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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孤芳不自赏》☆★§(已完结) [打印本页]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3 15:29
标题: §★☆《孤芳不自赏》☆★§(已完结)
第一章
    七月中,归乐国境内。

    烈日横空,照得道路两旁的树木都低下了头。

    三五个路人忍不住炎热,缩到树下乘凉。黄沙大道旁卖茶水的老头也因此多了两桩生意。

    “来碗茶。”大力地扇着风,路人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钱袋,捡出一个小钱放在桌上。

    “来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是头堆着笑脸把茶端上,搭讪两句:“好热的天,客人赶路?”

    “对。这见鬼的天气,能把人热死。”啜一口茶,润润干旱的嗓子,客人高兴了点,说道:“我这是忙着到边境送货,唉,这两年东林国在边境闹事,弄得咱们生意人没口饭吃。幸亏小敬安王把那什么楚北什么的给打回去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嘿,咱们小敬安王就是好样!”

    “你说的那个什么北的我知道,是东林国大王的亲弟弟,也挺厉害。”

    旁人笑着嚷道:“厉害管什么用,碰上咱们小敬安王,还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气喝干碗里的茶,又掏出一个小钱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头,再来一碗!”

    一听敬安王世子五个字,卖茶的老头也立即点头,边倒茶边说:“我听过,这可是我们归乐国的第一猛将啊,没有他打不胜的仗。”

    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一声长叹:“你们还敢提小敬安王这四字?现在,小敬安王已经是归乐的叛逆了。”

    此话仿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几人目瞪口呆。

    卖茶老头手一抖,惊道:“这位客人说什么?小敬安王……”

    “都不知道吧?”来客坐下来,用袖子扇着风:“我昨天才从都城过来,小敬安王刺杀大王未遂逃出都城。现在,大王已经下令全国缉捕敬安王府上下人等了。我听说,赏金还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边疆犯军,刚刚回到都城受赏吗?”

    “嘿,你说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当天晚上,他就企图进宫刺杀大王。你们可知道当时他带的是什么剑?”见周围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自己说话,客人卖了一个关子。

    “一定是什么宝剑吧。”有人猜。

    “别听他瞎说。”也有人晒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会造反。敬安王府世代是归乐忠心臣子,绝不会造反。”

    客人见有人怀疑他的话,胡子一翘,嚷道:“他就用大王亲自赏赐的黑墨宝剑刺杀大王。黑墨宝剑听说过吧,只要被它划到,多小的伤口都会漆黑一片,永远不褪。”

    “可……”

    争论不休时,忽听见错杂的马蹄声渐近。

    又一队马车到了,极平常的商人车队,车窗车门都用厚布帘子遮得死死的。赶车的是个男人,一脸横肉,往桌上扔下两个小钱,吼道:“老头,来两碗茶!”

    “来啦!”

    “这鬼天,够热的!”

    “对对,客人在树下乘乘凉再走吧,这里正讲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赶着做买卖,管他什么这个王那个王。”咕噜咕噜昂头把茶灌下喉咙,又把腰间的大水囊解下来递给老头:“把这里也装满了,老子要上路。”

    老头忙帮他装满了。

    男人取过水囊,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车又开始向前去了。

    马车在黄沙道上摇晃前行,娉婷在没有停顿的颠簸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空气闷热,汗延着脖子正往下滑,刚刚睁开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光线,稍微眯了起来。

    后脑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眩晕的感觉扑过来,像浪一波一波要将人涌倒。

    这是哪里?困惑地问着自己,待看清楚周围,一种潜意识中的警觉让娉婷清醒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圆。

    记忆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厮杀声都回来了。

    “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那……少爷,黎明时分,我们在城外山岗上会合。”

    王爷呢?少爷呢?还有那调皮捣蛋惟恐天下不乱的冬灼又在哪里?

    记得约定后,自己立即朝山岗出发,最后的记忆在刚刚瞧见山岗的时候终止。

    当时头后一疼,眼前发黑……

    “醒了?”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早该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为那一棒子把你给敲死了。”

    人贩子?

    娉婷警惕地打量着那人。

    难道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少爷绝对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时候,自己居然会被人贩子抓了?真是没有天理,她白娉婷从小到大单独离开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贩子。

    “好了,老子现在要问你话。”男人坐进马车,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烂布,威吓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不说实话,老子就抓你去喂狼。”

    听见这种吓唬小孩的话,娉婷差点笑出来。她从小伺候小敬安王何侠,是唯一可以跟随何侠出征的女子,年纪虽小,却已见识过不少杀戮场面,区区一句话,怎能将她吓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发问,自己先问了问题:“你是在都城门外两里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问得一怔,见她悠然自得,淡淡浅笑中不怒自威,居然点头回答:“是。”

    “我睡了几天?”

    “两天半。”

    娉婷一听回答,脸色稍变,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两天,大王的追兵定已开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么,少爷他们将无法继续停留在与娉婷约定相会的山岗。心中焦急起来,又问:“你要将我卖到什么地方去?”

