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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冷冬寒梅》☆★§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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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1:49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

二十五岁的夏末,愁澹的心依旧。

研究所毕了业,拎着硕士文凭,开始蹈入翻报纸求职的生活型态。

她曾试寄过履历表给几家传播公司,态度却不积极。即使获得面试的机会,临场也表现得很懒散寂寥,机械性回答出一连串包装过的正解。

“冷小姐,请问你了解本公司的成立背景吗?”

“我集了一些相关资料。”

“冷小姐,你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期许?”

“我希望先充实自己,将来在工作上谋求完美的表现。”

“冷小姐,请你谈谈自己的优点。”

“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希望公司能给我学习的机会,让我和公司同仁一起成长。”

完全制式化的答案。

公司征人,看重的是学历、经历和背景,何必找个需要学习机会的庸才?只有傻头傻脑的应征者才会以为这种愚言可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睐。

当然,她讲了,所以她也傻。

她纵容自己呆傻,因为并未面临必须谋职的迫切。彼时,选填和本性完全不搭轧的大传系,只是因为冷恺群讲了一句:“不适合你。”没办法,记得当时年纪小!现在回头想想,或许太幼稚了。然而,这却是少数几种她能反抗他的手段,即使时光倒流,恐怕仍然会选择走相同的路。

大学毕业那年,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情好做,干脆考考研究所,继续读下去。归根究柢,拿硕士文凭不为好学,不为兴趣,只因为人生懒漫无目的。

二十五岁的生命,与十八岁的浅淡,没有太大的差异,依然几笔就可以概括完毕。

有点悲哀。悲哀是命运为她设定的无奈,即使想改也改不掉,想躲也躲不开。

闲晃两个多月,尽米虫岁月,终于从分类栏一框显眼的征人文稿,选中她决定倘徉的天空——飞鸿综合医院院刊编辑部。这间医院是“飞鸿建设”三年前甫成立的分支事业。

飞鸿建设的大老板名为贺鸿宇,是贺怀宇的大哥,旗下开营医疗事业,顺理成章的交给弟弟负责。

这次她的应征态度迥异于前几次的疏淡。从笔试、口试、面谈,一路过关斩将,铿锵有力,直取阵营核心。一百多个应征者,她力抗群敌,硬挤入四个名额之一。

生命,又一次与贺家人交错汇集。

本质上,贺怀宇像霸烈的灼日,教她这类生长在阴暗地带的灰蛾,无法抗拒飞附的本能。当然,背后真义仍然和升大学的那年暑假选填志愿的心态相同。因为她知道,冷恺群绝对不会欣赏贺怀宇成为赏她一口饭吃的上司。

这么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没救了。

平时他很少过问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还不知悉她为哪间机构效命。管不了这么多了,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编辑部办公室在隔壁那一栋,行政大楼七楼。”上工首日,服务台好心引导她一条明路。

循着服务人员的指点,她进入未来的栖身之所。另外三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为男上,她淡而有礼的点个头打招呼,迳自找到标有她名牌的办公桌。

真好,拥有一个靠窗的桌位,浮云绿山嵌在窗框间,活色生香一幅山水尽。

同事之中,一位稳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冲着她瞧。天生讨厌被密切瞩目的感觉,她索性侧过身去,以身体语言拖拉出明显而遥迢的距离。

弄皱一池春水并非她的本意,所以办公室恋情列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满足于只盯着她看,笑吟吟的跨越过她与人际的鸿沟。

“嗨。”恺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装出忙着收抬桌面的样子。既然两个人是同事,表面上不好端起冷脸来摆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让人愕然的开场白。

他们认识?她向来不迷信巧合的,怎么会?

“我叫梁维钧。”他的眼神含着期盼。

“哦?”她完全没印象。

“来!把时光机驶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维钓笑咪咪的协助她打开记忆库。“下学期的某天清晨,一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在你家门口站岗,要求和你交朋友,记得吗?”

竟然与当年惨遭淘汰的爱慕者同一间办公室,完了。老实说,每年在她家门口站岗的毛小子起码有两打,她如何能记得住每张脸孔?

“想不起来?”梁维钧忍不住摇头叹气,“没办法,你的追求者铁定如过江之卿,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尴尬的速度包围过来,害她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应答。

“冷恺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样耶!静静雅雅的,不爱说话。”他玩笑性的拍拍她肩膀。“别担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家门口站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不罚我跪算盘一辈子。”

“你结婚了?”

“对。”梁维钧笑得很骄傲。“而且我儿子这个月就要出来世面了。”

“恭喜你。”好险!她心里晃过如释重负的解脱,唇角的浅笑总算融和了一点的诚挚之意。

“午餐时间,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吧!”梁维钧提出热诚的邀请。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无意和任何人维持太深入的交谈,即使同事也一样。

“人员都到齐了吗?”大门霍地被推开,贺怀宇进入编辑室,仍然和昔时一样飞扬明亮,从容自若。

梁维钧向她点点头,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气,总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辞的理由。

“麻烦各位坐到中央的编辑台来,我们先召开第一次的编前会议。”贺怀宇主掌院内的人事,又挂名院刊的发行人,所以编辑部等于直接向他负责。

在笔试的过程里,贺怀宇便知晓了她前来应征。两人虽然没有特意约定过,但在工作场合,他们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属的距离,并未漏出彼此熟识的讯息。

人员往中央的长条桌集合。

贺怀宇坐入长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钟……”

他正说着,身后的门推开了,姗姗踏入一道瘦削的纤影。

恺梅微感纳闷。编辑部不是只应征了四个人吗?

她特别关注迟来的同事几眼。女的,而且年纪与她差不多,好极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会集中在她身上。不过这位女同事实在有点……不修边幅,衣服皱巴巴的,鬈短的头发飞翘如刚让风吹拂过,不过长相有点眼熟。

“你迟到了。”贺怀宇不悦的阴黑了眉眼。

“塞车。”女同事耸了耸肩,没把他的雷公脸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贺怀宇先粗略解释自己的身分,然后翻开人事档案夹,查对一下在场的五位新人。“在场的五位分别是梁维钧、罗焕朝、赵自源、冷恺梅、方璀璨。”他抬起头。“请诸位依照以上的顺序概略介绍一下自己。”

听见耳熟的称号,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这个名字极为特殊罕闻,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个人。呵,况且方璀璨的长相仍保留着国小时期的特征,只要多留意几眼,很容易记认起来。

先是梁维钧,后有方璀璨。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却于若干年后集合在同一间编辑室里。新环境里出现旧友,总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恺梅,今年刚毕业。”轮到她,两句话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脸困困的渴睡模样,显然尚未认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难怪。这迷糊虫打小学开始,神经就比国旗粗。要是真记忆得起来,她反而意外。

编前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并且选举出代理组长,梁维钧的和气稳重颇为讨好,毫无异议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烦你跟我出来一下。”也不晓得为什么,贺怀宇一转对着方璀璨,俊脸便阴阴臭臭的。“其余各位请开始进行你们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来打算和老同学浅谈几句的。

