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兵不厌诈,情呢?

    阳凤身在千里之外,来了三封信,字字带泪,一封比一封焦虑。

    娉婷忍住心肠,将千里而来的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尽释前因。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脉。

    她更不愿相信,楚北捷对她的爱,抵不过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诈字?

    若深爱了,便应该信到底,爱到底,千回百转,不改心意。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婉转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聪明的做法。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抚琴,轻笑。

    女人求爱,无所不用其极。

    她已聪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后一声尾音划过上空,盘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颤越弱。娉婷抬头,看见红蔷一脸如痴如醉,已有两滴珠泪坠在睫毛上。“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来。

    红蔷举手拭泪,不满道:“都是姑娘不好,弹得这么凄凉的曲子,倒来怪我。”

    娉婷皱起小鼻尖,露出几分小女儿表情,啧啧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么就变得凄凉了?”

    搁了手,刚要叫红蔷将琴收起,漠然进了屋,道:“王爷说姑娘弹琴后,请将琴还回来,日后要弹时再借过来。”

    娉婷灵眸转动,欲言又止,缓缓点头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几边,将上面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红蔷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别喝,我去沏热的来。”上前举手要接。

    娉婷却不理会,答道:“我刚刚弹完琴,浑身燥热,冷茶正好。”不等红蔷来到身前,将茶碗揭开,竟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刚把琴抱起来,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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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10:00:23 | 只看该作者
时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样,娉婷自从敬安王府之乱后,连番波折,身体已经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冻的茶下喉咙,觉得彷佛整个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红蔷见她脸色有异,急道:“看,这可冻着了。”

    慌忙要寻热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轻声道:“没事,呛了一点而已。”抬头看见漠然还抱着琴站在那里,问:“怎么还站着?快回去吧。晚了,王爷又要发火了。”

    漠然应了一声,抱着琴跨出屋门,却不朝书房走,在走廊尽头向左转了两转,刚好是娉婷房间的墙后,楚北捷裹着细貂毛披风,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

    “王爷,琴拿回来了。”

    楚北捷扫了那琴一眼,皱眉问:“她怎样?”

    “脸色有点苍白。”

    “胡闹!”楚北捷脸色更沉:“要解闷,弹点怡情小曲也罢,怎么偏挑这些耗损心神的金石之曲。”话没有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漠然这才知道,那句“胡闹”不是说自己,原来是说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楚北捷吩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

    “是。”漠然低头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来很不好,锁起眉心:“那么一大杯冰凉的茶水灌下去,谁受得了?你去告诉红蔷,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应了,抬头偷看楚北捷脸色,仍是乌黑一团。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爷的脾气便阴暗不定,很难捉摸。

    如天籁般的琴声只响起了一阵,便不再听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书房去。他其实并不总在书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后闲逛。处理公务只是虚言,他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隐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宫里的薄,盖不住声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轻唱,歌声也能从屋内飘到墙外,让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虽如痴如醉,但绝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该毫不犹豫绕过那道墙,跨进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紧紧搂在怀里,轻怜蜜爱。

    他没有。

    只是站在墙后,听她似无忧无虑的歌声,听她与红蔷说话,与风说话,与草说话,与未绽的花儿说话。

    八个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长的八个月。

    许久以前,他曾许诺,要在春暖花开时,为她折花入鬓。

    春,何时来临?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强夺的占有,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王爷,”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没有一颗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声问:“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楚北捷搂着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没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该如何惩罚怀中的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边,问:“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睁开大眼,用力将娉婷搂紧,换来一声惊叫。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爱的兄长,和他死去孩儿的魂灵。

    楚北捷在清晨离去,娉婷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色从灰到亮,短暂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阴沉,乌云笼罩白日,沉甸甸直冲着尘世压来,寒气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红蔷呵着气。

    娉婷正坐在窗边,伸手出去,转过头来:“看。”掌心处,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时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后来狂风越烈,卷到天上的,都成了鹅毛大雪。天阴沉着脸,似乎已经厌恶了太阳,要把它永远赶在乌云之后。

    沙漏一点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数着。

    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都会生气勃勃。何侠常常找来一群归乐的贵族公子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百般地怂恿:“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爱胡闹,往往早把琴取来了,摆好,拉着娉婷上来。娉婷笑弯了腰,勾指。众人先前都是吵吵闹闹的,但琴声一起,很快就会静下来,或倚或站,一边听曲,一边赏雪。一曲完毕,会听见身后一阵与众不同的带着音律的轻轻掌声,她就会高兴地回头嚷道:“阳凤,你可不能偷懒,我是寿星,你听我一首曲,可要还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大雪纷飞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孤单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该不理会。