    “去……”连答了几个问题的男人忽然觉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该我问你,怎么反让你问起我来了?”当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问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么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头看自己一眼,随即醒悟过来。

    她虽是王府丫头,但从小深得主人喜爱,使的东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致几分。自己一身绸缎在黎明时分独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难怪被人贩子当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这人贩子会好心让自己昏睡两天而没有扔掉,原来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勒索钱财的对象。

    娉婷嫣然一笑,摇头道:“我只是个丫头,并不是什么富豪的逃妻。”

    “哼,丫头能穿这么上好的绸缎?”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经下令全国通缉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轻轻转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会情郎的,因为爱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换上。”归乐国风气豪放,女子私会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听,立即眉头大皱,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大喝一声:“老张,你给我过来!”

    “来啦。”似乎人贩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正在其他的马车上。

    不一会,一张胖圆的脸从帘子外伸了进来:“福二哥,有什么吩咐?”

    原来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头!你不是跟老子说这女人瞧起来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换很多钱吗?”福二哥瞪眼指着娉婷:“她是个丫头。呸呸,白养了两天。”

    老张缩缩脑袋,瞅了不作声的娉婷一眼,谄笑道:“福二哥别生气。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卖几个钱。”

    “这种货色能卖什么钱?”粗粗的指头毫不客气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确实,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强算在中等,得个清秀的评价而已。

    但整个敬安王府,却没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个人贩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值钱。娉婷忍不住翻个白眼。

    福二哥对着老张吼了两声,只好露出一副自认倒楣的神色:“算了,多少也卖个五十钱吧。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头,害老子以为有油水,还招待她坐了两天老子的私人马车。去去,把她带到后面的马车里和其他人一块待着去。”

    一入后面的马车,臭气迎面扑来,娉婷立即明白为什么福二哥说自己头两天受了优待了。

    比起刚才的马车来,这两马车破烂而拥挤,又脏又热。

    马车上密密麻麻挤了七八个女孩,与娉婷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口里都塞着一堆烂布,个个眼中惊惶不安。见又有同样遭遇的女孩被抓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娉婷。()

[ 本帖最后由 119139107 于 2007-11-5 13:17 编辑 ]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3 15:29
“往里挤一挤,又来一个啊。”老张把娉婷推入马车,随手逐个掏出其他女孩口里的烂布:“已经到荒野了,就免了你们堵嘴吧,不然这天气热,闷也要闷死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听见了!”吆喝两句,老张出了马车,大概是赶车去了。

    娉婷被老张推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找个角落坐下。

    “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嗓子忽然发痒,娉婷猛地咳嗽两声。

    不适的感觉冒了上来。

    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梆梆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点,忍不住又开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从小长大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

    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回城之夜诬陷少爷谋反。

    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四周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轻轻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来。娉婷睁开眼睛,缓缓环视。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

    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价钱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格是五十钱,娉婷微微一笑,别的不说,光是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

    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娉婷点头:“嗯。”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

    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开始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红。”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不着名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又提前截断小青的提问,娉婷抓紧时间弄清楚局势。她不怕,只是有点兴奋。就像跟随少爷出征时,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不过现在是孤军奋战罢了。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像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一点。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更是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你这次想要什么?”

    假如在东林被揭穿身份,那后果可真是……

    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时有逃跑的机会,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考虑得当后,太阳穴却突突猛跳起来,如神经被扯动一样发疼。倦意袭上全身,夺走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发现喉咙一阵腥味。娉婷心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来,怎样逃跑?

    她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一路颠簸凯旋回城后,第一晚就发生变故。

    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虑半天,幽幽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她已决定,暂时随人贩子到东林。

    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归乐大地上。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泄露的话。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穷僻乡村叫卖,又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才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套干净的衣服。

    各国征战,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个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娉婷等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观看。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她开始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却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价钱。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

    想起自己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不能不摇头苦笑。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看起来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小青胆怯得很,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却知道,像小青这样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她当年若不是被王爷带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后被卖掉的是她。

    看来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四十小钱,若少爷知道自己的价格如此低廉,怕会笑昏过去。

    “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被带到一个富丽大门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可以从旁边的小门进,知道吗?”

    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亏不是镇北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镇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亲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这次带兵进犯归乐国被少爷击退的人。

    “嗯,不错,还认识几个字。”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娉婷的职责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当初在敬安王府,她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时给少爷端端茶挥挥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洗的。

    “总算洗好了。”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松开了:“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份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自嘲两句,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卖了四十个小钱。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阻碍了娉婷的计画。
作者: 燕子东南飞    时间: 2007-11-3 15:38
好东西!
作者: 鬼柳    时间: 2007-11-4 20:04
这个很不错的!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4 20:31
这个不错哇   那明天发这个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8:49
第二章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里,没有前两天热。

    娉婷刚刚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娉婷啊,忙呢?”

    “刚洗好。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折……”

    “不急。”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杆走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么事啊?”

    “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

    “我见破了一点,找了针线补的。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

    陈妈妈啧啧道:“哪里是看得过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难为你这么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娉婷啊,你有这手功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赶的针线丫头就那么两三个,我直怕赶不及。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这……”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样。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你今天就里面去,专管女红,其他杂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张口,高高兴兴地去了。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了东西进内院。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善于女红的丫头。

    从粗使丫头到里院的女红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幸亏她性子喜欢随遇而安,目前生活环境虽然比从前差了许多,也不如何计较。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侧屋。

    “多漂亮的绸子,要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坐在一角,低头拈针拿线。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最早开始叹气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里院当女红的若儿,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

    “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陈妈妈也在屋里忙着低头穿线,猛一抬头,见娉婷静静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走过去。“哟!这好针线!”

