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5:15

§★☆《暖暖》☆★§(已完结)86楼有小说TXT附件

暖暖 1(1)
“嘿,我叫暖暖。你呢?”

认识暖暖是在一次海峡两岸的学生夏令营活动中。

这个夏令营的详细名称我忘了,只记得有类似“文化寻根”的关键字。

那时我刚通过硕士论文口试,办离校手续时在学校的网页里看到这活动。

由于我打算休息一个月后才投入职场,索性报了名。

跟本校几个学弟妹和其他三所学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一同飞往北京。

北京有四所学校的大学生正等着我们。

这个活动为期八天七夜,活动范围都在北京附近。

四个老师(台湾北京各两个)领队,带领这群五十人左右的学生。

老师们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我们也算是大人了,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负责行程安排等杂务,不怎么管理我们。

虽然万一出了事他们得负责,但紧张的反而是我们。

初见面时,正是准备用晚餐的时分。

老师们彼此说些一路上辛苦了、还好还好、您请坐、不不不您先请、千万别客气之类的客套话;但所有学生的脸皮都是紧绷着。

如果你曾睡过很沉的觉,你应该知道刚睡醒时脸皮几乎是没有弹性的。

没错,就是那种缺乏弹性的紧绷感弥漫在所有学生的脸上。

全部的人坐成六桌,上了第一道菜后两分钟内,没人动筷子。

老师们殷勤劝大家举筷,学生们则很安静。

我坐的桌子没有老师,同桌的学生不仅安静,恐怕已达到肃静的境界。

就在隔壁桌的北京老师劝了第三次“大家开动啊别客气”的时候,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开了口,顺便问我的名字。

“我叫凉凉。”

我一定是紧张过了头,脱口说出这名字。

如果你是我父母或朋友或同学或认识我的人,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我名字。

“你说真格的吗?”她的语气很兴奋,“我叫暖暖,你叫凉凉。真巧。”

暖暖笑了笑,成为最早恢复脸部肌肉弹性的学生。

“同志们,咱们开动吧。”

说完后暖暖的右手便拿起筷子,反转筷头朝下,轻轻在桌上敲两声;再反转筷头朝上,指头整理好握筷的姿势,然后右手往盘子伸直。

暖暖的动作轻,而且把时间拉长,似乎有意让其他人跟上。

就像龟缩在战壕里的士兵突然看到指挥官直起身慷慨激昂高喊:冲啊!

于是纷纷爬出战壕,拿起筷子。

暖暖夹起菜到自己的碗上空时停顿一下,再右转九十度放进我碗里。

“这菜做得挺地道的,尝尝。”她说。

“这是?”我问。

“湖北菜。”

其实我只是想问这看起来红红软软的是什么东西,但她既然这么回答,我只好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湖北菜?”

“你问的问题挺深奥的。”她回答,“外头餐厅的招牌上有写。”

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如果要再开口,得问些真正深奥的问题。

我知道“地道”的台湾说法是“道地”,台湾有太多美食节目说过了。

所以我不会问菜做得地道的说法,是否因为对日抗战时为躲避日机轰炸,煮菜只得在地道内,于是菜里有一股坚毅不挠的香味象征民族刻苦耐劳、奋战不屈的精神,演变到后来要称赞菜做得很实在便用“地道”来形容?

想了一下后,我开口问的深奥问题是:“你是湖北人吗?”

“不是。”暖暖摇摇头,“我是黑龙江人,来北京念大学。”

“果然。”我点点头。

“咋了?”

“你说你是黑龙江人,对吧?”

“嗯。”

“这里是北京,应该在河北省境内。没错吧?”

“没错。”

“你没到过湖北吧?”

“没去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湖北菜很道地——不,很地道呢?”

[ 本帖最后由 119139107 于 2007-12-7 15:45 编辑 ]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5:49

暖暖 1(2)
“这个问题也挺深奥的。”暖暖停住筷子,迟疑了一会儿,再开口说,“我是听人说的。”

“啊?”

“毕竟你们是从台湾来的,我算是地主,总得硬充一下内行。”

暖暖说完后笑了笑。

我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不少。

看了看四周,学生们的脸皮已恢复弹性,夹菜舀汤间也会互相点头微笑。

“对了,我姓秦。”暖暖又开口说,“你呢?”

“我姓蔡。”

“蔡凉凉?”暖暖突然笑出声,“凉凉挺好听,但跟蔡连在一起就……”

“再怎么闪亮的名字,跟蔡连在一起都会失去光芒。”

“不见得唷。”

“是吗?”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要趁热吃。你的名字挺有哲理的。”暖暖笑着说,“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做人要把握时机、努力向上。”

“那你叫暖暖有特别的涵义吗?”我问。

“我父亲觉得天冷时,暖暖、暖暖这么叫着,兴许就不冷了。”她回答。

“你的名字比较好,不深奥又有意境。”

“谢谢。”暖暖笑了。

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叫凉凉可不是说真格的,而是说假格的。

没想到刚刚脱口而出的“凉凉”,会有这么多的后续发展。

几度想告诉暖暖我不叫凉凉,但始终抓不住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咋停下筷子呢?”暖暖转头对着我说,“快吃呗。”

这顿饭已经吃了一半,很多人开始聊天与谈笑。

跟刚入座时的气氛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暖暖和我也闲聊起黑龙江很冷吧台湾很热吧之类的话题。

聊着聊着便聊到地名的话题,我说在我家乡有蒜头、太保、水上等地名。

“我老家叫布袋。”我说。

“就是那个用来装东西的布袋?”暖暖问。

“没错。”

“这地名挺有趣的。”

“台湾也有个地方叫暖暖喔。”我用突然想起某件事般的口吻说。

“你说真格的吗?”

“这次绝对真格,不是假格。”

“这次?假格?”

“没事。”我假装没看见暖暖狐疑的眼光,赶紧接着说,“暖暖应该在基隆,有山有水,是个很宁静很美的地方。”

“你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暖暖。”我笑了笑,“这次该轮到我硬充内行了。”

“怎么会有地方取这么个温雅贤淑的名字呢?”

“说得好。暖暖确实是个温雅贤淑的名字。”

“多谢夸奖。”暖暖笑了笑。

“不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可以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暖暖这地方的事吗?”

“就我所知,清法战争时,清军和民兵曾在暖暖隔着基隆河与法军对峙,阻止法军渡河南下攻进台北城。”我想了一会儿后,说。

“后来呢?”

“法军始终过不了基隆河。后来清法议和,法军撤出台湾。”

“还有这段历史呀。”

“嗯。”我点点头,“满清末年难得没打败仗,这算其中之一。”

暖暖也点点头,然后陷入沉思。

“真想去看看那个有着温馨名字的地方。”过了几分钟,暖暖又开口。

“很好啊。”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真想看。”

“非常好。”

“我是说真格的。”

“我知道。”

“这是约定。”

“啊?我答应了什么吗?”

“总之,”暖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我一定要去暖暖瞧瞧。”

我看了看她,没有答话,试着体会她想去暖暖的心情。

我知道暖暖应该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我就死给你看的任性女孩;更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你就死给我看的凶残女孩。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6:57

暖暖 1(3)
也许她口中的约定,只是跟她自己约定而已。

饭局结束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学的宿舍,往后的七个晚上都在这里。

因为这顿饭比预期的时间多吃了一个钟头,又考虑到台湾学生刚下飞机,所以取消预定的自我介绍,将所有学生分成六组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取消自我介绍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叫蔡凉凉。

四个人一间房,男女分开(这是无可奈何的当然)。

不过在分房时,还是引起一阵小骚动。

台湾学生的姓名,清一色是三个字。

以我来说,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所,没碰过两个字的同学。

但北京学生的姓名,竟然多数是两个字。

男的名字还算好辨认,有些女孩的名字就很中性甚至偏阳性了。

有位台湾女孩发现同寝的室友竟然叫岳峰和王克,吃了一惊才引起骚动。

“你能想象一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叫岳峰吗?”