“哈罗!”另一位男同事晃过来,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谈。

恺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着开会笔记,迳自回到专属桌位。

一楼的大广场,偶有几声尖锐的救护车鸣声腾上云霄,为空气凭添几许激动。生与死的戏码正在邻隔的建筑物内交替。而她,误打误撞,竟选中一处与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环境。

人的一生便纠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运与否,只有上帝能决定。

她偏首瞧望着窗外,苍天里,浮云冉冉,一股气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没关紧,竟让风儿吹了愁绪进来。

※        ※         ※

接近下班时间,天空淅沥沥地飘下雨。

早晨出门前,天气仍然晴朗干净,她临时也没想到应该带伞,看样子只好搭计程车回家了。

“下雨了?”身后的梁维钧陪她一起愁眼对天色。“糟糕,公车站牌没有避雨棚,铁定又要淋了整身湿。”

“你搭公车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为,成家的男人养部车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梁维钧不好意思的碰碰鼻头。“我和老婆正在攒存育儿基金,所以把买车的钱省下来。”

“哦。”淡淡的飘红染上她脸颊,希望不会被认为势利眼才好。

“这年头,养一部车的开销很大呢!撇开什么燃料税、牌照税、中华民国万万税,光车子本身,即使售价较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万左右。”梁维钧好脾气的笑谑她。“还是当女人好,只要找个‘车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听他分析,缴税,买车,开销,钱。

从小,出入即有司机、轿车载送,最后还是因为宾士车太招摇,她不愿意引起同学欣羡的关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众运输系统。尽管如此,心情躁闷时,举手招来计程车长驱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纪稍长,当同学向往的旅游圣地为垦丁、外岛或花束,她已经随着冷恺群到异邦公干或闲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见“出国”就想皱眉头的地步。

她不爱逛街,亦鲜少外出暇游。然而购物时,却也没有看标价的习惯,信用卡随便一刷就了结。金钱之于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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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2:29 | 只看该作者
从来没去加总过车资花掉多少钱、这个月的零用钱够不够用、帐户的余额还能撑多久、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

从不觉得需要烦恼这些问题……

她汗淋淋的发现,自己竟然缺乏在现实社会求生存的能力!以前总觉得冷恺群像一堵墙,专断又无理的隔绝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可是,这堵墙何尝不是挡开了现实的凄风苦雨?

“喂,我随口开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梁维钧旁观她苍白的脸色,还以为开罪了她。

“啊,没事。”她勉强挤出微笑。“雨势好像变小了,我们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车。”

上天为她设定的命运没有“赶公车”这一项!

两个人堪堪离开院区,来到马路口,就见到乌黑灿亮的房车停在前方数公尺处。冷恺群叨着一根烟,倚着车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维钧绽露老好人的笑靥。

即便在错杂拥挤的地区,欲从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当容易的事。只要观察周围女性的表情,汇集她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娇红的脸庞、欣羡爱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这些讯号的源头,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轻笑着。

“你也好。”他斜扬起浓黑的剑眉,弹开烟屁股。“恺梅,我顺道经过,干脆接你下班。”

看见冷恺群,她并不感到意外,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这一幕很眼熟。”梁维钧眉飞色舞的讲述起年少旧事。“恺梅,当年我在你家门外站岗,不久之后,你哥哥也开了车出门,当场把你劫走。现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吗?”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梁组长,明天见。”由于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动开了车门钻进去,不必等冷恺群开口催促。

“很高兴认识你。”车主人简洁的摆摆手,也坐进驾驶座里。

引擎轰隆隆的低吼,挥尘离去。

一如当年,没有人邀请第三者搭便车。梁维钧认命的叹了口气,唉!公车坐起来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运气不错!新工作还能遇到两位旧日的爱慕者。”透过后照镜,冷恺群看着她的同事杀入通勤人潮里。

恺梅却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着车流从身旁退走。

她没开口,他也就不急着讲话。沉默是他们之间常用的语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认真的问出心头大惑。

“我这个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钱?”她的月结单向来寄到公司,由他的秘书负责缴女纳。

冷恺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临时想到帐单的问题?”怪异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执意弄清楚。

“我没留心。”他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钱为人生目标的千金小姐,你的开销算是相当节制。”

“那么,我每个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万,八、九万,难说,端赖你是否购买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横她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她瞬时联想到编采工作的起薪——三万八千元:而编辑部的同仁都觉得“飞鸿”非常慷慨。

三万八与六万元的距离何其遥远!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附着他,自己却并未察觉,还天真的以为可以出外讨生活!

“‘飞鸿’每个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状似不经心,话题技巧性的导引到她的新东家。

羞愧感实在太煎烈了,她无法出声。

“这么难以启齿?”他嘲弄道。

“你为什么从来不过问我的用度支出?”轻责的语气把他也一起怨怪进去。

“你嫌零用钱太少?”这妮子今天真的有点不大对劲!“正式工作之后,你的置装和社交应酬的花费确实会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罗秘书再帮你办一张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张新卡!”她越想越觉得难受。“你应该限制我的花费才对啊!怎么可以随便扔张信用卡给我,任我一个月刷掉好几万?”

“你嫌零用钱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闹这种扭!他终于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会了解的。”她又气恼又难过又惭愧。

“我当然不能了解。”他实在无法忍住不笑。“手头充裕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希望变成‘游击队’,每次聚餐见面都吃别人的、花别人的,弄得每个朋友见到你比见到黑白无常更惊怕,打老远就从另一条小路迅速逃走?”

恺梅恼恨的眨掉泪意,拒绝再和他沟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着自己茁然壮大,羽翼早日丰硕,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乐乐的起飞,却发现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减了一大半。当大伙儿引吭飞向天际,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呜。

而他居然还笑她……

屈辱的眼泪悄悄坠落。

“你哭什么?”他疑惑的问道。经过十多年的相处,他还以为恺梅的个性已经被他抓摸个十拿九稳。

“我要搬出去。”她挥掉脆弱的残泪,闷闷的要求。

“免谈。”

“我已经二十五岁,有权决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视。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讽的线条写满他整张俊颜。“你不觉得二十五岁才开始玩家家酒的游戏,很幼稚吗?”

“谁跟你玩家家酒?”她愠怒的反驳。“你不能一辈子关住我,我要尝试着独立生活。”

房车猛地急转弯,驶进另一条交错的干道。暴冲的马力让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见,车如其人,冷恺群的爱车已经有了灵魂,充分反应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两万、三万、四万?”他的口吻嘲讽到无以复加。“你有没有概念独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费水准有多高?房租去掉一万,伙食费去掉一万,社交应酬去掉一万,置装购物去掉一万,你自己算算手边还剩下多少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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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2:49 | 只看该作者
“等我出去自立门户,自然会想办法开源节流。”她不相信自己无法存活下去。

“怎么开、怎么节?下班后多兼几个差,周末耗在租来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讥刺的冷笑声不断撞击着她。“请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闲暇时看看书、听听音乐,间或出外赶几场影展观摩片,没事花几千块听一场演奏会、看一出舞台剧,肚子饿了到‘乡颂’——‘榕园’的会员club吃一顿点心,心情闷了跑到温哥华的别墅度个假。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回头适应那种锱铢必较的生活?”