    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唬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上面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两个呢。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像东林的绣法,倒有点像……”

    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有与王府来往亲密的官宦家慕名托人求一件绣品。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通常除了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东西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绣品千金难求的假象。

    趁陈妈妈不注意,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如今身在不测,万万不可大意显露身份。

    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帘子一掀,竟走进一个年轻的美人来。身段苗条,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鼻头小巧。身上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

    原来来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屋里的丫头立即都站了起来。

    “奶娘,你也在?”

    “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么不好好看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

    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迅速看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子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厌烦,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红的丫头处,似乎在寻找谁。

    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最后的视线落在娉婷处。

    “你,跟我来一下。”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应,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看着陈妈妈。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干嘛?不可能是发现我的底细了吧?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8:50
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走了出去。跟着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让人舒服的幽香传来。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衣裳质地上乘,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见娉婷一脸困惑,拿着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翘,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来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儿那死丫头今天病了,只好临时找个人。”

    “好美!”逼着娉婷换了衣服,花小姐绕着娉婷转一周,似乎挺高兴,眼中连连闪烁,兴奋道:“没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样,若不看脸,定觉得你是个美人。”她天真浪漫,说话毫无顾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

    “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

    “小红,我要你办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变,悄声道:“办好了我重重赏赐你,办砸了……我就狠狠的罚你。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说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说得虽狠,却一点威胁力也没有。

    娉婷不由好笑,装出畏缩模样:“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说,一定好好听小姐的话。”

    “嗯,那就对了。你不要怕,我其实不凶的。”花小姐反过来安慰娉婷两句,解释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门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里,我要你穿着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静思楼里弹琴。对了,你会不会弹琴?”真是冒失,到现在才想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娉婷见花小姐紧张兮兮看着自己,轻轻点头:“会一点……”

    “会就好。”花小姐又贴耳吩咐一遍,将关键重要处都叮嘱三四次,最后说:“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爱。

    娉婷不用问也知道她要去私会情郎。如此大胆又率性的女子,真为她未来的夫家叹气。

    到了中午,轿子和随性的壮丁还有花管家已经等到门口。花小姐受父亲宠爱,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门的时候很少,每次出门都是难得的见情郎的日子,自然兴奋又紧张。

    “小红陪着我坐轿子。”来到大门,花小姐携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轿子。她生性娇纵,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个负责女红的丫头陪她去上香,自然没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着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换的衣裳放在随手的包袱里。她在敬安王府里从小和少爷一起调皮捣蛋什么祸都敢闯,如今见花小姐可爱天真,也起了兴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帮她的忙。

    幸亏轿子很大,两个女孩坐着一点不挤。

    “以前没见过你。”

    娉婷掠掠头发:“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么能见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动动身子,换一边侧坐,取过一块桂花糕送进嘴,又拈起一块问:“你要不要?”

    娉婷也爱甜食。每次有好吃点心,王爷总命人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见桂花糕,点头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里。

    桂花糕入口即话,淡淡一阵桂花香味盘旋在舌尖。娉婷当了整整两个月的丫头,哪里能尝到这些细致点心,脸上露出一副陶醉样子,啧啧道:“真好吃。”

    两人在轿子里说了好些话,渐渐熟络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轿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毕恭毕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花小姐应了一声,携着娉婷出轿。早有庙里的师父迎了上来,将花小姐请入静思楼。看来花家是这寺庙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轿夫都不能进静思楼,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楼内,把门反锁。

    “花管家有时会远远从窗子的缝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里弹琴。”花小姐叮嘱道:“记住,琴声不要停太久,听不见琴声,师傅们和花管家可能会进来查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上一套早准备好的书生衣裳,把脸上的胭脂全抹干净,立即化身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样换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动俐落,看来这样的事早做过不只一次。

    “我走了,时间到了自然会回来。”她钻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机关开出一道暗门,得意洋洋道:“这条道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见多了机关暗道,这些东西几乎每个大府邸都会有,丝毫不诧异,见花小姐兴奋的背影消失,微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轻轻抚在琴上。

    五指触弦的感觉,让娉婷蓦感亲切。

    她很喜欢弹琴。指在琴弦上挑拨得畅快,简直就像最醇的美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传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模样,大家却都知道她的智谋,她的刺绣,还有她出众的琴技。

    连大王都羡慕敬安王爷有这么一个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骤见满桌佳肴,首先尝一口开胃小菜般,娉婷轻轻一挑,发出一声淡淡虚渺的低音。

    沉而不钝,轻而有质。

    低音过后,却是连着几个高亢亮音,如黎明时分山间蓦然被走兽惊飞的白鹭拍打翅膀高飞出林。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8:51
娉婷唇角含笑,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拨。铮铮琴音绕梁而升,叫人心旷神怡,慨然感叹。