岳峰的女孩带着悲愤的语气说。

至于王克,则是个身材娇小的清秀女孩。

岳峰和王克,都是令人猜不透的深奥名字。

学生们开始研究起彼此的姓名,有人说三个字好听、两个字好记;也有人说两个字如果碰到大姓,就太容易撞名了。

聊着聊着便忘了回房,老师们过来催说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之类的话。

回房的路上刚好跟暖暖擦身,“凉凉,明天见啰。”拎个袋子的暖暖说。

旁人用狐疑的眼光看我,我心想叫凉凉的事早晚会穿帮。

同寝的室友一个是我学校的学弟,另两个是北京学生,叫徐驰和高亮。

徐驰和高亮这种名字就不深奥了。

由于我比他们大两岁左右,他们便叫我老蔡,学弟也跟着叫。

我们四人在房里打屁闲聊,北京的用语叫侃大山。

我挂心凉凉的事,又觉得累,因此侃一下休息两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侃。

闭上眼,我告诉自己这里是北京、我在北京的天空下、我来到北京了。

为了给北京留下初次见面的好印象,我可千万别失眠。

不过我好像多虑了,因为没多久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7:40

暖暖 2(1)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后,大伙出发前往紫禁城。

同行的北京学生都是外地来北京念书的学生,但他们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几乎都是逛紫禁城,因此他们对紫禁城熟得很。

老师们只说了集合时间和地点,便撒手让北京学生带着台湾学生闲逛。

刚走进午门,所有学生的第一反应,都是学起戏剧里皇帝勃然大怒喊:推出午门斩首!

虽然也有人解释推出午门只是不想污染紫禁城的意思,实际刑场在别处。但不可否认午门给人的印象似乎就只是斩首而已。

如果是我,我的第一反应是:咦?怎么没经过早门,就到午门了呢?那下个门是否就是晚门?

不过我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不要理我没关系。

“凉凉,原来你在这儿。”暖暖突然跑近我,“快!我看到你家了!”

“什么?”虽然我很惊讶,但还是跟着暖暖后面跑。

跑了三十几步,暖暖停下脚步,喘口气右手往前一指:“你家到了。”

顺着她的手势,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拿着灰白色的布袋装东西。

转过头看暖暖,她右手抚着肚子,一副笑到肚子疼的样子。

“非常好笑。”我说。

“等等。”暖暖笑岔了气,努力恢复平静,但平静不到一秒,又开始笑。

“再等等……”

看来暖暖似乎也不太正常。

虽然暖暖渐渐停止笑声,但眼中的笑意短时间内大概很难散去。

我想暖暖现在的心情很好,应该是我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穿过金水桥,我们像古代上朝的官员一样,笔直地往太和殿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清了清喉咙说:“我跟你说一件事。”

“有话就直说呗。”

“其实我不叫凉凉。”

“啥?”

“说真的,我不叫凉凉。”

暖暖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然后是埋怨。

“连名字都拿来开玩笑,你有毛病。”

“Sorry。”

“干嘛讲英文?”

“台湾的用语在这时候通常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北京是否也这么说。”

“你病傻了吗?”暖暖差点笑出声,“当然是一样!”

我也觉得有点傻,傻笑两声。

“喂,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说你叫凉凉?”

“一听到暖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凉凉。”

“嗯?”

“因为冬暖夏凉。”

“同志。”暖暖的眼神很疑惑,“你的想法挺深奥的。”

“如果你问我AB的弟弟是谁?”我试着解释我的深奥想法,

“我会回答CD。”

“啥?”暖暖的眼神更疑惑了。

“就像我一听到陈水扁这名字,直觉想到他家一定有五个兄弟。”

“五兄弟?”

“金木水火土。陈金扁、陈木扁、陈水扁、陈火扁、陈土扁。”我说,“他们家照五行排行,陈水扁排行老三。”

“照你这么说,达?芬奇排行老大而且还有个弟弟叫达?芬怪啰。”暖暖说。

“达?芬奇是谁?”

“你不知道?”暖暖眼睛睁得好大,“就画蒙娜丽莎那个。”

“喔。”我恍然大悟,“台湾的翻译叫达文西,他并不是老大而是老二,因为达文东、达文西、达文南、达文北。”

“所以翻译名字不同,兄弟就少了好几个?”

“看来是这样。”

暖暖不再回话,缓缓往前走。我跟在后头,心里颇为忐忑。

过了一会儿,暖暖回头说:”别闷了。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嗯。”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有个靓女不留神踩了个汉子一脚,靓女转头慢慢地说:‘先生,我Sorry你。’结果你猜那汉子咋说?”

“他说什么?”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8:05

暖暖 2(2)

“那汉子眼睛瞪得老大说:‘啥?你Sorry我?我还Sorry你全家咧!’”

说完暖暖便笑了起来,我也陪着笑两声。

因为暖暖先学靓女娇生娇气,后学汉子扯开粗哑嗓子的表演很生动有趣。

“你让我说一句,我就原谅你。”暖暖停止笑声后,说。

“没问题。”

“你刚说Sorry……”暖暖一副憋住笑的样子,”我Sorry你全家。”

“非常荣幸。”

“梁子算揭过了,”暖暖笑着说,“但我以后还是偏要叫你凉凉。”

“好啊。”

“那就这么着,以后你的小名就叫凉凉。”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跟上她,一起往前走。

到了太和殿前的宽阔平台,有学生朝我们招手,喊:“过来合个影!”

我和暖暖快步跑去,在太和殿下已有十几个学生排成两列。

准备拍照时,我伸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各比个V,暖暖很好奇。

“台湾学生的习惯要嘛比V耍帅;要嘛摊开拇指和食指用指缝托住下巴,或用指头抵着脸颊,哪一个指头都行,这叫装可爱。”

我话刚说完,听到拍照的同学喊“茄子”,在一片茄子声中,闪了个光。

问了暖暖为什么要说茄子?

得到的答案就像在台湾要说英文字母C一样,都是要人露齿微笑而已。

我和暖暖走进太和殿,这是皇帝登基的地方,得仔细看看。

殿内金砖铺地,有六根直径一米的巨柱,表面是沥粉贴金的云龙图案。龙椅和屏风即在六根盘龙金柱之间,安置在两米高的金色台基之上。

看着那张金色龙椅,开始数龙椅上是否真有九条龙,数着数着竟出了神。

“想起了前世吗?”暖暖开玩笑问。

“不。”我回过神,说,“我的前世在午门。”

“你这人挺怪。”暖暖笑着说。

走出太和殿后,我还是跟着暖暖闲晃。

暖暖的方向感似乎不好,又不爱看沿路的指标,常常绕来绕去。

别人从乾清宫走到养心殿,我们却从养心殿走到乾清宫。

“唉呀,不会走丢的,你放心。”她总是这么说。

一路上暖暖问起台湾的种种,也问起我家里状况。

我说我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

“有兄弟姐妹应该挺热闹的。不像我,家里就一个小孩。”暖暖说。

“可是我老挨打耶。”

“咋说呢?”

“当孩子们争吵,父亲有时说大的该让小的,我就是被打的大的;但有时却说小的要听大的,我却变成被打的小的。所以老挨打。”

“会这样吗?”

我嘿嘿两声,接着说:“人家说当老大可以培养领导风格,老么比较任性,但也因任性所以适合成为创作者。至于排行中间的,由于老挨打,久而久之面对棍子就会说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因此便学会豁达。”

“豁达?”暖暖不以为然,“那叫自暴自弃。”

“但也有一些排行中间的人很滑溜,打哥哥时,他变成弟弟;打弟弟时,他却变成哥哥。这些人长大以后会成为厉害角色。”

“是吗?”

“例如五兄弟排行老三的陈水扁,就是这种变来变去的厉害角色。”

“净瞎说。”过了一会儿,暖暖吐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要带我绕多久才可以离开紫禁城,不瞎说会很无聊的。”

“喏,御花园到了。”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穿过御花园就到神武门,出了神武门就离开紫禁城了。”

从踏入紫禁城到现在,觉得世界的形状尽是直、宽、广、方,没想到御花园是如此小巧玲珑、幽雅秀丽。

园内满是叠山石峰、参天古木、奇花异草和典雅楼阁,脚底下还有弯弯曲曲的花石子路。

我和暖暖在御花园的花木、楼阁、假山间悠游,还看到连理树。

jennydiy 发表于 2007-12-7 14:08:16

哈哈小样。。。。不错不错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9:01

暖暖 2(3)

这是由两棵柏树主干连结在一起,仿佛一对恋人含情脉脉紧紧拥抱。一堆人在连理树下照相,而且通常是一男一女。

暖暖说这连理树有四百多岁了,是纯真爱情的象征。

“挺美的。”凝视连理树一会儿后,暖暖说:“不是吗?”

“美是美,但应该很寂寞。”

“寂寞?”