房车煞停在他们惯常外食的餐厅门口,骤起骤停的冲力顿得她胃酸翻绞。如果他想藉此来申明心头的不悦,那么,他做得很成功。

“下车!吃饭!”把钥匙扔给泊车的小弟,他的长腿画开一道弧,跨出车门外,自行进入餐厅,懒得陪她瞎缠。

恺梅的自尊心遭受严厉的打击。

“全台湾起码有九成的民众靠薪水养活自己,你凭什么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车,紧跟在他的身后抗辩。

“因为这九成人口,其中半数不会穿着四万多的DKNY套装干编采工作,另外半数的薪水则不只二万多!”对面走来几位熟识的商场朋友,他硬捺下色泽铁青的判官脸,漾着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经理,廖总,好巧!各位也来这间餐厅吃饭?”

“慢着……”她的话题还没讨论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见。”其中一位发福的中年男子,亲亲热热的接近他们,用力拍拍他背心。“听说‘凯逸’那个研究计划被你给标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后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来。

气郁的俏脸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顿足。

“咦,这位是冷小姐嘛:怎么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位衣装笔挺的男人眼睛倏然发亮,笑咪咪的将“纵横”的大小姐引入圈子里。

“跟我闹着要搬出去呢!别理她。”冷恺群没好气的回答。

“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胖经理挤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样。“长大了就嫌家里管东管西,老是抱怨电话线不够用,约会受到干扰,只想搬出去营造个人小天地。”

这种说法只适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经活了两轮岁月,体健貌美成熟,甚且拥有大众传播硕士的高学历,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发福男人陪着姓冷的倚老卖老。

“冷小姐,尽量把你哥哥的钱花光光,别担心。”那位廖总打趣着。“你都不晓得他今年替‘纵横’赚了多少净利!如果他小气不肯赞助,你告诉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这国。”

彼我两方完全缺乏谈判共识。

她放弃了,二话不说,转身跨迈向餐厅出口。

“你上哪儿去?”冷硬的询问句追着她而来。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她尖锐的回头瞥一眼,闪出门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噜的笑出来,显然认定了又是一个心愿无法得偿、大闹娇蛮脾气的千金小姐。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与冷恺群对抗已经耗掉太多情气神,她无法再和全世界争辩。

※        ※         ※

午夜十二点,屋里静谧。

冷恺群属夜行生物,应该仍然警醒着。

但她不在乎。

蹒跚的步伐直蹬二楼,回到与子夜同化成一色的卧房。她扔开皮包,迳自折进浴室泡个香精澡。

热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缓了精神上的颓靡。

她离开浴室,钻进薰着百合花香的被褥,睁眼瞧着满室夜黑,无法入睡。

啪!一声轻浅的擦响,烟草的气息渗透入百合花香里。黝暗的墙角闭起浅橙色的火芒,半分钟后,光点捻熄了。

她漫不经心的等着。

身后那半边床凹沉下陷,两只手臂拉着她贴近强稳的胸膛,心跳在耳际弹奏着规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样黑。

“和朋友在pub坐了一会儿。”轻茫茫的薄酿让现实更容易忍受。

“下班赶公车的那个男人?”

“女的,我国小同学。”

夜又苍茫。感觉有点困顿,脑中重甸甸的,浑身轻飘飘。意识像浮动的气球,腾升到天际,浸淫在墨黑的中心点,安全的被包里住。

从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觉,黑,融合在她的性格里,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来自于他。

“为什么想搬出去?”低询声几乎化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脸,拨弄着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动。

“小时候,每当我提出一些你认为不恰当的要求,你总是告诉我:‘等你长大再说’、‘等你长大就如何如何’,还记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张,完整的包住她小一号的柔荑。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大手放开她的粉掌,沿着绝美的酥胸弧线来回画动。掌下的心跳频率渐渐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让你这么痛苦吗?”许是因为夜的包里,他的声音比平时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问,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对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辉烁。

六岁那年,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她初次与他见面,第一眼也为他的星芒而炫惑。当时就惊慑到——这个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拥有独立的灵魂,自主性的决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与暗是一体两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华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将她拖沉到没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趋光,所以一直沉沦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内,无可自拔。

自那当初,已经过了十九个春与秋。

十九个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焕耀,一如最初的记忆。让她,即使是在光线背走的时刻里,仍然滞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应遗世而傲然独立,不该依附任何实体。她这株寒梅却违背了本命,抢夺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趋近光的同时,也趋近了黑暗,于是徘徊在该与不该、走与不走的抉难中,徒然凄楚。

她悖离了应该栖属的冷冬,偷窥了放照着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给她责罚,像亘古洪荒时惩戒违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须回复到本命中的轨迹,独自品寒冬的绝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让我痛苦。”

一道阴影鸷猛的狂压下来,舌尖伸探进她温润的口腔内,蒸腾着她的欲望。

被他吻触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但,纤细的第六感告诉她,今夜,一切过往都会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样。

她从来不曾这么敏锐的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每撩开一寸丝缕,唇每贴上一处肌肤,那个区域就彷佛鲜活过来,迷人而具有弹性。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要的吗?

她已经无法掌握自己,无法探测到内心底处的断面。所有知觉停顿在最表相的那一层,直接被他触及的那一层。他的唇带着灼烧到近乎痛楚的热度,慰烫她的脸容、颈项、喉咙、粉胸;玉肤在夜色微光与激情的照拂下,雪白里漾出粉红色的光。更灼热的强芒占据他眸心,爱抚的频调骤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着每寸肌盾,试图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点点的红痕。

她轻吟了一声,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娇软无力的呢语催发出雄性夺取的本性,任由他开启蛰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两具翻抱拥滚的身躯弄乱了床铺,也弄乱了她的心。

身体被穿透的那一刻,灵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与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别灌注回彼此的灵魂里,滋养那几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回了一些,却无法测知能不能补抵成原先的完整……

※        ※         ※

粗喘的声息渐渐平息。

夜恢复它的静与黑。

随之而来的沉默反而像一层保护网,稳稳将两名裸身如婴儿的人笼罩在网内。

他仰望着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绪在静静的流动着,于是她也不出声,维持最安全的无言天地,披散着发静静俯伏在他胸前,疲软得无法移动。

“明天让赵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语音彷佛响自很悠远的角落,飘荡着暗夜的频碉。

她的眼眸倏然辉焕出与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声音显得苍老。“只要地点合适,就让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下颚抵着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后的那张脸。“为什么?”

为什么?他苦笑。连自己也没有答案,又如何能开释她的疑惑?

“或许……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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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3:44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于是,在占有她的那一夜,冷恺群放手让她走。

于是,她也就走了。

走得不远。

新居位于市中心,一间十五坪大的单身套房,距离“纵横科技大楼”约莫十分钟的脚程。

对冷恺群而言,松手放开掌控权是一项还需要花时间适应的新习惯,所以她必须在承诺遵守“约法三章”的前提下,才能跨出大门槛。

第一,不能住太远。

第二,每周固定返家住一晚,顺便报备近况。

第三,不准带男人回去过夜。

前两项她很切实的遵守着。至于第三项,很遗憾,在搬家的第四天就破了成规,不过冷恺群并没有追究到底。

因为那个男人是他!