    一曲既完,已有点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额头的细汗,想起花小姐的嘱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弹琴,岂不连手都要断了。可见小姐不懂琴。”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男声。

    “在下一生之中,从未听闻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份一睹小姐仙容?”声音清朗斯文,令人一听而生好感。

    这人一定早就站在门外,待我弹完一曲才说话,可见是个知音。

    娉婷听见门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责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觉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敌国,卖弄什么?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会,若这人推门而入,那可把什么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刚要回绝,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遗憾之声,看来今天不欲赐见。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缘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赞一声,仔细听门外动静,隐隐一声低笑后,再无声音传来。她悄悄走到窗边向外窥看,窗廊下空无一人。

    已经离开了?担忧的心放松下来,灵动的眸子却掠过一丝遗憾。

    娉婷在窗前踌躇片刻,看见花管家正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朝这边张望,忙把头缩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时从密道回来,一脸欢跃,腮边红晕,显然开心过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换下衣裳,唤来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轿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说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说到高兴时,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见她如此活泼,也不禁为她高兴。

    “唉,可是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说到后面,花小姐又叹了一声:“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觉得奇怪:“老爷这样疼爱小姐,为何会不顾小姐的意思将小姐许配给陈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脸:“爹爹虽然疼我,却和许家是生意对头,他怎肯让我嫁给他最恨的人的儿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尽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经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绣好,那我岂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极妙极,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开个小口,让陈妈妈她们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刚要开口告诉花小姐这个主意实在不高明,轿外传了一阵异动。

    一群不明来路的男人散开,将她们的轿子围得密不透风。迎面疏疏落落十几匹马,缓缓逼近。

    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却个个精悍,行动一致整齐。

    天色已经有点发灰,花家轿子还未进城,路上来往不见行人。脚夫只道遇上大群强盗,都束手缩在一角。花管家总算还有点忠心,胖脸抽搐着,勉强站在轿前,对着下马迎面走来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年轻男人拱手道:“这位大爷,轿子里是我们家小姐。今天我们出来上香,带的银子都捐给寺里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看着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微微一笑:“管家误会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礼来的。”转身对轿子躬了一下,朗声道:“下属无礼,让小姐受惊了。”

    花小姐娇生惯养不知风险,只觉得大为有趣,隔着轿帘问:“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小姐琴技无双,主人命我送这古琴予小姐。”

    娉婷“咦”了一声,立即想起今日在门外求见的男子,她靠过去,在花小姐耳边说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谁?”花小姐又问。

    那男子彬彬有礼答道:“请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许在下说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说过,日后有缘,定当登门拜访。”说完,又行了一礼,将怀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给花管家,上马离开。

    其余人见他离开,也缓缓散开,各自去了。

    花管家见他们果然离开,立即松了一口气,将古琴递进轿子里,喘着大气说:“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静思楼弹琴时,这位有钱的公子听见了。我也正觉得小姐今天的琴弹得真好,连我都听得发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个眼色,轻道:“原来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倒看不出来。”

    娉婷低头看那古琴,琴身为老桐木,曲指轻敲,桐木铿锵有声。

    娉婷不由变色道:“凤桐古琴?”

    凤桐古琴极为罕见,少爷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会随手就将这般贵重的礼物送出。

    “好琴赠佳人啊,没想到我无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却很高兴,对娉婷道:“那人说他主人有缘会来拜访,我看他定是对你有意。”归乐东林都是民风豪放之国,女子说到情爱之事毫不腼腆,直来直往。

    对我有意?娉婷静静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不着意泛起涟漪。

    对方做事果断有度,不急不徐,先于门外驻步听琴,又出言求见,不允而潇洒告退,再派人以好大声势赠琴,每一步都蕴含深意,暗合兵法。

    虽没有见过面,却已让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红,”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着这琴只管发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古琴。

    东林不是吉祥之地,要处处小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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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从和娉婷一同上香后,花小姐对娉婷好感大增,对着娉婷总有说不完的话,竟比跟了自己几年的丫头还亲切。恰好花小姐的贴身丫头冬儿病得渐渐厉害,要送回家让父母照顾,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边近身伺候。

    这样一来,娉婷从粗使丫头到女红丫头,再从女红丫头到小姐的贴身丫头,连跳两级,羡煞旁人。

    九月,虽不是盛夏,秋老虎还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树下,一旁摆上两三个新鲜果子,常听见一两声少女的轻笑。

    “是这样?”

    “不对。”

    “那是这样?”

    “不对。”

    把针线摆弄了半天还是摸不着窍门,花小姐懊恼地把手上的绣圈一丢:“不学了,一点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几个血点。”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说了不好玩。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十个指头都扎肿了呢,小姐这几个点点算什么。”她本该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爷和王府中众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没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来历诡异,娉婷虽然极为喜爱,却要求将它摆在小姐房中。说到底,这琴乃是别人指明送给花府小姐的。

    “我想亲自绣一点东西给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爱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进小院抬头看见她们两人,忙笑道:“原来小姐在这,让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见小姐呢。”

    “是谁要见我?”