“因为在宫廷内见证不到纯真爱情,所以只好一直活着。”

“呀?”

“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又何需连理树来提醒我们爱情的纯真?到那时连理树就可以含笑而枯了。”

“你热晕了吗?”暖暖很仔细地打量我,“待会儿我买根冰棍请你吃。”

“…………”

呼,确实好热。

七月的北京就像台湾一样酷热,更何况还走了一上午。

穿过神武门后,我又一个劲往前走,暖暖在背后叫我:“凉凉!你要去哪儿?想学崇祯吗?”

“崇祯?”我停下脚步,回头发现暖暖出神武门后便往右转。

“李自成攻入北京时,崇祯皇帝便像你那样直走到对面景山自缢身亡。”暖暖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快过来这儿,别想不开了。”

“好险。”我走回暖暖身旁说。

这里有超过五十米宽的护城河,我们在护城河边绿树荫下找个角落歇息。

暖暖买了两根冰棍,递了一根给我。

学生大多走出来了,三三两两地闲聊、拍照或是喝冷饮。

我和暖暖边吃冰棍边擦汗,她说我好像恢复正常,我说那就表示不正常。

我又告诉暖暖,台湾有个地方叫天冷,那里的冰棒还特别好吃。

“冰棒就是你们说的冰棍啦。”我特地补充说明。

“冰棒我听得懂。”暖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古怪。

“嘿,啥时候带我去暖暖瞧瞧?”暖暖说。

原来我刚说天冷时,又让暖暖想起了暖暖。我想了一下,说:“大约在冬季。”

“这首歌前些年火得很,几乎都成了国歌。”

正准备回话时,徐驰朝我走过来,喊了声:“老蔡!”

徐驰手里拿了台数位相机,说:“也给你们俩来一张。”

我和暖暖以身后城墙为背景,彼此维持一个风起时衣袖刚好接触的距离。

准备拍照时,我照例比了两个V,暖暖叫我装可爱,我说我老了不敢。

徐驰喊一、二、三、茄子,暖暖也开口说茄子。

我抓住那瞬间喊:芭乐。

“你说啥呀。”暖暖扑哧笑了出声。

徐驰快门一按,似乎凑巧抓住了那瞬间。

暖暖急忙跑过去,看了看相机内的影像后,紧张地说:“不成!你得把这张删了。”

我也跑过去,看到刚好捕捉到暖暖扑哧笑容的影像,暖暖的笑容好亮。

我突然想到昨晚听到的“靓”这个字。

“靓”这个字在台湾念“静”的音,在北京却念“亮”的音。

所谓的靓女注定是要发亮的,看来这个字在北京念“亮”是有几分道理。

“我给你一根冰棍,你把它删了。”暖暖对徐驰说。

“我给你两根,不要删。”我也对徐驰说。

“咱们是哥儿们。”徐驰拍拍我肩膀,“我死都不删。”

我虎目含泪,紧紧握住他双手,洒泪而别。

“你干嘛不让删?”暖暖语气有些抱怨,“我嘴巴开得特大,不端庄。”

“怎么会呢?那是很自然、很亲切的笑容,总之就是一个好字。”

“又瞎说。”

“你看。”我转身对着她,“我眼睛有张开,所以是明说,不是瞎说。”

暖暖正想开口回话时,听到老师们的催促声,催大家集合。

学生们都到齐后,全体一起照张相,便到附近的饭馆吃饭。

分组果然有好处,吃饭时就按组别分桌,不必犹豫怀疑。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09:42

暖暖 2(4)

我和暖暖同一组,同桌的学生也大致有一定的认识,吃起饭来已经不难。

这顿饭吃的是水饺、馄饨再加上点面食,天气热我胃口不好,没吃多少。

饭后要去逛北海,北海是皇家御苑,就在紫禁城西北方,很近。

前门西侧有座圆形团城,团城上承光殿内北面的木刻雕龙佛龛内,供奉一尊高约一米五,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释迦牟尼佛坐像。

玉佛洁白无瑕,散发清润光泽,可惜左臂有一道刀痕,是八国联军所为。

我猜是因为八国都想要,于是想把玉佛切成八块,但是没有成功。可见玉佛是绝美的艺术品,让人在杀人放火之余还可冷静考虑公平分配。

承光殿前有个蓝琉璃瓦顶的亭子,亭中石莲花座上摆放一个椭圆形玉瓮。玉瓮是墨绿色带有白色花纹,高七十公分,周长约五米,简直像浴缸。

浴缸是玉缸,玉缸像浴缸,道是浴缸却玉缸,怎把玉缸当浴缸。好绕舌。

北京李老师说这是元世祖忽必烈入主北京后,为大宴群臣犒赏将士,令工匠开采整块玉石再精雕细刻而成,作为酒瓮,可盛酒三十几石。

玉的白纹勾勒出汹涌波浪、漩涡激流,张牙舞爪的海龙上半身探出水面;又有猪、马、犀牛等遍体生鳞的动物,像是神话里龙宫中的兽形神怪。

整体雕刻风格显现出游牧民族剽悍豪放的气魄。

“乾隆年间对这玉瓮又修饰了四次,由于元、清的琢玉技法、风格不同,因此可以区分出修饰过的差异。”李老师说,“同学们看得出来吗?”

大伙仔细打量这玉瓮,议论纷纷。暖暖问我:“你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点点头,“元代雕刻的线条较圆,清代的线条则较轻。”

“是吗?”暖暖身子微弯,聚精会神看着玉瓮。

“元代圆,清代轻。”我说,“这是朝代名称背后的深意。”

暖暖先是一愣,随即直起身,转头指着我说:“明明不懂还充内行。”

我当然不懂,如果这么细微的差异都看得出来,我早就改行当米雕师了。

北海其实是湖,湖中有座琼岛,下团城后走汉白玉砌成的永安桥可直达。

琼岛上有座白塔,暖暖说这是北海的标志,塔中还有两粒舍利子。

登上白塔,朝四面远眺,视野很好,可看到北京中心一带的建筑。

琼岛北面有船,可穿过湖面到北岸,同学们大多选择上船;但我想从东面走陟山桥到东岸,再绕湖而行。

暖暖说不成,现在天热,万一我热晕了,又要说些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到那时北海就可以含笑而干了之类的浑话。

“算命的说我这个月忌水。”我还是摇摇头。

“还瞎说。”暖暖告诉身旁的人,“同志们,把他拉上船!”

两个男同学一左一右把我架上船,暖暖得意地笑了。

下了船,一行人走到九龙壁。

九龙壁双面都有九条大龙,而且壁面上有独一无二的七彩琉璃砖,我早在台湾的教科书课本上久仰大名。

我特地叫来徐驰,请他帮我拍张独照,我还是在九龙壁前比了两个V。

“龙动了唷。”暖暖笑说。

我回过头,色彩鲜艳的琉璃再加上光的反射,还真有龙动起来的错觉。

离开九龙壁,经过五龙亭,再沿西岸走到西门,车子已在西门外等候。

上了车,打了个盹后,就回到睡觉的大学。(没有侮辱这所大学的意思。)

简单洗把脸,待会儿有个学者要来上课,是关于故宫的文化和历史方面。

课上得还算有趣,不是写黑板,而是用power point放映很多图片。

上完课后,还得补昨晚没做的自我介绍。

老师们也希望台湾学生发表一下对北京或故宫有何感想。

自我介绍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实质上的意义,因为同学们已经混得很熟。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2:13

暖暖 2(5)

令我伤脑筋的,是所谓“感想”这东西。

我回想起在机场等待班机飞离台湾时,心里装满兴奋,装不下别的。

飞到香港要转飞北京前,在登机口看到“北京”两字,兴奋感变透明,虽然存在,却好像不真实。

北京这地名一直安详地躺在我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的课本里。

我常常听见她的声音,却从未看过她的长相。

我无法想象一旦碰触后,触感是什么?

这有点像听了某人的歌一辈子,有天突然要跑去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你问我感想是什么?我只能说请你等等,我要问一下我的右手。

如今我站在台上,说完自己的名字后,我得说出握完手的感想。

我能张开右手告诉他们 talk to this hand 吗?