已经很习惯在他怀中入睡,也渐渐开始习惯让他揉和进她的身体。

她搬出来的这一个多月,两人都尝试着适应分离的感觉,也因此而发生过几段小插曲。

前阵子,同事罗焕朝不晓得发什么疯,突然对她展开热切的攻势。其实她知道,罗焕朝那种人天生喜欢趋炎附势,八成是得知了她的家世背景,才对她产生高度的兴趣。

无论如何,鲜花、电话、有事没事的邀约搞得她烦不胜烦,连她回到原本的家中吃饭,姓罗的都能兴之所至的来电。

无功不巧,电话给男主人接到了。

“恺梅,你的电话。一位罗先生打来的。”他虽然装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却突然精明锐利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到书房接。”她尽量避免在他跟前讲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捺着性子敷衍那个讨厌鬼十分钟后,她随口找个理由挂上话筒,却瞥见冷恺群拎着一杯龙舌兰酒,斜倚在书房的门框上,不知道已站在那里聆听多久了。

“这位罗先生好像和你过从甚密。”他状似不经意的啜口酒汁。“我已经两次接到他的来电了。”

那家伙打过两次电话来家里找她?恺梅暗暗诅咒。她发誓,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砍了罗焕朝。

然而……看着他明明很想问个明白,却又故做不在意的神情,她忽然产生恶作剧的心态。

“还好啊!”她耸了耸肩,也效法他那一身的漫不经心。“反正大家年纪相当,交个朋友也不错。我们都同意了我需要扩展生活视野,不是吗?”说完,浅笑着从他身旁翩移出书房。

这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被人从腰拦劫,重重放生到摆置电话的茶几上。

“啊!”她的臀被这股力道顿得生疼。

他猛地撩高她裙摆,撕开她的贴身底裤,扯下长裤拉,动作粗狂得今人猝不及防,而后沉猛的攻占进她的深处。

“啊……”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惊慑住。

他们居然就在茶几上——她简直不敢相信!

她轻咬着下唇,慢慢调整身心去适应他的突袭,直到再也无法聚存足够的理智去考虑相不相信的问题……

冷恺群吃醋了!

隔天早晨,她从一整晚的折腾中清醒过来,立刻跃想到如上的结论。为此,她做了一件从不以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傻笑一整天。

性爱之于她,具有其奥妙美丽的必需性。唯有在他沉潜入她体内的那一刻,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旁边存在着另一个灵魂,生命不再孤绝得令人难以忍受。

偏离了本命太久,她想,她实在变不回一株真正的冷梅了。

“恺……恺……恺梅?”充满了迟疑的唤声,从人行道的边缘传来。

她放低怀里的购物袋,从交错的青葱和长面包看出去,插进锁孔的钥匙霎时停顿住旋转的动作,一如她肢体的僵凝。

一个沧桑狼狈的老人,抱着看起来和他同样败旧的烂背包,怯怯叫住她。浓重的异味从他衣裤里发散出来,显然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洗浴了,经过的路人皱着眉掩住鼻端,赶紧加快速度离去。

他的手指不停拧绞着背包带子,嘴角试着挤出和善亲近的笑,肢体话言在在透露出惊疑不安,以及担心被拒绝的情怯。

她抽了口气,背脊重重退撞上铁铸的门。郑金石!这个人竟然会重蹈入她的生命里,防卫心强烈又惊惧的冲泛进她心头。

“请你不要这么害怕……”颤巍巍的手举起来。

“别过来!”她连忙闪躲,水眸惊惶错乱的瞟向铁门内,大楼管理员也正注意着他们,面露关切的情表。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郑金石的手颓然垂下来。

“我……”他拧扭起糙皱的老脸,彷若要说些什么,嘴巴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沮丧的低下头。“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没事的,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再见。”

他缓缓转过身,垮着肩头一步步走开去。

那个老残削弱的背影,彷佛充满了绝望,带着放弃与整个世界对抗的认命。

她怔忡遥望着,恍惚的想: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啊!当她理所当然的过着优质生活,享受来自于上流环境的宠眷时,他可能正露宿台北车站,从垃圾筒里翻找乘客吃剩的便当。

凭着体内那一半横流的血源,她也该问一句最基本的“你好吗”。

“等一下。”

郑金石连忙转身,回旋的速度太猛烈,差点害他重心不稳的跌倒。

“你……你叫我?”混浊的眼里浮起一丝丝希望。

“嗯。”她勉强点点头,仍然无法确定是否应该和他交谈。“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人张开嘴,又闭上,显得那般欲言又止的为难。

“你需要钱?”这是她唯一能思及的可能性。

郑金石颓丧的垂着脑袋,嗫嚅低语,“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是来敲竹的,其实……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你需要多少钱?”她只想尽快把这次偶发性的趋近结束掉。

“我有一个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起流浪……我就只有他这个朋友……他……他……”他结结巴巴的想解释。

“你不必向我解释太多,只要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付出,她不是没想过郑金石再回来要求更多的可能性。可是,他这样的衰弱,这样的槛褛沧桑,即使继续索讨,也讨不了几年。在她负担得起的情况下,就算是帮亡母纪念那段往日情怀,也理所应当。

郑金石惭愧羞报的伸出三根手指头。

这算多少?三十万?二百万?三千万?她只拿得出第一个数目,其余的两个价码除非向冷恺群开口,而他当然不可能答应。

“我只有三十万,再多就没有了。”

郑金石吓了一大跳,拚命乱摇两只老手。“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多!我只要三万块就好。”

“啊?”她傻了一下。“三万块?”还得再确定一次。

“对对对。”郑金石又开始扭背包带子。“我的朋友支气管炎发作,这一次的情况比较严重,必须住进医院里接受治疗,可是我们付不出两万多块的费用,医院的护士小姐说,如果再不付钱就要替他办出院,所以……所以……我只好跑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在那个冷先生的公司门口等了好几天,心想你应该会过去找他,果然前天就看到你气呼呼的走进去,又气呼呼的走出来。”他不好意思的捏紧背包,家当全数装在这个小包包里。

她霎时想起,前几天跑到“纵横”的总公司讨拿信用卡帐单,冷恺群那家伙却摆明了不理她,末了还干脆丢给她一句“我要开会了”,当场把她晾在办公室里坐冷板凳,气得她一路冲出纵横科技大楼,怒火翻天的走回家。

原来郑金石一直尾跟着她,而她却没有发现。

“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抱起购物袋,她转头走进大楼,途中尚对满腹疑猜的管块员笑了笑。两分钟后,她拿着一个小牛皮纸袋匆匆下楼来,交递进他的手中。

郑金石疑惑不解的接过整包东西,里头还装了其他物事。

“纸袋里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着这些钱去租一间像样的房子。”她轻声道,“你朋友出院之后,也需要一个地方疗养。”

老眼里登时泛出泪光。

“谢谢……”喉头彷佛梗住硬物,他用力清咳了一下,才又完美的发出哑声。“谢谢你。”

“我的现金不多,希望你能了解。”她暗示得很含蓄。

郑金石立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我以后不会再来要钱了。”他拚命保证。“以前我就答应过冷先生,不会再出现打扰你的,这一次实在是因为情况紧急。否则,等我把二万块提出来,立刻将存摺交回来给你。”

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对冷恺群似乎颇为忌惮,显然多年前曾吃过一顿苦头,而且生鲜热辣得令他畏缩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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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4:56 | 只看该作者
“不用了。”她马上言明。“这些东西你留着,我手头方便的时候会陆陆续续汇钱进去,你以后就拿来当生活费吧!”