    “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身边带着上次半路拦轿子送琴的那个男子。他说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变,暗道:居然真上门了。

    “请他到里面来吧。”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转头兴奋地握住娉婷双手,眼睛发亮道:“如何,我猜对了吧?他果然来找你。”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晒道:“得了,这个时候扭捏什么?跟我来。”

    拉着娉婷入了屋子,在垂帘后刚刚坐好,花管家已经领着来客走了进来。

    “小姐,冬公子来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帘后悄悄窥看。

    只见花管家转身离开,房对面只剩一年轻男子。衣着不繁丽却带着贵气,布料都是上好的丝绸,眉目浓黑,眸中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派王者气慨,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会弹琴真不错,竟能引来这样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样惊讶,心中想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冬定南举止神态尊贵中隐隐带着傲气,不是普通的有钱子弟。

    难道这人是东林大臣?

    甚至,是王家成员?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毕竟这里就是东林都城,是东林权贵云集之地。而冬定南属下送琴的气势和送礼的大方,更让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访小姐。”冬定南进到屋中,见面前一副垂帘,知道佳人一定正在里面偷偷窥看。他对自己向来信心十足,朗声对帘子拱手,朝里面潇洒地笑笑。

    他其实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当今东林大王的亲弟楚北捷。常年征战在外,已经习惯战场上的权谋智计和血腥轰烈,骤然回到锦绣华丽的都城,心中烦闷无比。前两天带着侍从到郊外寺庙散步,竟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琴声,让人精神一爽,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错过?

    身为东林大王亲弟,东林第一王爷的镇北王当即展开攻势。谋动而后定,求见、送琴、察访花家底细,最后才登门拜访。

    花小姐见娉婷静静看着帘外不语,只道她欢喜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珠一转,扬声道:“你既然知道唐突,为何还要求见我家小姐?我们家小姐向来不见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着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声动人,奢求再听一曲,以了心愿。”楚北捷回答得简洁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开动脑筋估计冬定南的来历,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东林有姓冬的贵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细来,那可大大不妙。见花小姐又要说话,忙轻轻摆手,开口问道:“公子当真是来求曲的?”

    “是。”

    “公子送来千金难求的凤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弹奏一曲给公子听?”

    “不错。”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声,越帘而来,如山泉出于岩石,潺潺顺山势而下,悠远动人。

    四周俱静,仿佛人人都屏住呼吸。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8:59
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又慢慢渗入甜蜜的温柔,到最后,以一个高亢颤音结束此曲。

    一曲既罢,娉婷道:“琴声随风而逝,一现即没。一曲之后,公子可会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实在善解人意,定南确实想再求一曲。”

    “公子赠琴之礼,我方才那一曲已经还了。”娉婷声音忽然转冷,淡淡道:“弹琴原是小事,但弹给一个连姓名都要隐瞒的人听,却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问:“小姐何以猜测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计多了,脸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问道:“公子只要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帘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个琴技无双的佳人,如今看来,竟是兰心蕙质,举世难求。沉声回答:“小姐厉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为何用假名?”

    楚北捷与娉婷隔帘相对,只觉里面的女子聪明伶俐,和她说话,竟有种临阵对敌的刺激感,当即收起倾慕佳人的谦逊心理,淡淡一笑,反击道:“那小姐为何要垂帘见客?”

    “见面很重要吗?”

    “那名字很重要吗?”

    “公子怎能这样相比?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尝了一口微凉的茶,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哦?”娉婷皱眉:“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低沉的笑声,从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难缠,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自信的魅力,竟让别人认为他傲气得合情合理。

    芳心扑扑跳了跳,不由站起来凑到帘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着,顾盼生辉,一副我知道你正偷看的样子。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苍天亲自打造的俊美线条上盘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间佩戴的玉佩上。

    帘后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佩光华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东林王家标记。

    他定是东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东林已经数月,花府闭塞,一点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向这位看来颇有势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这里,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狡诈。

    “公子既是知音,对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视垂帘,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傲气的笑容,缓声道:“方才一曲如仙鹤穿云高亢,又如雄鹰俯瞰大地,可见小姐对天下万物怀有无限兴趣,不是屈于闺阁之辈,豪情壮志,竟更胜男儿。”

    娉婷娇躯剧震。

    没想到这冬定南如此厉害,竟真的一曲间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钟高响之时,不由有对外面这风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娉婷叹道:“公子确实厉害,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像男人一样闯荡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这话说中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听他们交谈的花小姐忙点头表示同意。

    娉婷叹息片刻,又问:“听说……东林之侧,有一个归乐国,风景异常美丽,人人爱唱歌谣?”

    “不错。归乐国崇山峻岭甚多,国人爱好歌舞,但归乐国最宝贵的,确实数之不尽的铜矿。归乐国一年所产的铜,是东林三年的数量。”谈起归乐,楚北捷的兴致立即被挑起来了。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归乐国上,几乎每天都对着归乐的全国地图殚精竭虑,当下不假思索,竟与娉婷说起归乐的矿藏来。

    “怪不得都说归乐富庶,原来它有这么多的铜矿。”

    “富庶虽是富庶,但国富却造就了目中无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内的王公贵族,不会居安思危,只知暗中争斗。”

    楚北捷一针见血,把归乐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来。

    娉婷不由感叹。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归乐朝局中举足轻重,娉婷从小在那里长大,所见所闻不比常人,对朝廷种种明争暗斗了若指掌。

    若非大王对敬安王府心生忌惮,暗中加害,赫赫扬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会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听这“敌人”若无其事把归乐的死穴说出口,娉婷怎能不叹,轻按琴面,又问:“难道归乐国中,就没有顾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吗?”

