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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聚议
滚滚赣江自黄竹岭西流赣州,汇聚章水,浩浩荡荡折北而行,途绕谷村,注入鄱阳。时值秋末,谷村前后粮果收罄,放眼野草枯黄、残枝破败,偶听几声鸦鸣、一片萧凉。
虽已时过正午,天色却颇为阴沉。谷村方圆数十里地,集市以稻香镇为大,但时政糜腐、民生不济,已是难见往日繁华。汇于各处的商贩猎户、村夫果农将摊铺于道旁分做两列排开,卖的无非腊肉野味、果子食饼、胭脂水粉、针线器皿之类,只是生意不兴,大都无精打采,吃过午饭便早早打起瞌睡。有人见终日卖不出一物,索性趁早收摊、叨念着回家与妻儿相聚。路上行人愈见稀少,唯有江畔一老枫树下约数十人三三两两、或近或远散坐于一中年书生周遭,倾听那人讲着故事。
那中年书生一身青衣,面目儒雅,手中折扇或开或闭、时凝时动,却不似寻常说书先生打扮,且听他道:“胡马南来衰宋室,楼台歌舞春光暮。信奸唯佞终遭报,中兴一梦只如空。却说那靖康年间,金国百万军马南下,欲侵我大宋。可我大宋皇帝徽宗若非整日沉迷声色犬马、便是醉心于丹青书画,哪有心力处理朝政?平日素又宠用蔡京为首之六大贼子,我宋室江山早被其整治得民生凋敝、国运衰颓,竟到了朝无良将、兵将无勇的地步,还如何能战?敌人气势汹汹杀来,君臣尚自做好梦,只得落个徽、钦二宗被掳、群臣称奴的下场。他君臣受辱不打紧,却害苦了我江北失地的百姓。金兵残暴,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那自是绝然少不了,其后还须年年百万金银的送将过去。而这岁币朝廷从何而来,自是一遍又一遍将中原、江南的百姓大大搜刮一通了。”说着连声叹息。
众百姓听到此处,皆是愤形于色,既怒金兵残暴,又恨宋廷腐败不争。
“却说那金国四太子兀术数次领兵来犯、屡尝甜头,索性想再擒了刚在金陵继位的高宗皇帝,夺我大宋尚存的半壁江山。可我大宋毕竟人才济济,有岳飞岳爷、韩世忠韩爷等大将无数,只因往日奸贼当道方才不得提携重用,否则安能有靖康之耻?此际奸贼皆一一伏法,其余旧臣不是掳的掳、便是逃的逃,新臣未继,高宗又一心想重振宋室,岳爷、韩爷这些忠臣良将又得一一重用起来……”
话声未落,忽听一人粗声喝道:“什么又得重用!国破城亡用得着人为他抛头卖命、力保皇位便晓得重用,平日安享太平、作威作福怎么就不记得忠臣良将的好处?”
众人一怔,回头看发话那人正于路边一茶寮之中靠窗坐着,满脸虬髯、顾盼自威,身旁尚坐着一名白发老者与一名枯瘦汉子同自饮茶。众人心下诧异,虽均觉他这话有理,但此言辱及当今朝廷,却是无人敢以附和。
那书生闻言微笑,也不理会,自道:“岳爷自幼熟读兵法,自是用兵如神,待人又极其宽厚,以无双德义召服了牛皋、施全、杨再兴等无数英雄入其麾下。岳家军中军纪严谨、赏罚分明,绝非从前宋军可比,岳爷又素待豪杰如手足,对兵卒如子侄,人心还如何不齐?既是众志成城,自然个个奋勇杀敌,那金兵再是凶悍又如何能是岳家军敌手?更毋论岳家枪法威震中原、天下无敌,杀得敌……”
忽听那虬髯汉子又自插道:“你说岳飞行军打仗的本事天下无双那也罢了,怎么说他武功也是天下无敌。虽说他是武状元出身,但毕竟会的只是些兵马刀枪的阵仗功夫,怎能与我武林中人相比?”
众百姓适才觉他插话有理,也不来怪他出言突兀,但一闻此言,都忍不住怒目相向。要知岳飞忠义之名,自尧舜数千载而下,唯有关圣可比,天下百姓无不奉若神明。虽已逝百年,百姓仍念念不忘,茶余饭后常引为谈资,一来怀悼英雄、感伤时事,二来教导小辈做人道理。自宋高宗定都杭州之后,那江南各处酒馆茶楼、大街小巷的说书先生无不以岳飞生平事迹编成故事为多,只为天下百姓绝无不敬忠将贤良之理。其时岳飞事迹此方百姓自也早闻,但因慕其英名,一听人说及仍忍不住驻足再听一次。至于岳飞真实本领如何,百姓也从不怎样关心,既已将之看作了大英雄,哪容旁人道其半分不是。只是此间民风淳朴,心中虽恼这汉子出言不慎,却并不恶言相向。
那虬髯大汉却于众人不满恍若不觉,仍要道个痛快,他身旁那枯瘦汉子却微微变色,胳膊轻移以肘相碰,摇头示意不可再说。虬髯大汉面上一阵不快,只得忍往。
说书先生续道:“金兀术从前伐我大宋哪次不是马到功成、满载而回?然一遇岳元帅,却屡战屡败,从八盘山、青龙山一路溃至爱华山,被岳家军杀得丢盔弃甲、胆战心寒,损兵折将不计其数。此后金兵阵前若一听‘岳家军’三字,必是心无斗志、两腿发软,真可谓‘闻岳丧胆’、‘望岳披靡’。但那金兀术明明眼见宋氏已将不保,转眼便可擒了高宗、夺我大宋大片江山,哪知半道却从天而降个岳飞爷爷阻其霸业,心中如何忍得这口气,当下统率七十万大军赶赴牛头山欲与岳元帅决一死战……”
忽听那虬髯大汉又忍不住插道:“兀那说书的,你到底会说书不会?那岳飞比武夺魁、岳母刺字、爱华山大战等等大事你怎的通通略去了不说,直奔起牛头山大战来,那你干么不索性说岳飞大破朱仙镇后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给秦桧害死了哩!”
