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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玩游戏的人是可悲的(文/王路)
上周在书店看书,听到旁边两个小孩玩游戏。一个说:“我从东门突围,到军火库后方解救人质。”另一个说:“我在四个城门都派有500人把守,军火库也有装甲兵守卫。”我挺好奇,想看看他们玩的什么游戏,凑过去一看,俩孩子坐在地板上,什么道具都没有,只是空口对谈,天马行空,全神贯注。我悚然变色,自愧弗如。我小学时,班里的男生玩过撒尿的游戏。规则很简单,比谁尿得高、尿得远、尿得时间长。后来不知何时就不这么玩了。
有些事物无父无母,突然某天,轰然一声,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随后漂洋过海、上天入地,雷电为之鸣闪,风云为之变色,尔后地覆天翻,山摧海倾。游戏正是如此。你不玩,还以一个珍惜光阴的人自居,何其悲哉!不玩游戏,省下来的时间干嘛呢?有人问朱熹,你一天到晚讲学著书不觉得累吗?朱熹说,人吃饱了饭总得弄点事情玩儿。
《诗经·大雅》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有趣的人负责创造,无聊的人负责扼杀。奇怪的是无聊的人总把有趣的人视为无聊,认为他们干的那些事情没有意义,浪费生命。问题是,人生要以怎样的方式度过才不算浪费呢?殊不知,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游戏。——等等,不是因为劳动吗?——那是马克思搞混淆了。劳动和游戏是一对孪生兄弟:都是贯注精力去实现一个目标,为了生存的需要,就是劳动;摆脱了这个束缚,就是游戏。历史是谁创造的呢?当然是玩游戏的人。以学术领域为例,有人把毕生心血奉献给学术,有人吃饱闲着没事干玩玩学术,可你仔细想想,学术王国的建立历来都是由于少数几个以游戏的心态来玩学术的人存在,而皓首穷年苦心经营的人终其一生最幸运的情况也只是成为敲边鼓的小角色。
为什么是乔布斯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你?因为他比你会玩儿。劳动是正常遗传,游戏是基因突变。是基因突变而非正常遗传推动了进化。生物只有摆脱了生存的奴役,开始试图从别的地方找点乐子时,进化才开始。孙悟空如果不是吃饱闲得发慌,就不会想到漂洋过海拜师学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齐天大圣。单细胞动物能进化成人类,是由于始终有一个巨大的“念力”在,这就是“第一推动”。荷兰人赫伊津哈名之曰“游戏”。德国人马克思名之曰“劳动”。其实,游戏和劳动许多时候并无明显的界限。比方说有次我妈让我把一团乱了的毛线抖开并重新缠好,我把毛线系在风筝上出去放风筝,放完风筝收线,再缠在硬纸板上,工作就完成了。
跑步本不成为游戏,比谁跑得快,就成了游戏。撒尿本不成为游戏,一旦设定目标,就有了乐趣。有次我路过学校操场,见教师家属楼旁有个孩子对着墙壁左一晃右一晃,定睛一看,是在撒尿,他挥舞着自己腹下的金箍棒,像“自由引导人民”的大旗一样虎虎生风,一排排尿注砰然溅在墙上。我走上前,拍了下他肩膀:“嗨!搞什么花样?”熊孩子扫射完毕,放下机关枪,呼呼喘了两口气,瞪我一眼:“尿得更宽!”然后啪一声,裤子松紧带弹在肚皮上,一转身跑远了。
用尿在墙上写字、画猪头也是游戏。只是这个文明的时代和促狭的便池不再允许一个成年人这么玩了。但你如果从游戏的滥觞之处去探幽发微,会发现,当一个念头萌动,并试图身体力行地实现它之时,游戏就开始了。
我追过几个月欢乐斗地主,甚至在欢乐豆打完时觉得不过瘾还申请了几个小号。但我从来不玩不需要欢乐豆的斗地主。——惟其有限,才更好玩,是“稀缺”让一切变得有意义。游戏和人一样:人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死掉。游戏的结局也只有一个,就是over。是死亡让不朽成为可能(那些受了诅咒的加勒比海盗不会死,他们如同生活在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是over让game成为game。