    她再看一眼沙漏,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想见的人还没有来。八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八个月,笑脸相迎,温言以对,为什么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刹那间心灰意冷,八个月的委屈向她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红蔷。”

    红蔷从侧门跨进来,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娉婷低头,审视自己细长的指。

    “去找王爷,”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来了,漠然亲自捧着过来,摆好了,对娉婷道:“姑娘想弹琴,不妨弹点解闷的曲子,损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弹了。”

    “王爷呢?”

    “王爷他……”漠然逃开她的目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今天忙吗?”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个字:“忙。”

    娉婷点头:“知道了,琴,我会还的。”

    遣走了漠然,红蔷点香。娉婷阻道:“不用,让我自己来。J

    执了香,亲自点燃了,又亲自端水,将双手细细致致浸了,缓缓抹干,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带笑,葱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铮铮调了几个音,声色一转,便是一个极高的颤音,激越撼人,彷佛里面的金戈铁马统统要冲杀出来似的。屋子前前后后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敛了笑意,脸上沉肃,十指急拨,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呜,呼声震天,听得红蔷脸色煞白,紧紧拽着胸前衣布,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拦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说:“誓言犹在。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从此荣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为她忍受得了。

    八个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恋的背影。她忍受了八个月,却在这最希冀一点点温暖的日子崩溃。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哪怕没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么都没有。

    琴声渐低下去,似乎战局已经到了尾声,有幸存的马匹在血腥斑斑的战场中悲呜,火将倾倒的旗帜烧得哔喱作响,尽是慷慨悲歌之声。

    娉婷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细汗,却不肯罢手,她强撑着,还不曾将剩下的几个音拨完,上身微微晃两下,摇摇欲坠。

    红蔷被琴声震撼,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骤然飞扑进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声蓦止。

    娉婷只觉后背被人扶住,心内一喜,回头看时,眼中光亮霎时变暗,抿唇道:“放开。”奋力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她逞强不肯作声,暗中站稳。

    漠然连忙松手,不卑不亢道:“王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姑娘的琴声……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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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5 10:00:36 | 只看该作者
漠然又道:“王爷说了,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经弹了几曲,现在也该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见王爷。”

    漠然迟疑了一下,似在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等了一会,咬牙道:“王爷很忙,晚上自然会来。”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娉婷每个字都说得很专注:“所有的误会,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会,四周没有声响,这回连他都有点失望了,只能叹着又重复了一遍:“王爷他……晚上会来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与她对视,别过眼去。娉婷轻声道:“你拿回去吧,帮我谢谢王爷。”她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转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书房,他站在狂风暴雪中,铁般坚毅的身躯,似乎对身外的风雪毫无祭觉。

    “王爷,琴收回来了。”漠然递上琴。

    琴上沾了几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很后悔。他不该给琴,更不该听琴声。娉婷方才的一曲在他心中盘旋不散,像刀子割着他的心,将他的血肉一丝一丝凌迟,听着最后的一曲萧瑟悲歌,他几乎要被里面的一往无前、宁折不曲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不会吩咐漠然进去,他会自己冲进去,将她从琴前抱开,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不许再弹这样的曲子。

    她厌世了。

    生死无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场噬血,以颈刎刃的慷慨悲壮,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绝不可以属于她,绝不可以属于他的女人。

    他那么恨她,却无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问:“王爷不打算见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说……”

    楚北捷剑一样的目光,忽然从琴上转到漠然脸上,刺得他浑身一震。

    漠然连忙低头:“属下该死。”

    耳中狂风呼啸,他感觉到比冰雪更冷的温度。

    “下去吧。”许久,才听见楚北捷低沉的声音。

    楚北捷回到书房就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也不吃。漠然今日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忐忑不安地在侧厅里等了两个时辰,红蔷果然又提着食盒找上门来,愁道:“这可怎么好?白姑娘不肯吃东西了。”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两样荤菜,两样素菜,一碟小萝卜酱菜,连着雪白的米饭,都像根本没动过似的。

    “磨着求了她半天,她还是数米粒似的,挑了几粒米就放了筷子,说饱了。这样下去,万一饿出病来,王爷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剥谁的皮?”书房门前出现偌大的阴影。

    红蔷吃了一惊,转身看去,连忙低头:“王爷……”