郑金石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说……”他讷讷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实说,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做对了或做错了。

“恺梅,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这辈子注定了要辜负你们母女的情义……”他用力眨回眼中的雾气,低声的道:“我知道也许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不过……以后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即使拚了这条老命,我也会帮你完全。”

“嗯。”她垂低了眼睫。“我要回家了,你也走吧。”

不等他从心神激汤中回过魂来,她返身退回另一个世界里。

无论这个男人曾经与母亲产生过什么样的情爱纠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中详情都属于别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去深究成了解。

感情,还不就这么回事?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        ※         ※

“枯山水日本料理”——斗大的招牌悬立在杉木门的上方,侧旁点缀几支红太阳的小白旗,打从大门口便飘扬着和式风格。

恺梅惨白着娇容,心惊胆战的跨下小绵羊机车。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两轮的交通工具,她宁愿将自己反锁在家里,后半辈子再也不出门。

“这一次同学会,大家的反应好像满热烈的,整条巷子几乎停满车子。”方璀璨停好机车,拍拍手,一副干净俐落的样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骑机车出门,否则我们八成找不到停车位……恺梅,你还好吧?怎么脸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强下翻涌欲吐的不适感。“你……你平常骑机车都这样有缝就钻,不怕死吗?”讲话仍然有气无力的。

“你太大惊小怪了。”璀璨笑着拍拍她肩膀。“台湾的机车骑士都具有奋勇作战的精神,我这还不算什么,比起其他人的技术,充其量只排得上‘初级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被你硬拉来的。”她几乎虚脱。

“看看老同学嘛!有什么不好。”璀璨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头。

另一辆福特小车弯进壅塞的小巷子,驾驶人摇下车窗,惊喜的朝她们唤道:“方璀璨。”

“嗨!程洁瑜。”璀璨大方的挥挥手。“我和恺梅先进去,待会见。”

程洁瑜是谁?恺梅的记忆库搜索不到这个名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璀璨见她一脸兴致缺缺,看起来就像随时想抽腿的样子,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跨入门槛里。

清酒的淡爽气息,乌龙面的香味,混着轻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枯山水”规划成三层,每一楼的平面面积并不大,二楼分隔成四间中型包厢,今晚被同学会的主办人订了下来。她们俩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层的领域,主办人眼睛雪亮,登时眉开眼笑的迎出来。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来了。”小学同窗对恺梅眨眨眼。“哟,还记得我吧?我是小莲。”

“嗯。”她含蓄的浅浅一笑。

“来!让你见一个人,你应该记得她。”小莲回头拍拍其中一间包厢的格门,大喊:“刘若薇,快点出来,跟你有过一架之仇的老对头来了。”

刘若薇也来了?恺梅霎时被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怔住。她早该知道的!现在退场八成太迟了。怎么其他人就是不了解,她无意和刘家的女孩有任何牵扯呢?

但,真正让她吃惊的,却是在睐见刘若薇之后。

“冷恺梅,真的是你?”刘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见了。”

这……这……她几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体型显得珠圆玉润,脚边居然还牵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位一脸和气的年轻妈妈,竟然就是她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实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惊讶我整个人变形了。”刘若薇看出她的极度错愕,好脾气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苹果红的笑脸,和母亲一样圆润可爱。

这幕景象完全无法融入她既定的认知!

“你……真的变了很多。”尴尬的客套话从唇间挤出来。

“没办法,女人结了婚,体重就会开始失衡。”刘若薇无奈的摊了摊手。“还是我姊姊比较聪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现在仍是快乐又窈窕的单身女郎。你先见了我姊姊,再看到现在的我,一定觉得我们姊妹俩的实验组与对照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纳闷老同学为何会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见过刘若蔷。

“我好几年没见过令姊了,怎么会知道呢?”

“咦?”刘若薇扬起诧异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联络,我还以为你也见过了她。”

一记闷雷劈打进恺梅的百会穴,轰击得她头晕目眩。

“刘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联络?”遥远的声音干涩异常。

“对啊。”刘若薇完全没注意到有任何异状。“屈指算算,他们俩也交往上几年了,却总是分分合合的,希望这一次能传出好消息。”

冷恺群一直和刘若蔷有所往来……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欺瞒她?为什么在彻底得到她之后,他仍然偏望着其他女人?

一直以来,他拥有绝大多数的她,而她却只拥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灵魂的某个角落,依旧与她隔绝,也与整个世界隔绝,收放在只有他自己能开敞的保险柜里。虽然欢爱过后,倦极的枕边低语时,他坦承,持属在她手中的组成最纯净无杂质,但,这终究只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连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给第二个女子,不让她专有。

痛苦来得又快又猛,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躯晃了一晃。

“恺梅,你还好吧?”刘若薇关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间包厢与同学叙旧,冷不防觑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抢出来,搀扶着她的背脊。

“我没事。”她惨然微笑。

“哎呀,你的额头有点烫!”璀璨被她的热度吓了一跳。“鸡怪你一整天的脸色都很苍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她勉强顺过气,喃声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们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奋勇。

“不用,我没事的。”她低声坚持。“我没事。”

※        ※         ※

在《边城》的尾声,翠翠得知心爱的人儿选择离开,敞帆而去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她望着那川载走爱人的河水,呢喃着:“这个人或许永远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明天,代表着茫然不安的未定数。

她愿意痴痴的等,抱持着瞧不见希望的虚无,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后,她仍然能贞定不移的坚持下去吗?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儿归来的那一天,却发现对方早已另有他爱,另结一颗让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该如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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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5:18 | 只看该作者
而她自己,冷恺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后,又该如何取舍?

忽然之间,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终于明了,从六岁开始一直等待着发生的那件事是什么:她也了解为何毫无来由的厌恨着刘若蔷。十多年来,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称为“冷恺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时,却只能在他怀中得到睡神的救赎……

一直以来,只是因着他而已。

原来,六岁的小小冷恺梅就已经开始长智慧,懵懂中认知到“冷恺群”这三个字将会为生命带来多大的冲击。为此,她闪避逃窜了十九年,不料最终仍旧对撞上这份“冲击”的本源体。

脑袋好昏,四肢百骸彷佛脱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为什么没有人拉她一把?为什么没有人帮助她脱离这团晕转?为什么没有人……

回汤在迷离潮涌的漩涡中,好久好久,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纠缠。

神智时昏时醒。

印象中,她似曾经碰触过电话。彼端传出来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帮你请假。

——你怎么还不来上班?