我只能说故宫大、北京更大,连中饭吃的水饺和馄饨都比台湾大。

“总之就是一个大字。”我下了结论。

“然后呢?”北京李老师问。

“因为大,所以让人觉得渺小。”

“还有呢?”北京张老师问。

“嗯……”我想了一下,“渺小会让人学会谦卑。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谦卑的人,而且五成谦、五成卑,符合中庸之道。到了北京看完故宫,变为两成谦、八成卑,有点卑过头了。我应该再去看看一些渺小的事物才能矫正回来。”

全场像电影开场前的安静。

“我可以下台了吗?”等了一会儿,我说。

不等老师开口,全体同学迫不及待拍手欢送我下台。

“怎么样?”我坐回位子,转头问暖暖,“很令人动容吧?”

“总之就是一个瞎字。”暖暖说。

自我介绍兼感想发表会结束,便是令我期待已久的晚餐时分。

因为中午吃得少,晚上饿得快。

走进餐馆前,我特地打量一下招牌,发现“渝菜”这个关键字。

我中学时地理课学得不错,知道渝是重庆的简称,所以是重庆菜。

重庆在四川省境内,应该和川菜颇有渊源。

川菜……?

我开始冒冷汗。

我不太能吃辣,以前在台湾第一次吃麻辣锅后,拉了三天肚子。

拉到第三天时,走出厕所,我终于领悟到什么叫点点滴滴。

“能吃辣吗?”刚走进餐馆,北京李老师便微笑询问。

你看过撕了票、进了戏院的人,在电影还没播放前就尖叫逃出来的人吗?

“还行。”我只好说。

“那你会吃得非常过瘾。”李老师又说。

我不禁流下男儿泪。

果不其然,第一道菜就让我联想到以色列的红海。

汤上头满满浮了一层红色的油,我不会天真到以为那是蕃茄汁。

“嘿嘿。”暖暖笑了。

“笑什么?”我问。

“据说挺能吃辣的人,看到辣脸会泛红;不能吃辣的人嘛,脸会发青。”

“你想说什么?”

“没事。”暖暖说,“我瞧你脸色挺红润的,由衷为你高兴而已。”

说完后,暖暖又嘿嘿两声。

“请容许小妹跟您解说这道菜。”暖暖笑了笑说:“将生鱼肉片成薄片,用滚烫辣油一勺一勺地浇熟,这道菜就成了。”

“……”

“一勺一勺的唷。”暖暖还加上手势。

我试着拿起碗,但左手有些抖,碗像地震时的摇晃。

“请容许小妹替您服务。”暖暖舀起几片鱼肉放进我的碗,再淋上汤汁,“尝尝。”

我夹起一片鱼肉,在暖暖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吃下肚。

辣到头皮发麻,感觉突然变成岳飞,已经怒发冲冠了。

“感想呢?”暖暖问。

“这……在……辣……”我舌头肿胀,开始口齿不清。

“请容许小妹帮您下个结论。”暖暖说,“鱼肉辣、汤汁更辣,总之就是一个辣字。”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3:39

暖暖 2(6)

“这实在太辣了。”我终于说,“我不太能吃辣。”

“您行的,别太谦卑。多吃这渺小的辣,您就会谦回来,不会太卑了。”

第二道菜又是一大盘火红,看起来像是盘子着了火。

红辣椒占多数,鸡丁只占少数,正怀疑是否现在辣椒便宜鸡肉昂贵时,暖暖已经盛了小半碗放我面前。只有两小块鸡丁,其余全部是辣椒。

“这是辣子鸡,听说辣椒才是主角,鸡丁只是配菜。”暖暖笑着说。

我不敢只吃辣椒,便同时夹块鸡丁和辣椒,辣椒上面还有一些小点。

才咬一口,我已经忘了椅子的存在,因为屁股都发麻了。

“别小看这小点,那是花椒。”暖暖用筷子挑起红辣椒上的小点,“会让你麻到群魔乱舞。”

这道菜既麻又辣,实在太黯然、太销魂了。

“凉凉,你哭了?”暖暖说。

“民族依旧多难。”我擦了擦眼角,“实在令人感伤。”

“那再多吃点,养好精神才能报效祖国。”

“我不行了。”

“您行的。”

“暖暖,我错了。饶了我吧。”

暖暖哗啦哗啦笑着,非常开心的样子。

肚子实在饿得慌,我又勉强动了筷子。

“吃麻会叫妈,吃辣就会拉。”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我想我已经辣到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了。

“没想到川菜这么麻辣。”我要了杯水,喝了一口后说。

“这是渝菜。你若说渝菜是川菜,重庆人肯定跟你没完。”

“原来渝菜不是川菜。”

“你若说渝菜不是川菜,那成都人肯定有儿大不由娘的委屈。”

“喂。我只是个不能吃辣又非得填饱肚子的可怜虫,别为难我了。”

“其实是因为渝菜想自立门户成为中国第九大菜系,但川菜可不乐见。”

“渝菜和川菜有何区别?”

“简单说,川菜是温柔婉约的辣,渝菜则辣得粗犷豪放。”暖暖笑了笑,“我待会儿挑些不太辣的让你吃。”

“感激不尽。”我急忙道谢。

“我只能尽量了。毕竟这就像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得饿肚子了。

“为什么今晚要吃这么麻辣的渝菜呢?”

“我估计老师们可能要给你们这些台湾学生来个下马威。”

“下马威应该是昨天刚下飞机时做的事才对啊。”

“如果昨晚下马威,万一下过头,你们立马就回台湾可不成。”暖暖说,

“今天下刚好,上了戏台、化了花脸,就由不得你不唱戏。”

“太狠了吧。”

“我说笑呢,你别当真。”暖暖笑着说。

暖暖似乎变成了试毒官,先吃吃看辣不辣,再决定要不要夹给我。

夹给我时,也顺便会把辣椒、花椒类的东西挑掉。

只可惜渝菜是如此粗犷豪放,拿掉辣椒也不会变成文质彬彬。

结果这顿饭我只吃了几口菜,连汤都不敢喝。

但同行的台湾学生大多吃得过瘾,只有两三个被辣晕了。

回到寝室后,觉得空腹难受,便溜到街上找了家面馆,叫了碗面。

面端来了,好大一碗。看看桌上,只有筷子。

我起身向前,走到柜台边,问:“有没有汤匙?”

“啥?”煮面的大婶似乎听不懂。

我想她大概听不懂台湾腔,试着卷起舌头,再说一次:“汤匙?”

“啥?”大婶还是不懂。

我只好用手语比出舀汤然后送入口中的动作。

“勺是呗?”大婶拿根勺给我,嘴里还大声说,“勺就勺呗,说啥汤匙?汤里有屎吗?”

店内的客人哇哈哈大笑,大婶也跟着笑,好像在比谁大声。

大婶,我台湾来的不懂事,您应该小点声,这样我很尴尬耶。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4:32

暖暖 2(7)

我匆匆吃了大半碗面便赶紧走人。

回寝室途中,刚好碰见学弟走出厕所,“拉肚子了。”他说。

“还好吗?”我问。

“不好。”他摇摇头,“我的菊花已经变成向日葵了。”

“混蛋!”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在这里说白烂话。”

我和学弟走回寝室,刚好碰见高亮。

“老蔡,大伙要逛小吃一条街。一道去吧。”他说。

原来北京学生担心台湾学生吃不惯麻辣,便提议去小吃一条街打打牙祭。

老师们并不阻止,只叮咛出门要留神、回来别晚了、别装迷糊把酒吧一条街当成小吃一条街。

小吃一条街跟台湾的夜市很像,只不过台湾的夜市还卖些衣服、鞋子、CD之类的东西,偶尔还有算命摊、按摩店;但小吃一条街全都是吃的。

刚吃了大半碗面,肚子并不饿,因此我光用闻的,反正闻的不用钱。

逛了些时候,食物的香味诱出了食欲,开始想尝些新玩意。

“凉凉。”我转头看见暖暖,她递给我两根羊肉串,说,“喏,给你。”

“不辣吧?”我问。

“你说呢?”

我有些害怕,用鼻子嗅了嗅,再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唉呀,别丢人了。”暖暖笑着说,“像条狗似的。”

“好像不太辣耶。”我说。

“我特地叫他们别放太辣。”暖暖说。

“谢谢。”

暖暖微微一笑,“你晚上吃得少,待会儿多吃点。”

我跟暖暖说了偷溜出去吃碗面的事,顺便说要汤匙结果闹笑话的过程。

暖暖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把嘴巴合拢后,说:“既然吃过了,咱们就吃点小吃。”

说完便带我去吃驴打滚、爱窝窝、豌豆黄之类的北京风味小吃。

依台湾的说法,这些都可归类为甜点。

我们尽可能吃少量多种,如果吃不完便会递给身旁的同学,然后说,“给你一个,算是结缘。”

逛了一个多小时,大伙便回学校。

我吃得好撑,便躺着休息;学弟、徐驰和高亮在看今天的相片档。

“老蔡,你的芭乐。”徐驰说。

我从床上一跃而下(我还在上铺喔),挤进他们,说:“在哪儿?”