当生物摆脱了生存的奴役,开始游戏,然后进化出了人类。当人类发现生命也是一场游戏,开始害怕,然后有了宗教。当人类对游戏感觉到无趣,开始思考,然后有了哲学。
劳动是心为形役,游戏是形为心役。劳动需要劳动工具、劳动对象,游戏什么都不需要。就算世界变成一片荒漠,所有的物种都灭绝,只剩下一条狗,它在有力气活动的时候依然会转圈追逐自己的尾巴游戏,所以,游戏是独立意志的体现,不依恃任何身外之物,是造物主创世的内在规定。
有游戏就有毁掉游戏的东西,比如外挂、代练、刷级。一旦夹带私货,游戏便不纯粹了,乐趣也随之丧失。乐趣来自消耗。只有你使尽浑身解数打败对手,带来的快感才强烈,它远远超出轻而易举地秒杀对手的愉悦。你可以在一次跟邻居老大爷下棋时偷偷打开手机上的象棋程序把他干掉,但不会每次都那么干。不然就是老大爷在跟手机下棋,而你默默充当了数据线的角色。这是不会游戏的人才干的蠢事。
会游戏的人玩游戏,不会游戏的人被游戏玩,无论你玩或不玩游戏,你的生活已经无法与游戏相隔绝了,就像如果你想彻底摒除广告染污耳目,你必须闭门不出,不上网、不读报,甚至不和朋友聊天。会玩游戏的人驾驭时代,不会玩游戏的人被时代驾驭。
《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同样,人莫不游戏也,鲜能知娱乐也。为什么游戏设计者要搞那些级别、称号、勋章?为什么大富翁里会有挖金矿、打气球、乐透开奖这些单独拎出来你根本没兴趣的游戏?为什么游戏App里高踞榜首的是愤怒的小鸟和水果忍者这种简单弱智的游戏?这些问题如果你能搞明白,你就不止是游戏领域的内行,你会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腐朽可以化为神奇,神奇可以化为腐朽。一个交际花的到来可以使一场乏味的晚宴变得生色,一个低落的客人可以使整桌的气氛变得沉闷不堪。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游戏彰显了古代社会的贵族精神。春秋时期连战争都有一种游戏的味道。重耳流亡楚国,楚王问将来如何报答,重耳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避君三舍。”楚国要和晋国打仗,子玉下战书说:“请与君之士戏。”鸿门宴上,项羽想杀刘邦,还得以舞剑助兴的名义来行动。当时大国交兵,纵横之士一句话足以退六军。只有在一个富有游戏精神的时代才可能如此。贵族社会终将被平民社会所取代(所以项羽一定会败给刘邦),游戏精神随着贵族社会的土崩瓦解而没落。到隋朝末年,李密杀翟让时,直接上刀斧手砍,再也不玩儿项庄舞剑那套了。——玩不起了。
那个时代打仗是一种游戏,治理天下也是一种游戏,所以楚庄王才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天下之治乱,只在于我想不想好好打这一手牌而已。他们以游戏的精神对待一切,生命自然不受外物的奴役。到了后世,社会的物化程度越来越高,从“人玩游戏”的社会逐渐沦落成“游戏玩人”的社会。物质上的追逐变得越来越重要,游戏的精神越来越无关紧要。以至于今天游戏在许多人眼里成了浪费生命的事情,要成为一名“高效能人士”需要具备诸多习惯,唯独不需要游戏的习惯。游戏也越来越和生活割裂开。游戏是游戏,生活是生活,二者截然对立、水火不容。于是人不可避免地堕入被物化社会奴役的境地。那些被奴役者们吃一口包子都要掐好时间,自然没有心情在晴朗的午后飞到伦敦去喂鸽子了。
孔子曾问弟子的愿望,子路、冉有、公西华讲了一通远大抱负,孔子呵呵之。轮到曾点时,他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了,喟然长叹:吾与点也。
不玩游戏者,不足以讲学问。不懂游戏者,不足以语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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