——小姐,请订一份报纸。

各种噪音如潮浪般涌来。头好重……全身好热……心里好着急……怎么找不到那特有的声音呢?

——你昨天没回来吃饭!

啊!对了,就是这个声音,终于让她找到了。

请你,请你告诉我,刘若蔷好吗?

声音又沉默。

他上哪儿去了?回来啊,回来。

——恺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刘若蔷。

是的,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为什么?她凄楚的问,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何还不放弃?

——不,这是错的。你才应该放弃,你才不该争夺!你和你哥哥,这样污秽不洁的情事,怎能纵容它发生呢?你会毁了他,也毁了自己。

不会的!求求你,别再和我争夺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让他回到我身边。

可是,我爱他啊!我爱了他十九年,比你远,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爱已经腐朽、溃烂,充满污秽,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乱伦!你懂吗?你的爱是令人鄙弃的兄妹乱伦!

头好昏。夜色又深沉。万恶的黑暗世界,只有她孤立存在。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她错了……她走得不够远……

她应该要远远逃开的……

这就是她的命定吗?

※        ※         ※

规律的哔哔声,一点一滴穿透脑中的迷雾。意识从极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飘浮……迎往头顶的光亮明灿……

她缓缓撑开眼脸。

触目一片淡雅的粉蓝色,嫩若小宝宝的衣装,一盏抬灯莹照着柔和的光线。哔哔声源自她床边一部怪模怪样的仪器,机器旁架着高悬的软塑胶瓶,透过管子与针头,点点滴滴将清澈的液体流淌进她的血管里。

她倦极的拢眼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耗尽全身的每丝气力。

一束沙哑的声音,从遥迢千里远的地方震汤而来。

“恺梅,你醒了?”听起来含有几分试探,又似带着几分欣喜。

她再度张开眼眸。

冷恺群的脸孔出现在正上方。

而她几乎认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张脸,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来梳理整齐的刘海,也大剌剌的占据整个前额。他的脸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现下更显得瘦削得不像话。

怔怔瞧着这张脸孔,这张曾经如此重要的脸庞……居然不像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恍如隔世。

疲惫的眼脸又掩去水灵灵的眸光。

“你生病了,发烧演变成肺炎,四天前送来医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稳定下来,推离加护病房。”暗夜的低吟声解说着她的病情。

手掌传来被紧持住的感觉。

原来,她真的死过一回。亏待她多年的上帝,终于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尝试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会不会死呢?”她衰弱的向命运展开探询。“哥哥?”

他的身体重重一震。“恺梅!”低喊带着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会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会!”憔悴的脸孔骇人的扭曲着。“我不会让你死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离开,却正是她选择的皈依。

虽然虚弱,虽然已耗尽灵魂的能源,虽然苍凉得不想再争辩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睁开眼,瞳眸深处蕴含着令人惊异的清澈,直直看进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苍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凄楚而坚定。“我要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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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6:1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越到黄昏时刻,越觉深沉痛苦。

通常,寂寂静夜提供了人类一个放纵情绪沉沦的机会,而盛炎的白画则有工作做为麻醉品;唯有黄昏时分,在太阳将落未落的交界点,大脑从急骤的忙碌纷扰转而准备进入休息期,情绪会逸出一道裂缝,让悲哀的感受性乘虚而入。

“我曾经读到一段话。”贺怀宇交错起长腿,安适的坐在单人沙发里。“每个男人的深处,都会有一个关于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像他‘原型’的女人。”

窗边的人影默然背对他而立,任访客自行陈说着,没有任何出言干涉的意图。

夕阳拉长了人影,细细瘦瘦的单独一道,彷佛少了些什么,有点抽象性的凄冷感。

“你体内的‘原型’最像你自己,一个女性化的‘冷恺群’,换诸于现实生活中又可以代换成另外一个单数名词——‘冷恺梅’。”

最后三个字似乎触动了窗边的人,影偏动了几寸,终于回过脸来,两颊的线条瘦削而漠然。

“你演讲完了吧?”冷恺群淡淡地撇了撇嘴角。“敢问劂今日前来敝公司找我一叙,究竟为了什么?只为传道薰陶我这块顽石吗?”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还晓得自己是一块顽石。”贺怀宇咋出“孺子可教也”的舌音。“我不为你而来,而是为了恺梅。”

他沉静的看着多年的死对头。

“上个月,‘台大’冯医师告诉我恺梅因为肺炎而住院,我就知道情况不太对劲,三个礼拜前又接到她的辞呈,说要到英国拿博士学位,唉……”贺怀宇摇头叹气。“冷公子,你追女人的手段明明很行的,为什么换到自己最心爱的人身上,反而乱了手脚呢?”

他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

“冷恺梅的事就是我的事。”贺怀宇也回应得老实不客气。“那个女孩儿从小就对我胃口,偏偏你又特别懂得欺榨别人,我不多帮衬着她一点,怎么得了?”

阴冷的眼睛霎时眯紧了。“既然这么喜欢她,你去追她啊!我又没打断你的腿,不准你去。”

“别开玩笑了,想打断我的腿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贺怀宇嗤之以鼻。“真是抱歉得很,本大夫名草有主,而且就是你那亲亲小恺梅的同事兼国小同窗,咱们俩注定了,下半辈子会因为彼此那口子的关联而纠缠不清。如果我对其他女人生出非分之想,即使你不打断我的腿,贺家的第一位准媳妇也会。”

他索性又转过头去,这一回并未试着发出挑的言词。

夕照斜斜,剪影出人形所含纳的孤寂。

“你又有什么狗屁建议了?”口吻虽然没什么好气,却沉潜着一丝丝询求。他一定疯了,才会站在办公室里,与一位敌对公司的家族成员讨论他的爱情问题。

“有,三个字。”贺怀宇也懒得和他打马虎眼。“去、追、她。”

他回眸瞪死对头一眼。

“干嘛?拉不下脸?”贺怀宇嘿嘿笑。“好吧,尽管去顾着你那张厚厚的脸皮吧!算我今天白来了。”访客欠了欠身,作势站起来。

“我不懂。”他忽然深思的沉淀下思绪。“你积极鼓动我求取感情的胜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贺怀宇经过家庭背景充分的训练,已经很懂得如何玩一套把戏——把你的计谋直接告诉敌人,再看着他不得不跳下去,即使已事先预知了。“如果我成功的说服你追去伦敦找她,那么,第一,你欠我一个人情。第二,你肯定没空谋略‘国家网路高科技工程’的计划案,‘贺氏科技’少了一号竞争者,欲夺得标的就八九不离十。我身为贺家次子,偶尔也得帮忙分担一点事业压力嘛。第三,我要结婚了,这是喜帖。看在恺梅的份上,婚礼当天,你人不必到无所谓,红包一定得准时交达。我早看你不顺眼了,现下既然有机会,干嘛不炸一炸你?”

“原来如此。”他挑了挑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一直在想……”他又陷入沉思。“为什么我们俩从没有真正的干过一架?”