    “有,敬安王爷是归乐重臣,多年来掌管兵权,为归乐肃乱党,清边患。”楚北捷平和温雅的笑容透出一丝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为兵权过大,犯了归乐新王的忌讳,已在一夜之中被荡平。”

    “啊!”垂帘对面传来惊讶的娇声:“公子不是说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吗?那归乐的大王,也太糊涂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8:59
楚北捷挺腰坐直,显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浅浅笑道:“敬安王府虽然对归乐忠心耿耿,但对我东林却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再无猛将。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复区区归乐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恼,语调却欢欣无比:“真是如此,那我们东林就更富强了。但……难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们的少王爷何侠。听说他们在阴谋发动前已经得悉消息,最后举族逃离归乐都城,何肃正发王令追捕呢。可惜可惜。”他最后两句,当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没有被何肃杀干净。

    娉婷总算知道少爷他们暂时没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爷他们,应该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时局动态吧?这个时候去找,恐怕也没有下手的地方。不如就留在这里,陪花小姐刺绣聊天,顺便借这东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将来?

    想到这里,食指轻挑。

    楚北捷坐在帘外,忽听见琮琮琴声,悠扬和婉,从帘内流水般淌泻出来。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壮志不减,又添了点闺阁女孩家的娇媚。

    还不及惊叹时,一把低润动人的清音随琴声渐起。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嗓音委婉圆润,竟如天籁一般。

    楚北捷被这猝不及防的歌声一扰,心神都微颤起来。他虽仅仅二十,却从小学遍经书兵法,才识过人,见惯王宫中各色美人,开始还觉得艳丽可人,见多了,不免渐渐厌恶起那些莺莺燕燕来。

    从此再不理会庸姿俗粉,立下心愿要找一个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帘内之人,琴技已是无双国手,谈吐不俗,连歌声也分外动人,虽不曾亲自见面,但属下送上的画像美艳动人。

    看来堪伴终身的人儿,就是她了。

    歌声一字字敲击听者心头,如玉珠落盘,又时而婉转缠绵。

    连唱几次“奈何纷乱”,琴声忽从高调处回转直下,渐渐沉寂。

    楚北捷闭目欣赏,半天才回过神来,赞道:“这奈何纷乱本来是唱佳人的无奈和悲伤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却多了阔达,少了无奈和悲伤。”

    “公子过奖了。”娉婷低声答谢,脸上却多了疲惫之色。弹琴唱歌对她来说都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但为了保持这冬定南的兴致只好勉强为之。“公子,敬安王府何侠公子的事迹,我也曾经听说。人人都说他是归乐第一猛将,对么?”

    “不错。”

    “那……我们东林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和他比,哪个厉害?”

    听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不动声色道:“以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会知道?不过,听家里仆人远亲带来的消息说,何侠曾与镇北王在归乐边境对战。”

    “嗯。”

    “这一战,不知谁胜?”娉婷自然知道赢的是自家少爷。但她总觉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内有蹊跷。以镇北王当时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计策小胜一场,也不该立即认输退兵。

    那镇北王楚北捷回到东林都城后,可会因为兵败而遭受冷遇?若东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权就好了,等于为归乐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何侠胜了。”楚北捷若无其事道。

    “这么说,镇北王输了?”

    “不,镇北王也胜了。”

    “哦?”

    楚北捷别有深意地逸出一丝笑意:“何侠小胜,镇北王大胜。”

    这话别人听来不明所以,娉婷却深深一震。

    她对这场边疆之战实在是太了解了,边境被侵整整两年,大王开始执意不肯派少爷前去,到我军即将溃败时,才匆匆发出调令,严责少爷一定要守住边城。

    而伤病,缺粮,酷热,对方的严整军营,都威胁着我军的安危。

    为什么会赢?她在这个问题上假设了许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确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种假设。

    镇北王的有意撤退,是为了刺激大王,让大王痛下决心对付敬安王府。如此一来,失去敬安王府的归乐,也势将落入东林的掌握。

    “小姐为何不语?”帘外传来低沉的问话。

    娉婷闷了片刻,方叹道:“人间争斗不断,真叫人心烦。”

    楚北捷听出佳人心中郁闷,不明白个中因由:“国事劳神,小姐何必为这些事情心烦?不如说点雅致的事儿。”

    “也好。谈谈风月花草,才是正经。”

    娉婷不欲对方疑心,随他意思将话题转到书画上头。心中隐隐担心太多见识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总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请教各地风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极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却一点也不轻浮炫耀,对四方风俗款款而谈,但他骨子里是皇家血脉,时刻不忘拓宽版图,往往说到风俗,一会便转到此地的地形,然后话锋一偏,又论到若进攻厮杀,该用何种手段。为何强攻、为何暗袭、袭击后如何安抚人心,高压统治好,还是怀柔统治好,都说得头头是道。

    听见帘里半天没有动静,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语无味,竟又说到领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帘内正听得心口俱服,想起这个定是敌国猛将,又不禁惊疑起来,暗想:难道这人就是镇北王?