徐驰将数位相机的显示画面凑到我眼前,我可以清楚看见暖暖的笑容。

我凝视暖暖几秒后,徐驰按了下一张,我立刻按上一张,再凝视几秒。

“老蔡,你回台湾后,我会把这些相片给你发过去。”徐驰说。

“驰哥。”我很高兴,一把抱住他,“我可以叫你驰哥吗?”

这晚我们四人的精神都很好,侃大山侃到很晚。

学弟偶尔侃到一半便跑出去上厕所,高亮问:”没事吧?”

“我的屁股变成梵谷的模特儿了。”学弟说。

徐驰和高亮弄了半天才搞清楚梵谷就是梵高,只是翻译名称的差别而已。

我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梵谷最爱画的花是向日葵。

翻下床想掐住学弟的脖子让他为乱说话付出代价,但他嘴巴张开,脸呈痴呆,似乎已进入梦乡。

只得再翻上床,闭上眼睛,让暖暖的笑容伴我入眠。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4:45

暖暖 3(1)

早上漱洗完、用过早饭后,先在教室听课。

有个对长城很有研究的学者,要来跟我们讲述长城的种种。

他还拿出一块巴掌大的长城小碎砖,要同学们试试它的硬度。

“可用你身上任何部位,弄碎了有赏。”他笑说。

这小碎砖传到我手上时,我跟学弟说:“来,头借我。”

“你要猪头干嘛?”学弟回答。

我不想理他。

双手握紧碎砖,使尽吃奶力气,幻想自己是《七龙珠》里的悟空,口中还啊啊啊啊啊叫着,准备变身成超级赛亚人。

“碎了。”我说。

“真碎了?”暖暖很惊讶。

“我的手指头碎了。”

这次轮到暖暖不想理我。

十点左右上完课,老师们意味深长地让大家准备一下,要去爬长城了。

记得昨晚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要穿好走的鞋、女同学别发浪穿啥高跟鞋、带瓶水、别把垃圾留在长城、谁敢在长城砖上签名谁就死定了等等。

“还要准备什么?”我很好奇问暖暖,“难道要打领带?”

“我估计是要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免得乐晕了。”暖暖说。

我想想也有道理。

当初会参加这次夏令营活动,有一大半是冲着长城的面子。

要爬的是八达岭长城,距离北京只约七十公里,有高速公路可以直达。

万一古代的骑兵越过八达岭长城,要不了多久不就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正在为北京捏把冷汗时,忽然车内一阵骚动。

我转头望向窗外,被眼前的景物震慑住了。

“这……”我有点结巴。

“这是居庸关。”暖暖说。

居庸关两侧高山如刀剑般耸立,中为峡谷,居庸关关城即位于峡谷正中。地势险峻,扼北京咽喉,难怪《吕氏春秋》提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

居庸关不仅雄伟,而且风景宜人,两侧山峦叠翠,湛绿溪水中流。

很难想像军事要塞兼具壮观与秀丽。

“看来北京可以喘口气了。”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越过八达岭长城的骑兵看到居庸关,一定会下马欣赏这美景。”我说,“感慨美景之际,也许突然顿悟,觉得人生苦短,打打杀杀太无聊,于是拨转马头又回去也说不定。”

暖暖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别担心。”我对着暖暖笑了笑,“北京安全了。”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暖暖瞪我一眼,“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过了居庸关,没多久便到八达岭长城。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半。

老师们说先简单吃碗炸酱面填填肚子,吃饱了好上路。

(吃饱了好上路这句话听起来很怪,要被砍头的犯人最后都会听到这句。)

吃炸酱面时高亮打开话匣子,他说小时候母亲常常煮一大锅炸酱,只要舀几勺炸酱到面条里,搅拌一下,唏哩呼噜就一碗,一餐就解决了。

“平时就这么吃。”他说。

我突然想到从下飞机到现在,一粒白米也没看到,更别说白米饭了。

地理课本上说:南人食米、北人食麦,古人诚不我欺也。

搭上通往南四楼的南索道,缆车启动瞬间,暖暖笑了。

她转过身,跪在椅子上,朝窗外望去,猛挥挥手,口中还念念有词。

“坐好。”我说。

“初次见面,总得跟长城打声招呼,说声您辛苦了。”暖暖说。

“你……”

“长城我也是第一次爬。”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我说,“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你才瞎说呢。”暖暖又转身坐好。

下了缆车,老师们简短交代要量力而为、不要逞强、记得在烽火台碰头。

我向远处看,长城蜿蜒于山脊之上,像一条待飞的巨龙,随时准备破空。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5:31

暖暖 3(2)

往左右一看,两侧城墙高度不一、形状也不同。

高亮说呈锯齿状凹凸的叫堞墙,高约一米七,刚好遮住守城者,这是抵御外敌用的,堞墙有巡逻时瞭望的垛口,垛口下有可供射箭的方形小孔;矮的一侧只约一米高,叫宇墙,就像一般的矮墙。

“宇墙做啥用的?”暖暖问。

“巡逻累了,可以坐着歇会儿。”我说。

“别瞎说。”暖暖说。

“人马在城上行走,万一摔下城了可糟,这宇墙是保护用的。”高亮说,“而且宇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道券门,门里有石阶让士兵登城下城。”

我用尊敬的眼神看着高亮,“来北京后,我没事就来爬长城。”他说。

我们一路往北爬,坡度陡的地段还有铁栏杆供人扶着上下坡。

顺着垛口向外看,尽是重叠的山、干枯的树、杂乱的草,构成一片荒凉。

每隔几百公尺就有方形城台,两层的叫敌楼,上层用来瞭望或攻击,下层让士兵休息或存放武器;一层的叫城台,四周有垛口供巡逻与攻击。

高亮说现在叫的南四、南三、北三、北四楼等,都是敌楼。

“我们要爬到八达岭长城海拔最高的北八楼。”他说。

暖暖毕竟是女孩子,体力较差,偶尔停下脚步扶着栏杆喘口气。

有时风吹得她摇摇晃晃,高亮说这里是风口,风特大。

“如果是秋冬之际,风特强、天特冷,那时爬长城特有感受。”他说。

我们现在一身轻装,顶多带瓶水,还得靠栏杆帮我们上上下下;而古代守城将士却是一身盔甲、手持兵器,顶着狂风在这跑上跑下。

每天望向关外的荒凉,除同袍外看不见半个人,该是何等孤独与寂寞。

想看到人又怕看到人,因为一旦看到人影,可能意味着战事的开端,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心情?

“如果……”

“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暖暖打断我,接着说,“到那时长城就可以含笑而塌了。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嘿。”我笑了笑,“你休息够了?”

“嗯。”暖暖点点头。

高亮体力好,总是拿着一台像炮似的照相机东拍西拍,不曾歇腿。

我和暖暖每到一座敌楼便坐下来歇息喝口水,四处张望。

城墙上常看见游客题上“到此一游”,台湾的风景名胜也常见到此一游。

看来《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真是害人不浅。

记得大学时去过的民雄鬼屋,那里竟然也到处被写上到此一游。

有的同学比较狠,签下到此一游后,还顺便写上老师的地址和联络电话。

“看你还敢不敢随便当人。”写完后,他说。

我起身看看墙上还题些什么字。

“我到长城是好汉!”

这个俗,搞不好有八千块砖上这样写。

“我要学长城坚强屹立千年!”

坚强是好事,但要有公德心。没公德心而屹立千年,就叫祸害遗千年。

“小红!我对你绵延的爱就像长城!”

被爱冲昏头所做的糊涂事,可以理解。小红帮个忙,甩了他吧。

“我的XX比长城长!”

“马的!”我不禁脱口而出。

“咳咳……”瞥见暖暖正瞧着我,脸上一红,“我失态了。”

“没事。”暖暖说,“你骂得好。”

“我还可以骂得更难听喔。”

“骂来听听。”

我张开嘴巴,始终吐不出话,最后说:“我们还是继续上路吧。”

再往上爬了一会儿,终于来到烽火台,这里地势既高且险、视野又开阔,

如此才能达到燃放烟火示警的目的。

大约有二十多个学生已经坐着聊天,徐驰看见我便说:“老蔡,您的腿还是自个儿的吗?”