“嗯……”贺怀宇揉揉下巴。“好问题。”

“我这辈子很少动手打架,但揍过的人还真不少,怎么其中没有一个姓‘贺’的?”他喃喃念算。

“原因很简单。”贺怀宇正式挺站起腰。

两个男人高度相当,也同样修长瘦削。

胜负难言。

他目迎着贺怀宇走上前,肌肉立刻蓄势待发。说真的,他等着痛揍掉姓贺的脸上那抹惹人厌的微笑,也已经很久了。

“答案只有两句话。”贺怀宇摇晃着两根手指。

他挑眉,愿闻其详。

“我又不是神经病,干嘛随便找人打架?”名医脚跟一转,大剌剌的步向出口。

什么?!他愕然。

“冷小子,偶尔听听充满智慧的老人言吧!”离去前,贺怀宇不忘留下一记秋波。“去找回你的‘原型’,否则,你永远拼不起一个完整的自己。”

※        ※         ※

听说,他搬到海边去了。在她离去的第二个七天。

赵太太说的。

初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并不是不意外的。因为从未曾预期过,全神专注于大少爷的老管家会主动同她联系。

“因为少爷很在意你,尽管他嘴里不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赵太太以如此心平气和、不带芥蒂的口气与她交谈。“少爷在乎的人事,就是我必须同样关心的。”

到底是多年的老仆,老管家的心思仍然盘绕着冷恺群而转。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两个女人常年的冷峙状态,竟莫名的冰消瓦解了。

可是,赵太太却不明了,她已经不欲再得知任何与他相关的讯息了。冷恺群这个名词必须从她生命完全淡出,她才能得到心绪的平静,灵魂的救赎。

冷家在淡海确实拥有一处别馆产业。冷恺群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飘徙去了那里吗?

抵达伦敦的第二个星期,她又换了一处落脚点,在一个滨海的小城乡确定了栖身之处,捱着海畔停泊起飘浮的心。博士班的申请动作,因为交通的不便利性而停摆下来,当初出国也仅是拿念书做为遣怀而已,并不是非达到不可的必须。对于学问,她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

偶尔会生起乍来的冲动,像某首歌所叙述的,写信告诉他,今天海是什么颜色。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而飘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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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7:16 | 只看该作者
也想对他说——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么。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还不靠近?

听,海哭的声音,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他在夜里,是否也如她一样,静听着海哭,那幽幽低呜的细诉?

她的精神越来越耗弱,常常老半天坐在同一处地方,掉进不吃不喝的凝固状态里,健康情形无法遏止的败颓下去。心里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患得忧郁症,早衰而亡,但她就是无法制止这种恶化的发生。

怎么办呢?她叹息。偶尔会接收到一缕几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着,希望能挣脱灵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时候,却渴望进入永恒的黑暗状态,彻底终止这种梦魇,再也不要醒来。

海风吹起,飘动她的发丝,扬起幽微的海哭的声音……

她闭上眼,轻扬起头,让赤裸的双足陷入海沙里,领受海的温柔。海洋本是无情物,而今却牢牢的负载着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小岛。

《沉默之鸟》中,丹尼问晨勉:“你为什么喜欢岛屿?”

晨勉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

她满心所祈求的,也只是这样。毋需多,毋需广,只要简单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岛便足够,这也算奢求吗?

被注视的感觉来自后方。

她恍惚回望,从水蓝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来了。遥迢一座海洋的距离,竟然在她不知不觉间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脸庞依然俊美,风流邪嚣得令人屏息。衣着、仪容不可思议的整齐,熨贴的黑绒长裤,搭配的白丝衬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傥的高傲的流转的微笑,也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而来?”原以为这句话仅留滞在她的心海,直到耳里听见凄楚得几乎断息的语音,才发觉自己将它放诸于空气之间。

阴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灿更焰,越过分开两座孤岛的海水,朝她欺围包拢。

“你瘦了。”温存的食指触上她脸颊。“清瘦又苍白。”

呵,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么熟悉的感觉,深夜梦迥的依恋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见到你。”她必须上眼睛,断绝泪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见你。”温存的嗓音触上她性灵。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要和她作对。

她突然动怒,以着消失已久,不知道从何处生成的新能源对他发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里来的沙,丢向他的胸膛。“回台湾去,那里有数不尽的岛屿等着你开发,有刘若蔷、彭姗如,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让你停靠!”

他紧紧围上来,紧紧搂住她的颠倒,怕她在沙海里翻覆,跌伤了自己。

“恺梅。”他轻唤,脸孔的肌肉扭曲着。“恺梅,恺梅,恺梅……”

她的名字变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语。

就是这两个字吗?她瘫倒在他怀里,几乎进入无意识状态。自幼开始,她便经常感觉冷恺群说话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边吟念,咒诅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寻思过,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么,咒文的内容是什么?当然肯定不会是嘛呢叭咪哞。

今天终于听了真确。却原来,只有两个字……

脑袋又乱沉沉的。她吐叹了淤塞的气息,颓倒在宽广的怀里。

“我好累……”

“你很久没睡着了,对不对?”轻怜密惜的吻,飘落在她苍白的脸容。“回屋里去,我陪你好好睡一觉,嗯?”

这实在不像他。意识模糊中,她勉强分出一丝神智想着。她耳边回汤的温柔声音,一点也不像冷恺群。他从来不把心底的感情表达出来,又怎么会露骨的从声音中传出类似怜惜的音符?

这个人一定不是冷恺群。最有可能是上帝以他的塑型复制出另一座岛屿,企图弥补对她的亏欠。

她隐约感觉身体在移动,昏昏顿顿的,对外在景物的变换已失去感受力。

咸凉的海风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凉的冷空气。她对环境的意识,直到现在才重新拾了回来。

有人抱着她,回到屋子里。那座相像于冷恺群的岛屿。

她勉强撑起一丝丝余力,凭藉着他的挽扶而站立起身体。一仰眼,乍见到熟悉的亮华。

不可能有另一座岛放出同样璀璨夺目的光,那么,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真正的那一座冷漠的孤岛。

哀伤的泪滚滑下脸颊。

冷恺群,总是选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出现,让她不由得倚赖,不自主的倾心,再给她最沉最痛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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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8:09 | 只看该作者
“伤害我,是一项很具趣味性的娱乐吗?”她近乎无声的低语,苍雪的容颜没有控诉,只有凄然,无边无际的涩楚。

“我无意伤害你。”他霍然又收紧怀抱,匆惶的感觉她彷佛要腾云驾雾而去。“原谅我,如果我的无意造成你的痛苦……”

“无意?”泪水迸流。她鼓起拳,用力捶击他的心口——假设这片血肉之躯底下藏有心。“你背离了我!把我的爱,以及我给你的最纯净的身和心,一起抛到脑后。你用你的身体背叛我,用其他的女人羞辱我,这么残忍的作为怎么可能出于无意?我倒觉得你是‘无心’,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恺梅……”他又吟起了低咒,不亚于她的痛楚程度。“我从来不曾丢开你。远在你知道之前,甚至远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早已经锁在我心里。我们俩都付出太大的代价去认知这个事实……”

“不,你才没有心。你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心,连我给你的那颗心也一起丢开了,现在,连我也变成一个‘无心’的人了。”无力的拳心垂落在她身侧。“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