    不会,哪有这么巧的事?连甩头丢开这个妄想,对帘外轻声道:“公子高见,我区区一个女子,并不懂这些事。”

    两人如此隔帘相谈,居然也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天将黑,房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下,上次送琴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走进来,俯首在楚北捷耳边说了两句。

    娉婷看在眼里,不禁暗中揣测他们在谈军中消息,说不定就有少爷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来,可恨隔得太远,他们两人又是低声说话,连片言只语也听不见。

    楚北捷听了下属禀报,嘴角微微一扬,坐直了对帘子拱手,温言道:“今日与小姐一席畅谈,又听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悦。不敢再打搅小姐,定南告辞。过两日再登门求见。”

    他这么快告辞,娉婷隐隐中更觉得此事和少爷有关,换了声调,冷冷道:“怕是有别家小姐登门拜访冬公子来了。”

    她语意风度与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觉得娉婷太无礼貌,心中对她评价大跌,刚要回答,娉婷忽然在帘内噗哧一声笑出来,天真地说:“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战啊,才是公子喜欢的东西。有了这么有趣的东西,我这里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声从帘内水银般流逸出来,楚北捷只觉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经带了笑意,不觉说道:“小姐刚刚提及的归乐小敬安王,说不定日内就能见着呢。”

    这话如惊雷一样轰在头顶,娉婷手一震,差点扫到身旁的茶杯。难道少爷已经被东林敌军找到下落,或者已经被捕,正押解到东林都城来?

    刚要再问,楚北捷倜傥一立,拱手道:“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了。”

    娉婷勉强藏着声音中的惊惶,唤道:“公子请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军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0
第四章
    “啊,好戏可看完了。”楚北捷一走,花小姐总算畅快地打了个哈欠,跳起来将帘子掀开,一脸无聊道:“整个的兵呆子,就模样好看,也不会说点好玩的,亏你倒能和他聊上半天。咦,小红,怎么不说话?”

    娉婷心里焦急,正在蹙眉沉思,随口应了一声,思绪仍绕在离开的楚北捷身上。

    少爷有消息了吗?

    敬安王府众人都平安?

    “冬定南”做什么去?

    那走路的身形,那谈笑间论兵的气度,那低语传递情报的精细,都是娉婷深深熟悉的,那是当大将军的人。

    大将军?她开始一个个思索东林鼎鼎大名的将军,年轻又有真本事,还要是东林王族。镇北王的名字第一个跳出来,她眨眨眼睛,苦恼当日没有派人临摹一张楚北捷的画像来。

    可镇北王神差鬼使送琴求见她―――敬安王府的侍女,这也太玄了吧?

    花小姐看她发呆,掩嘴笑起来:“人都走了,你还痴痴的。难道真是哥情妹意,已经相思开了?”用手绢在她脸前一招。

    睫毛被手绢碰到,娉婷这才回神,对花小姐道:“好困,我想回房休息。”

    “还没吃饭呢。”

    “明早再补吧。”

    回了房,躺在硬挺但干净的床上,娉婷又开始想了。

    “少爷……”她咬咬牙,心里越发烦闷。一股闷火在胸膛里轻轻地烧,她开始着急:“别急,娉婷,急会坏事。”她轻声叮嘱自己。

    渐渐乱窜的思绪被拉回来了,她冷静地深吸两口气,闭上眼,脑里浮现出熟悉的敬安王旗,她想起少爷,想起敬安王府,想起他们在得胜回家的路上……

    小敬安王刚刚打了胜仗,大军缓缓而行,鲜艳的敬安王旗帜高高飘扬,左右两边副旗各四面,更是威风凛凛。

    当头一位将军,胯下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紫色盘龙军服,肩膀上披着打磨得闪亮的盔甲,腰间宝剑镶金嵌玉,华贵无比,正是众人口中啧啧称赞的何侠。

    那日,得胜而归的何侠并无欢颜,一双极有性格的浓眉深深皱起。

    “少爷。”清脆的女声从后传到耳中,有马蹄声从后追来。

    何侠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何人:“娉婷,不是这两天不舒服吗,我特意吩咐你坐轿子,怎么又骑马了?”

    娉婷赶上何侠,与何侠并肩而行:“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不过咳嗽两声罢了,偏冬灼就吓坏了似的,忙着禀告少爷。我真怕少爷以为我娇柔多病,下次不许我随军出征呢。”

    “不带你出征,你肯答应?唉,只是太委屈你,一个女孩刀枪里来去,病了也没有好大夫看理。”

    娉婷扑哧一笑,掠掠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才不委屈呢。哪个丫头有我这么好命,可以跟着少爷打仗的?”她笑了两声,却忽然眉头一皱,微微咳嗽起来。

    何侠转头:“怎么了?没有好就不要硬撑,这么大的太阳,偏要骑马跟着我。再不听话,我倒真不许你随军了。”