经他一说,我才发觉腿有些软。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5:47

暖暖 3(3)

四个老师到了三个,北京李老师特地压后,他到了表示全都到了。

过了十几分钟,李老师终于到了。

他喘口气,点齐了人数,清了清喉咙后,开口说:

大家都听过“不到长城非好汉”,但一定得爬长城来证明自己是好汉吗?你试试挑座险要的山,从山脚登上顶,谁敢说你不是好汉?或者你绕着北京走上一圈,中途不歇息不叫救护车不哭爹喊娘,这不是好汉吗?爬长城的目的不只在证明自己是好汉,看看脚下,你正踏着历史的动脉。有了长城,秦国才能腾出手来灭六国、统一中原;若没长城,历史完全变了样。你常在书上读到咏叹长城和边塞将士的诗词,那是文学的美;你今天爬上一遭,对文学的美更有深刻感受,同时你也能感受历史的真。历史就是人类走过千年所留下的脚印,你现在的脚印将来也会成历史啊。看看四周,地势越险要,越彰显长城的雄伟,长城若建在平原上,那不就一道墙呗。人生也一样,越是困顿波折,越能彰显你的价值,越能激励你向上,了解这层道理,你才是真好汉。

他说完后大伙拍拍手,李老师确实说得好。但是,太感性了吧?

北京张老师站起身,也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待会儿一起在烽火台下合个影。合影的同时,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烽火台永远不再燃起狼烟。”

现在是怎样?感性还会传染喔。

张老师请台湾的周老师也说些话,周老师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说:“常听人说:这就是历史。这句话别有深意。我们都知道‘这’的英文叫this,音念起来像‘历史’,因此this is历史的意思是……”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说:“这就是历史。”

他说完后,我不支倒地。

烽火台即使燃起狼烟,听你一说,大概也全灭了。

最后是台湾的吴老师,他只淡淡地说:“同学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不吐不快。这样吧,今晚睡觉前,每人交五百字爬长城的心得报告给我。”

我一听便从地上弹起身,周遭一片哀嚎。

“我是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待会儿还要爬,先给你们一点刺激。”

“没事开什么玩笑嘛。”我鼻子哼了一声。

“那你呢?”暖暖问,“你又有什么感受?”

“我……”

“你是不是又想说索道长,长城更长,连中饭吃的面条都比台湾长,总之就是一个长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搞不好还真让她说中了。

大伙围在一起准备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又说:“大家把身份证拿出来摆在胸口拍照,这样才酷。”

现在是拍通缉犯的照片吗?

我偷瞄身旁暖暖手中的证件,她倒是大方转头细看我的证件。

我干脆把我的证件给她,她笑了笑,也把她的证件给我。

暖暖的证件是淡蓝色的底浮着白色中国地图,还有一栏标示着“汉族”。

“继续上路。”拍完照后,北京张老师说。

才爬了不久,看到城墙的尽头是山壁,没路了。

“这里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吗?”

“不是。”暖暖右手朝东边指,“是在长城入海处,山海关那儿。”

“是吗?”

“山海关城东有个望夫石村,村北有座凤凰山,孟姜女庙就在那儿。庙后头有块大石,叫望夫石。石上有坑,是孟姜女登石望夫的足迹。”

“你去过?”

“我听说的。”

“你怎么常听说?”

“我耳朵好。”暖暖笑了笑。

暖暖索性坐了下来,向我招招手,我便坐在她身旁。

“孟姜女庙东南方的渤海海面上,并立着高低两块礁石,高的竖立像碑、低的躺下像坟,传说那就是孟姜女的坟墓。”顿了顿,暖暖又说,“不管海水多大,永远不会淹没那座坟。”

暖暖说故事的语调很柔缓,会让人不想插嘴去破坏气氛。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6:12

暖暖 3(4)

“挺美吧?”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

眼角瞥见暖暖微扬起头,闭上双眼,神情和姿态都很放松。

背后传来咳咳两声,我和暖暖同时回过头,看见高亮站在我们身后。

“不好意思,打扰您们了。”他说,“其实孟姜女传说的破绽挺多的。”

“喔?”我站起身。

“其一,孟姜女跟秦始皇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秦始皇得连着叫孟姜女好几声姑奶奶,恐怕还不止。其二,秦始皇和其先祖们所修筑的长城,可从未到达山海关。”

高亮说得很笃定。

我相信高亮说的是史实。

但在“真”与“美”的孟姜女之间,如果她们硬要冲突打架只剩一个时,我宁可让美的孟姜女住进我心里。

毕竟我已经领悟到历史的“真”,就让我保留孟姜女的“美”吧。

听到唉唷一声,原来是暖暖想起身结果又一屁股坐地上。

“腿有些软。”暖暖笑了起来。

“我帮你。”我伸出右手。

暖暖也伸出右手跟我握着,我顺势一拉,她便站起身,拍拍裤管。

“有条便道。”高亮往旁一指,“从那儿绕过去,就可以继续爬了。”

高亮带着我和暖暖从便道走上长城,“就快到了。”他总是这么说。

看到不远处有座敌楼,心想又可以歇会儿了。

“终于到北七楼了。”高亮说。

“北七?”我说,“你确定这叫北七吗?”

“是啊。”高亮说,“下个楼就是终点,北八楼。”

“暖暖!”我大叫一声。

“我就在你身旁,”暖暖说,“你咋呼啥?”

“快,这是你的楼,你得在这单独照张相。”

暖暖和高亮似乎都一头雾水。

我不断催促着,暖暖说:“他的相机挺专业的,别浪费胶片。”

“胶片这东西和青春一样,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高亮笑了笑。

喔?高亮说的话也挺深奥的。

高亮举起镜头要暖暖摆姿势,暖暖见我贼溜溜的眼神,指着我说:“你转过身,不许看。”

我转过身,高亮按下快门,然后说:“老蔡,你也来一张?”

“不。”我摇摇头,“这个楼只能用来形容暖暖。”

向前远望,北八楼孤伶伶立在半空中,看似遥不可及。

好像老天伸出手抓住北八楼上天,于是通往北八楼的路便跟着往上直冲。

坡度越走越陡,城宽越走越窄,墙砖似乎也更厚重。

“这段路俗称好汉坡。”高亮说,“老蔡,加把劲。”

我快飙泪了。

大凡叫好汉坡的地方,都是摆明折磨人却不必负责的地方。

大学时爬过阿里山的好汉坡,爬到后来真的变成四条腿趴在地上爬。

我让暖暖在我前头爬,这样万一她滑下来我还可以接住。

“学长,我在你后面。”我转头看见学弟,但我连打招呼的力气也没。

他右手拉着王克的手往上爬,左手还朝我比个V。

“我有点恐高,所以……”王克似乎很不好意思,淡淡地说。

没想到这小子精神这么好,还可以拉着姑娘的小手,这让我很不爽。

“别放屁喔,学长。”学弟又说,“我躲不掉。”

如果不是……我没力气……骂人……王克又在……我一定骂你……猪头。

我一定累毙了,连在心里OS都会喘。

暖暖似乎也不行了,停下脚步喘气。

“暖暖。”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暖暖回头。

“你知道台湾话白痴怎么说?”

“咋说?”

“就是北七。”

“你……”暖暖睁大眼睛手指着我。

“要报仇上去再说。”

暖暖化悲愤为力量,一鼓作气。快到了……快到了……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6:32

暖暖 3(5)

终于到了。

暖暖没力气骂我,瘫坐在地上。我连坐下的力气也没。

王克一个劲儿向学弟道谢,学弟只是傻笑。

“别放在心上。”学弟对她说,“我常常牵老婆婆的手过马路。”

混蛋,连老婆婆那充满智慧痕迹的手都不放过。

北八楼的景色更萧瑟了,人站在这里更感孤独。

我心想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怎么吃饭?大概不会有人送饭上来。

走下去吃饭时,一想到吃饱后还得爬这么一段上来,胃口应该不会好。

也许久而久之,就不下去吃饭了。

这太令人感伤了。

压后的北京李老师终于也上来了,“还行吗?”他笑着问。

“瘫了。”一堆同学惨叫。

“领悟到唐朝诗人高适写的‘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了吗?”他问。

“多么痛的领悟。”有个台湾学生这么回答。

“这就是历史。”台湾周老师说,“大家说是不是?”