失了力的弱躯软软坐倒在地毯上。

冷恺群也随之降低身子,将她强箝的紧锁在胸怀内,紧得让她无法喘气,宛若欲揉和进他的身体,化为血肉里的一部分,永远分拆不开。

“恺梅,你了解我的。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的出现,必须经历过多么深刻的心理建设。”他细吻着她,绵绵密密,盖满她的头脸颈项,每一寸暴露出来的肌肤,语音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发抖。

“你为什么要和刘若蔷纠缠不清?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吗?难道她可以给你更多吗?”她徘徊在空洞和迷惘之间,抓摸不到一个实感。

心里暗自偷问,究竟他想说些什么呢?她已经不敢期望了,怕跃上高高的希望顶峰之后,摔跌得更疼痛……

“你给我的,太够了。”低柔的调子似担心惊着了她。“你懂吗?因为太够了,远超乎我应该要得到的,所以我害怕。”

“害怕?”怔怔的泪水淌在她颊上。“害怕”两字有可能出自任何人口中,唯独不会是冷恺群。他总是充满自信,生命无往不利,对一切事情有肯定的答案,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有害怕的时刻。

“是的,我害怕。”他顶起她的下颚,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给我的爱,美好得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该得到它,决定收回去,更害怕我失去了这份爱之后,再也缝合不起来。你信仰我的万能,认为我无所不能,但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也有恐惧的时候。一直以来,你的恐惧由我代为安抚,而我的恐惧呢?”

她听得怔忡无言。

“我无处排除掉体内的恐惧,只好设法让令我恐惧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我的生命填塞满不相干的女人,刘若蔷、彭姗如,甚至更多遗忘了姓名的。”他执起她的手,也执住她的心。“她们排除了我的部分恐惧,让我相信自己并没有把整颗心耽溺在你身上,也让我以为,即使你收回这份爱,我的损失也仅限于一个轻微的缺口,‘冷恺群’本身永远安全无虞。”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她愣愣的发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他才是让她觉得不安全的主体啊!原来,原来她并非唯一对生命无法掌握的人。

“记得吗?你曾经反问我,如果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我更多,我会怎么取舍?我回答你——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眼中的光被水柔冲淡了,晕化成流萤似的星芒,扑散在她的脸上,心中,脑里。“恺梅,你懂吗?我以为,不让她知道,我就安全了。正如同你自己的答案——逃开。你也以为逃开是安全的,于是,我不让你知道,而你也逃开了。”

“我们俩都做了一件自认为正确的事……”她喃喃接语。其实,却是最愚蠢的。

“没错。我们依循当年的答案而做出动作,却忽略一项更重要的细节。”他又勾起她的下颚,不让她的灵魂之窗迷离。“昔时的题目是‘当你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更多’,而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他的语气无法克制的流露出恳求。“恺悔,我爱你,和你爱我一样多,我们对彼此的爱是等量的,没有谁比谁多或少的顾虑。我们都错解了题目,也导致谬误的答案,同时在承受这个苦果。”

他爱她?冷恺群爱她?

他竟然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爱!

她又呆愕了,无法从极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冷恺群误解了她的没反应,又气又急,突然凶恶的狠吻住她。“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听见了吗?一辈子休想!即使你会因此而恨我,我也不在乎,反正你永远别想逃走!”

啊!这个人……看,一个不顺他意,他又强凶霸道起来了。她真的要和这种毫不温柔的男人共度这一生吗?

玫瑰花瓣的嘴角浮现淡笑,好轻好浅,浅得让人险险忽略掉。但他没有,他注意到了。

冀望的火苗终于窜出一个小小的引燃点。

“可是……”浅淡的笑容转眼蒙上哀戚。“还是不成的。你是冷恺群,我是冷恺梅,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仍然是兄妹,任何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爱情,叫做‘乱伦’邪恶,不洁,永还不会见容于这片天地之间。”

一晃眼间,她熟悉的那个冷恺群又变身回来,嘴角突然浮上坏坏的笑纹,胜似一头狡计得逞的大豹。

“谁说的。”他从长裤口袋掏出两张文稿,递交给她。“你离开的这段期间,台湾早已翻炒过一票新闻。”

文稿是从国内知名的商业杂志剪下来的人物报导。她茫惑的瞧向他,无法聚集足够的心力去读那篇文章。

“上面写着,”他接回来,让她舒服的倚靠在自己怀里,念诵出大意让她明白。“‘纵横科技’的总经理冷恺群透过新闻稿对外宣布,已经寻获一位名叫郑金石的老年人,并且证实郑金石是其妹冷恺梅的生父。为了协助冷恺梅一尽为人子女的孝心,特地在阳明山购置一处产业,让老人家安养余生。冷恺梅也即将在近日完成与生父的认养手续,正式回归到郑氏的香火,剩余的报导全是一堆废话,不提也罢。”

她错愕的水眸瞪得老大。“什么?!你是说……”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全台湾的两千一百万同胞都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了。”他抢在前头先声明。“还有,如果你想责怪我侮蔑令堂的名节,让她亡故之后还得背上偷人的罪名,那么我只好很遗憾的告诉你,那不关我的鸟事。”

“你、你……”她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缠绕了一、二十年的困扰——他的爱、他们的关系——一夜之间都获得解答。

“郑恺梅小姐,我愿意再给你几天的时间习惯新身分,然后,请你尽速回台湾,到户政机关把这个刺耳的‘冷’姓改掉,我会很感激的。”

她想大笑,想大哭,想跳起来大吼大叫,想做尽一切最不淑女、最不文雅的举止,末了,却只能做出要个微笑。

娇涩美得令他失去呼吸的微笑。

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吻。他沙哑的喃语将时光回溯到她六岁那年,在一个窄小的凉亭里,隽刻成她水生无法忘怀的印记——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哥哥。”

*文中“听海”一曲的作词者为林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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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1:28:44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她犹记忆着那日的情景。

当时,台北的下班车潮几乎吞灭了她。漫无目标的开着车,来到人潮最汹涌的购物中心,想品味那种破人群淹没的滋味。

建筑物内部的中心点完全挑高,凸显出一楼大厅的气派,第二层以上环绕着天井而升。

在购物中心四楼,她没有任何主题的闲逛。

原本,在汹涌的人潮中,她是不该注意到的,然而,她却警觉到一双幽暗的瞳眸穿越长距离,遥遥从对端投射过来。

她回眼迎了上去。

刘若蔷。

命运竟然安排她们在没有交集点的场合重见。

往日的点点滴滴,似水一般流过心田,泛涌过相隔的距离,霎时把两个人的思路连续起来。

都过去了!彼此因着一个男人,莫名续接了十多年的恩怨情伤,终究都过去了。

或许这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写照吧!明知不会再交错,却仍站在各自的轨道上,遥遥相望。

于是她轻轻一颔首。

彼端也送来相同的动作。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俱泯。

从今而后,仍然不会再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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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4 12:05:09 | 只看该作者
《沉默之鸟》中,丹尼问晨勉:“你为什么喜欢岛屿?”

晨勉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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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4 12:05: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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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4 12:26:1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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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3 15:58:1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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