    楚北捷目光落在摆开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红蔷小心翼翼禀报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饭桌上的东西几乎就没动。我见这样不行,所以来告诉楚将军。”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过来:“近日都这样吗?”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点,就着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饭。”

    漠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楚北捷身边低声道:“昨晚,王爷吩咐属下拿了一点王宫送来的小菜给白姑娘,看来是……”

    楚北捷听了,吩咐红蔷:“昨晚的小菜还有,你再送点过去。”

    红蔷被选来伺候娉婷,当然是乖巧机灵之辈,可一见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慑人魄力,语调中不由自主多了点畏惧,小声答道:“回王爷,奴婢原本也是想着白姑娘喜欢吃那小菜,今天已经备在食盒里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碰也不碰,就说饱了。”

    楚北捷冷冷盯着已经变冷的饭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红蔷,转头看向漠然,淡淡问:“你以为如何?”

    “嗯?”漠然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楚北捷脸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意地应了一声。

    楚北捷彷佛在自言自语:“她受不了了,是吗?”

    “王爷……”

    漠然话未说完,已经被楚北捷断然喝道:“别说了!”他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肩膀不断微颤,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两人走到娉婷住处,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爷的吩咐,要给王爷覆命的。不管你身体有没有不适,就让在下把一把脉,也好让在下交差吧。”

    “你去见王爷,就说我没病。”

    楚北捷浓眉骤然紧蹙,掀开门帘跨进屋内,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顿时遮盖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阴影。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穿着小里袄斜躺在床上,身上遮了一床淡绿色的丝绒锦子,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来了,头发也未来得及重新梳理,半边青丝散落在身侧,衬着白皙脸蛋、乌黑眸子别有一番风情。她没料到楚北捷会忽然进来,只觉门外窜进一股冷风,屋子阴冷下来,猛一抬头,对上楚北捷的炯然目光,顿时一阵心跳无力,两人的目光相触,像黏上了一样,竟都无法移开。

    楚北捷含怒而来,被她一瞄,情不自禁乱了心神,忙暗中按捺,对旁人一挥手:“都下去。”

    红蔷、漠然、大夫立即退个干净,偌大的房间,只余两个目光不曾移动片刻的人。

    楚北捷居高临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已是浑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这酥颈半露的模样,竟让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烧。他越生气,语气越是平静,问娉婷:“你并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样胡来,到底为何?”

    不问还好,这一问,娉婷垂下眼睑,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灵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爷来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她虽不是顶尖美人,一双眼睛灵动诱人却无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两个精致的酒窝,看得楚北捷心脏猛顿。楚北捷走前半步,将娉婷完全纳入视线下方,低头审视床上的女子。

    沙场上噬血的绝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浑身发出的慑人寒气将娉婷全身完全笼罩。

    “事到如今,”楚北捷问:“你在我面前,还要玩这些无聊花样?”

    娉婷抬头凝视楚北捷,轻声道:“王爷大错了,这些又怎么会是无聊花样?能让王爷在娉婷身边陪伴片刻,对娉婷来说,是即使世间所有珠宝都放在眼前,也不会答应交换的幸福。”

    这句话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里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边。

    娉婷温暖的身躯主动靠过来,双手紧紧缠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杀两个侄儿,诡计多端,曾对天发誓不再给她丝毫温存,但此刻暖玉满怀,怎么忍心一把将她推开,只好由她抱着自己,沉声问:“你说见我,要把什么事情说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紧楚北捷,低声道:“我原本想说的,但王爷已经错过机会。娉婷又怎么会是再三求别人听自己澄清误会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向王爷说什么事情的真相,你要误会我,就让你误会我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将她摔在床边,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还在玩弄诡计?”转身便走。

    “王爷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声,让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脚步。

    “娉婷已经想通了。”娉婷声调仍然轻柔,语气却渐渐转冷:“既然八个月的忍耐都无法使王爷重新爱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强留在这里。”

    楚北捷霍然转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浅笑道:“我要自尽。”

    楚北捷嗤笑:“以死胁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会他的嗤笑,继续道:“只有王爷时时刻刻陪着我,我才会好好活着。”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坚定无比的双眸半点不让地对上楚北捷的炯然虎目,轻轻启齿道:“一个人要存心自尽,是谁也拦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开门帘,满天风雪狂涌进来。

    “漠然!”

    “在!”漠然急忙赶过来。

    “把她,”指尖向屋内单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来,有一丝意外,本王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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