这次没人再有力气回答了。

“精神点,各位好汉。”北京张老师拿起相机,“咱们全体在这合个影,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念:我是爱好和平的好汉。”

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叫学弟躺在地上装死,再叫四个学生分别抓着他四肢,抬起学弟当作画面背景。真难为他还有心情搞笑。

我们从这里坐北索道下城,在缆车上我觉得好困。

下了索道,上了车,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暖暖摇醒我,睁开眼一看,大家正在下车,我也起身。

天色已暗了,我感觉朦朦胧胧,下车时脚步还有些踉跄。

“先去洗把脸,精神精神。”北京李老师说,“我看咱们今晚别出去了,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吃。”

“在池塘里吃?”我问暖暖,“我们变乌龟了吗?”

“看着我的嘴。”暖暖一字一字说,“食——堂。”

原来是在学校的餐厅里吃,这样挺好,不用再奔波。

用冷水洗完脸后,总算有点精神。走进餐厅,竟然看到白米饭。

嗨,几天没见了,你依然那么白,真是令人感动。

待会儿如果吃少了,你别介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累。

咦?你似乎变干了,以后记得进电锅时要多喝些水喔。

“咋喃喃自语?”暖暖端着餐盘站在我面前,“还没清醒吗?”

“醒了啊。”

“你确定?”暖暖放下餐盘,坐我对面。

“我知道你叫暖暖、黑龙江人、来北京念书、喜欢充内行、耳朵很好所以常听说。这样算清醒了吧?”

“你还忘了一件事。”

“哪件事?”

“我想去暖暖。”

“我又困了。”

我趴在桌上装睡。趴了一会儿,没听见暖暖的反应。

一直趴着也不是办法,慢慢直起身,偷偷拿起碗筷。

“腿酸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你也是吗?”

“那当然。爬了一天长城,难不成腿还会甜吗?”

“你的幽默感挺深奥的。”

“会吗?”

“我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角在椰子树下避雨,突然树上掉下一颗椰子,男的说:‘是椰子耶!’女的回说:‘从椰子树上掉下来的当然是椰子,难道还会是芭乐吗?’”我笑了笑,“你的幽默感跟女主角好像同一门派。”

“你爱看电影?”暖暖问。

“嗯。”我点点头,“什么类型都看,但文艺片很少看。”

“咋说?”

“有次看到一部文艺片,里面武松很深情地对着潘金莲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青草地的小黄花。”我吃吃乱笑,“那瞬间,我崩溃了。”

“干啥这样笑?”

“我那时就这样笑,结果周遭投射来的目光好冰。从此不太敢看文艺片,怕又听到这种经典对白。”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7:47

暖暖 3(6)

说完后,我又劈里啪啦一阵乱笑,不能自已。

“笑完了?”暖暖说,“嘴不酸吗?”

“唉。”我收起笑声,说,“真是余悸犹存。”

我突然发觉跟暖暖在一起时,我变得健谈了。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说很多话;二是我容易感受到她的聆听,于是越讲越多。

以现在而言,她看来相当疲惫,却打起精神听我说些无聊的话。

“真累了。”她低头看着餐盘,“吃不完,咋办?”

“吃不完,”我说,“兜着走。”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在台湾就这么用。”我嘿嘿笑了两声。

我和暖暖走出食堂,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

“啊?差点忘了。”我说。

“忘了啥?”

“我才是北七。”我指着鼻子,“在长城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暖暖想了一下,终于笑出声,说:“以后别用我听不懂的台湾话骂人。”

“是。”我说,“要骂你一定用普通话骂,这样你才听得懂。”

“喂。”

“开玩笑的。”

经过教室,发现大多数的同学都在里面,教室充满笑声。

有的聊天;有的展示今天在长城买的纪念品;有的在看数位相机的图档。

我和暖暖也加入他们,徐驰朝我说:”老蔡,我偷拍了你一张。”

凑近一看,原来是我在烽火台上不支倒地的相片。

“你这次咋没比V?”暖暖说。

“你真是见树不见林。”我说,“我的双脚大开,不就构成了V字?”

我很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歇,眼角瞥见学弟和王克坐在教室角落。

我很好奇便走过去。

王克正低头画画,学弟坐她对面,也低头看她画画。

我在两人之间插进头,三个人的头刚好形成正三角形。

那是张素描,蜿蜒于山脊的长城像条龙,游长城的人潮点缀成龙的鳞片。

“画得很棒啊。”我发出感叹。

王克抬起头,靦腆地朝我笑了笑。

“学长。”学弟也抬起头,神秘兮兮地说,“很亮。”

“OK。”我朝他点点头,“我了解。”

转身欲离去时,发现王克的眼神有些困惑。

“学弟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的电灯泡啦。”我对着王克说,“所谓的电灯泡就是……”

“学长!”学弟有些气急败坏。

王克听懂了,脸上有些尴尬,又低头作画。

我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

“你这人贼坏。”暖暖说。

“贼坏?”我说,“什么意思?”

“贼在东北话里面,是很、非常的意思。”

“喔。”我恍然大悟,“暖暖,你这人贼靓。这样说行吗?”

“说法没问题,”暖暖笑出声,“但形容我并不贴切。”

“既然不贴切,干嘛笑那么开心?”

“凉凉!”暖暖叫了一声。

我赶紧溜到徐驰旁边假装忙碌。

大伙在教室里聊到很晚,直到老师们进来赶人。

回到寝室,一跳上床,眼皮就重了。

“老蔡,下次你来北京,我带你去爬司马台长城。”高亮说。

高亮说那是野长城,游客很少,而且多数是老外。

他又说司马台长城更为雄奇险峻,是探险家的天堂等等。

我记不清了,因为他讲到一半我就睡着了,睡着的人是不长记性的。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8:51

暖暖 4(1)

隔天起床,我从上铺一跃而下,这是我从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

一方面可迅速清醒,以便赶得及上第一堂课;另一方面,万一降落不成功,也会有充足的理由不去上课。

但今天虽降落成功,双脚却有一股浓烈的酸意。

腿好酸啊,我几乎直不起身。

幸好刷牙洗脸和吃早饭不必用到脚,但走到教室的路程就有些漫长了。

“给。”一走进教室,暖暖便递了瓶东西给我。

我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是云南白药喷剂。

“挺有效的。”她又说。

卷起裤管,在左右小腿肚各喷三下,感觉很清凉,酸痛似乎也有些缓解。

我沉思几秒后,立刻站起身跑出教室。

“你去哪儿?”暖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上课了。”

“大腿也得喷啊。”我头也不回说。

“真是。”我从厕所回来后,暖暖一看见我就说。

真是什么?难道我可以在教室里脱下裤子喷大腿吗?

今天听说上课的是个大学教授,要上汉语的语言特色。

本以为应该是个老学究,这种人通常会兼具魔术师和催眠师的身份。

也就是说,会是个让桌子有一股吸力,吸引你的脸贴住桌子的魔术师;也会是个讲话的语调仿佛叫你睡吧睡吧的催眠师。

不过这位教授虽然六十多岁了,讲话却诙谐有趣,口吻轻松而不严肃。

因为我们这群学生来自不同科系,所以他并不讲深奥的理论。

他说中文一字一音,排列组合性强,句子断法不同,意义也不同。

甚至常见顺着念也行、倒着念也可以的句子。

比方说”吃青菜的小孩不会变坏”这句,经排列组合后,可以变成:“变坏的青菜小孩不会吃”、”变坏的小孩不会吃青菜”,各有意义。

还可变成”吃小孩的青菜不会变坏”,不过这句只能出现在恐怖电影里。

英文有时式,是因为重视时间,所以是科学式语言;中文没有时式,所以中国人不注重时间,没有时间观念。

“这是鬼扯。一个动词三种文字,那叫没事找事做。加个表示过去的时间不就得了,何苦执著分别。人生该学的事特多,别让动词给挂碍了。”

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佛。”

英文说a book、a desk、a car、a tree、a man等都只是“a”,简单;中文却有一棵、一粒、一张、一个、一本、一辆、一件等说法,很麻烦。

“那是因为中国人知道万事与万物都有独特性,所以计量单位不同,表达一种尊重。”他哈哈大笑,“这就是道啊。”

中文的生命力很强,一个字可有多种意义跟词性,特有弹性。

“哪位同学可举个例?举的有特色,我亲手写‘才子’送你。”老师开玩笑说,“上网拍卖,大概还值几个钱。”

“这老师的毛笔字写得特好。”暖暖偷偷告诉我,“凉凉,试试?”