此言一出,听书百姓登时脸上变色,一庄稼汉子再也忍不住怒道:“你少插句嘴成不成?”
那虬髯大汉一听有人答腔,反觉来了精神,回道:“他说得不好,我自然要说他的不是,这又有何不可?哪像你们这般呆头呆脑的农夫百姓心中虽自生奸贼的闷气,却只能窝在这听他人的英雄旧勇过过干瘾,连在这穷乡僻壤尚自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句话再一出口,可当真犯了众怒,听书百姓中登时有几人骂将起来,更有数人抄起手边农具木棒便要动手教训。那虬髯大汉更是不屑,冷笑道:“说到痛处脸上挂不住了么?这可便想动手打人了?乡下人便是乡下人。”
陡听一人疾声斥道:“三弟还不住口!”虬髯汉子一怔,却是他身旁的那名白发老者对其出言喝阻。眼见群情激愤,旁边那名枯瘦汉子也忙自起身向窗外拱手道:“我三弟鲁莽汉子,今日酒醉失言,多有得罪,还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包涵。”
众人听了顿了一顿,正要息了肝火、止了骂声,哪知那虬髯汉子竟又接口道:“这鸡不下蛋、狗不拉屎的地方,连酒都未见到一滴,我哪来的酒醉失言?我自说我话,二哥怕这些无知百姓作什么!”
百姓本待就此罢了,蓦闻此言又无不大怒,那白发老者再次喝道:“三弟,你还把不把我当大哥!”
虬髯大汉脸色一阵紫胀,鼻中哼了几声,虽是满腹牢骚,但大哥如此厉声喝责之下,终究不敢再行多说。百姓见他们兄弟自责起来,只得又将怒火压将下去。
虬髯大汉撇撇嘴,倒似小孩儿一般,兀自低声嘟囔:“这乡下说书的哪能跟咱京师的相比,说他两句怎么了,当我是乡下人好糊弄么?”
却听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不远处竹篱下一乞丐道:“这乡下的说书先生粗陋之言原入不得高人之耳,西湖三杰好端端的西子湖不赏、宋嫂鱼不吃、天上居的书不听,跑到稻香镇来摆什么阔!”
那白发老者三人与听书百姓闻言尽皆一怔。枯瘦汉子不敢冒失,再自起身抱拳道:“今日我兄弟言语莽撞无意开罪各位,不是之处,在下这里代之陪罪。还没请教这位仁兄高姓大名!”
那乞丐仍是好没气道:“一个讨饭的罢了,哪敢有什么高姓大名!”白发老者道:“这位兄台想是见怪了,老夫再代赔过。”
那乞丐见状一哂,连连摇头道:“乔三爷若能有您舒大哥、艾二哥两位三分客气,兄弟我还能有什么话说。我这穷乞丐只求有人别在京师鸟气不敢出,跑到赣江边乱放清秋大屁,没的堕了自己的名头。”
那白发老者面色稍缓:“‘西湖三杰’原是徒具虚名,承蒙江湖同道抬爱方沿用至今,实不值兄台如此动怒。不知这位仁兄与丐帮江南西路分舵舵主江老大江英雄怎生称呼?”
那乞丐仰天打了个哈欠,道:“舒大庄主招子亮得很啊,不过天下英雄没几个,数来数去不过三五位,哪轮得着我江大。只是不入耳之言入得耳来终不免有牢骚要发罢了,舒老哥可也别太当真。”
那舒老庄主欣然道:“原来阁下便是丐帮‘市井八侠’之首江舵主,今日可真是冒昧得很了。我等兄弟失礼,还请江兄莫怪。”
江老大摇头道:“‘侠’字可不敢当,‘市井八义’倒是不假。舒老当年掌劈阴山四鬼、脚踢黄河三霸,那才真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榜样,舒老倒也不必太谦。”
舒大庄主咳咳谦逊几声,身旁那瘦子艾老二一旁轻扯虬髯大汉衣袖,示意也客气两句。乔老三却被那江老大一番奚落原已老大不耐,此际被艾二哥一再相劝,反扯得火起、索性大声冷笑起来。
江老大淡淡道:“乔三爷,恕江某问一句,这十多年来只怕没单身行过江湖吧?”乔老三一怔:“那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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