我朝暖暖摇摇头。

我是个低调的人,难道我才高八斗也要让大家都知道吗?

学弟忽然举手,我吓一大跳,心想这小子疯了。

只见老师点点头说:“请。”

“床前明月光,美女来赏光;衣服脱光光,共度好时光。”

学弟起身说,“这四个‘光’字,意义都不同。”

“这位同学是台湾来的?”老师问。

“嗯。”学弟点点头。

“真有勇气。”老师又哈哈大笑,“英雄出少年。”

耻辱啊,真是耻辱。我抬不起头了。

“老师待会儿是写‘才子’还是写‘英雄出少年’给我?”学弟小声问我。

“你给我闭嘴。”我咬着牙说。

老师接着让台湾学生和北京学生谈谈彼此说话的差异。

有人说,台湾学生说话温文儒雅,语调高低起伏小,经常带有感叹词;北京学生说话豪气,语调高亢、起伏明显,用字也较精简。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19:35

暖暖 4(2)

例如台湾学生说“你真的好漂亮喔”,北京学生则说“你真漂亮”。

人家说谢谢,台湾学生说不客气;人家说对不起,台湾学生说没关系。语调总是细而缓,拉平成线。

而不管人家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北京学生都说“没事”。语尾上扬且短促,颇有豪迈之感。

“咱们做个试验来玩玩。”学生们七嘴八舌说完后,老师说。

老师假设一个情况:你要坐飞机到北京,想去逛故宫和爬长城,出门前跟妈妈说坐几点飞机、几点到北京、到北京后会打电话报平安。

大伙轮流用自然轻松的方式说完,每个细节都一样。

结果发现这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有些说法上有差异。

例如台湾学生最后说“我会打电话回家”;北京学生则说“会给家里打电话”。

“现在用手指头数数你刚刚共说了几个字?”老师说。

经过计算平均后,台湾学生说了五十二点四个字;北京学生说了四十八点六个字。

为了客观起见,老师又举了三种情况,结果也类似:在一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台湾学生平均多用了三至四个字。

我不太服气,跟暖暖说:“快到教室外面来。你怎么说?”

“快来教室外头。”暖暖说。

屈指一算,她比我少用一个字。

“这件衣服不错。”我说。

“这衣服挺好。”暖暖回答。

“这件衣服太好了。”

“这衣服特好。”

“这件衣服实在太棒了。”

“这衣服特特好。”暖暖笑着说,“我用的字还是比你少。”

“你赖皮。哪有人说特特好。”

“在北京就这么说。”暖暖嘿嘿笑了两声。

老师最后以武侠小说为例,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

在武侠小说中,北京大侠一进客栈,便喊:拿酒来!

台湾大侠则会说:小二,给我一壶酒。

看出差别了吗?

台湾大侠通常不会忽略句子中的主词与受词,也就是“我”与“小二”;

而且计量单位也很明确,到底是一壶酒还是一坛酒?必须区别。

北京大侠则简单多了,管你是小二、小三还是掌柜,拿酒来便是。

酒这东西不会因为不同的人拿而有所差异。

因为是我说话,当然拿给我,难不成叫你拿去浇花?

至于计量单位,甭管用壶、坛、罐、盅、瓶、杯、碗、脸盆或痰盂装,俺只管喝酒。

武功若练到最高境界,北京大侠会只说:“酒!”

而台湾大侠若练到最高境界,大概还是会说:“来壶酒。”

当然也因为这样,所以台湾大侠特别受到客栈欢迎。

因为台湾大侠的指令明确,不易让人出错。

北京大侠只说拿酒,但若小二拿一大坛酒给北京大侠,你猜怎么着?

“混账东西!”北京大侠怒吼,“你想撑死人不偿命?”

这时小二嘴里肯定妈的王八羔子您老又没说拿多少,直犯嘀咕。

“造反了吗?”北京大侠咻的一声拔出腰刀。

所以武侠小说中客栈发生打斗场面的,通常在北方。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常为了喝酒而打架,这还能不悲吗?

“那台湾的客栈呢?”有个同学问。

“台湾客栈当然爱情故事多。”老师笑了笑,“君不见台湾客栈拿酒的,通常是小姑娘。”

老师说完后,笑得很暧昧。随即收起笑容,拍了拍手。

“不瞎扯了,咱们明早再上文字的部分。”老师说,“你们赶紧吃完饭,饭后去逛胡同。”

在学校食堂里简单用过午饭,大伙上车直达鼓楼,登楼可以俯瞰北京城。

登上鼓楼俯瞰北京旧城区和错综复杂的胡同,视野很好。

“咱们先到什刹海附近晃晃,感受一下。”下了鼓楼,北京李老师说,“待会儿坐三轮车逛胡同,别再用走的。”

119139107 发表于 2007-12-7 14:20:55

暖暖 4(3)

他一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我和暖暖来到什刹海前海与后海交接处的银锭桥,这是座单孔石拱桥。

桥的长度不到十公尺,宽度约八公尺,桥下还有小船划过桥孔。

从银锭桥往后海方向走,湖畔绿树成荫,万绿丛中点缀几处楼阁古刹。

湖平如镜,远处西山若隐若现,几艘小船悠游其中,像一幅山水画卷。

我和暖暖沿着湖畔绿荫行走,虽处盛夏,亦感清凉。

暖暖买了两瓶酸奶,给我一瓶,我们席地而坐,望着湖面。

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变慢了,几近停止。

我喝了一口酸奶,味道不错,感觉像台湾的优酪乳。

“我在这儿滑过冰。”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滑冰?”眼前尽是碧绿的水,我不禁纳闷,“滑冰场在哪儿?”

“冬天一到,湖面结冰,不就是个天然滑冰场?”暖暖笑了笑。

“果然是夏虫不可语冰。”我说,“对长在台湾的我而言,很难想象。”

“你会滑冰吗?”暖暖问。

“我只会吃冰,不会滑冰。”我笑了笑,“连滑冰场都没见过。”

“有机会到我老家来,我教你滑。”

“好啊。你得牵着我的手,然后说你好棒、你是天才的那种教法喔。”

“想得美。我会推你下去不理你,又在旁骂你笨,这样你很快就会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学了。”

“不成。你得学。”

“为什么?”

“我想看你摔。”暖暖说完后,笑个不停。

“你这人贼坏。”我说。

“这形容就贴切了。”暖暖还是笑着。

我们又起身随兴漫步,在这里散步真的很舒服。

“我待在北京五个冬天了,每年冬天都会到这儿滑冰。”暖暖开了口。

“你大学毕业了?”我问。

“嗯。”暖暖点点头,“要升研二了,明年这时候就开始工作了。”

“在北京工作?还是回老家?”

“应该还是留在北京工作。”暖暖仿佛叹了口气,说,“离家的时间越久,家的距离就更远了。”

“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你说真格的吗?”暖暖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

“这太好了,北京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得让你瞧瞧。”暖暖很兴奋,“最好我们还可以再去吃些川菜渝菜之类的,把你辣晕,那肯定好玩。”

“如果是那样,我马上逃回台湾。”

“不成,我偏不让你走。”

暖暖笑得很开心,刚刚从她眼前飘过的一丝乡愁,瞬间消失无踪。

我心里则想着下次在北京重逢,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而那时候的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单纯吗?

“嘿,如果我在老家工作,你就不来找我了吗?”暖暖突然开口。

“我不知道黑龙江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了一下,接着说,“也许要翻过好几座雪山,跨过好几条冰封的大江,搞不好走了半个多月才看到一个人,而且那人还不会讲普通话。重点是我不会打猎,不知道该如何填饱肚子。”

“瞧你把黑龙江想成什么样。”暖暖说,“黑龙江也挺进步的。”

看来我对黑龙江的印象,恐怕停留在清末,搞不好还更早。

“如果黑龙江真是你形容的这样,那你还来吗?”

暖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

“暖暖。”我也停下脚步。

“嗯?”

“我会耶。”我笑了笑。

暖暖也笑了,笑容很灿烂,像冬天的太阳,明亮而温暖。

我天真地相信,为了看一眼暖暖灿烂的笑容,西伯利亚我也会去。

“不过你得先教我打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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