    娉婷忙捂住嘴掩住咳嗽声,隔了片刻,抬眼看见何侠一脸担心,微微笑道:“少爷不要担心,我向来比马还壮。”灵巧的眸子轻轻扫何侠一眼,垂下眼帘,轻轻道:“我只是怕……唉,怕少爷心里烦的时候没个人陪着。”

    她幽幽一叹,正戳正何侠心窝。何侠一怔,苦笑摇头:“古怪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见娉婷脸色不似平日红润,勒住缰绳,侧过脸笑道:“过来吧,让我搭着你,免你劳神。咱们两好好说点心事。”

    “恩。”娉婷点头,果然下了马。

    何侠一伸手,将娉婷抱起,放在坐骑前面,自己一手护住她腰肢,一手扯着缰绳,斟酌方才正在想的东西,细语道:“这次奉命扫荡边境东林犯军,与楚北捷交手两月,表面上胜了,实际里却是败了。”

    娉婷点头:“少爷说得不错。东林虽然退兵,归乐国却元气大伤,只要东林再有侵犯边境之举,恐怕归乐再无大军可用。唉,若不是大王对敬安王府心存忌惮,两年来都不肯下王令要少爷出征,局势又怎么会差成这样。”

    “娉婷,不要随意议论大王。”何侠沉声道:“你记住,新王再不是未登基前的肃王子。”

    娉婷嘴角一翘刚要反驳,想起肃王子登基后确实变了许多,心里一滞,把话咽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我知道少爷心里的委屈,大军元气大伤不是少爷的错,两年的溃败局面,可以维持成这样已经难得。大王这次等败局无可挽回时才让少爷接管边境军事,分明是想看少爷难堪。”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假如此仗不胜,回到都城恐怕会立即被论罪,连父亲也会被连累。敬安王府的势力确实太大了。若我是大王,也会想尽办法削权。”

    想起新王登基后种种冷待刁难,两人心里都暗暗一寒。

    眼见自己的小丫头又开始愁眉不展,为王府的事心烦,何侠扬唇,伸出一指,宠溺地揉揉那清秀的眉心:“别想了,说点高兴的事吧。这次多亏你那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妙计,才让楚北捷大败一场,惊惶而退,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说,你想要什么?”

    “还赏?王爷给我的赏赐,我十辈子都花不完了。”娉婷看看天色,太阳稍稍偏到一旁,旁边高举的敬安王旗正巧为她遮挡大半热晒。她回头仔细地打量何侠一眼,又把头转回来,望着前方低声道:“少爷,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跟我还有什么该不该说的事?”

    娉婷思索片刻,忽然启齿笑道:“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你心里又烦。”

    何侠似乎猜到娉婷要说的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

    两人便不说话,只是骑马慢慢走着。

    马蹄滴答滴答,踏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土上,扬起一阵轻尘。

    娉婷静静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何侠知道他这以聪慧闻名的丫头正在思考,默默搂着她,让马儿放慢脚步。

    隔了一会,娉婷道:“我试着说一说吧。”

    “洗耳恭听。”一见娉婷露出严肃样子,何侠就不禁促狭起来。

    “少爷,我若猜对了,事情会大大糟糕,我可不是闹着玩的。”娉婷带点嗔怪地回头瞅了何侠一眼,摆出认真神色道:“以楚北捷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我军无法再战。他只要坚持两个月,归乐边境的大军就完了。他故意在我们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撤退,是为了……为了让少爷凯旋而归。”

    “不错。这个我们都知道,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黑色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圈,娉婷似乎已经得到答案,沉吟道:“假如少爷战败,大王会责怪一番,趁机削去敬安王府大半兵权。少爷,大王恐怕不会因为一次败仗而杀你吧?”

    何侠摇头:“当然不会,我敬安王府世代是归乐重臣,大王如果毫不留情杀了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假如少爷得胜而回呢,大王是否一定要赏赐少爷?”

    “打仗得胜,大王当然要赏赐。”何侠淡然:“我不在乎赏赐,但作为大王一定要赏罚分明,才能赢得人心。”

    “少爷得胜回都城,百姓更加爱戴少爷。大王虽然不得不赏赐少爷,暗地里却会更加忌惮敬安王府。这样一来,敬安王府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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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大王势必要动手除掉敬安王府。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国国本动摇,东林就会趁机进犯。嘿嘿,楚北捷好大的野心,他要的不是边境几个城池,居然是我整个归乐国。”

    “那就对了!”娉婷双掌一拍,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一点讨人喜欢的得意。这个时候,她蓦然从刚才指点迷局的军师变回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回头对何侠笑道:“少爷真厉害,什么定山王的心思,被少爷一想就想出来了。”

    何侠忍不住笑道:“最厉害的是我们白大军师,你要是男儿,我哪里还能坐在主帅的位子上?”

    两人言笑一路,虽然欢声不断,其实心里都沉甸甸的。

    黄沙弥漫,前路艰难。

    虽然都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在转眼间变得无法收拾。

    回程五天,终于到达都城,归乐大王何肃亲自到城们迎接。城中百姓知道著名的小敬安王得胜归朝,纷纷从四处赶来看热闹,威严的两排持刀士兵后,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个个把脖子伸得长长。

    “哪个是小敬安王?”

    “没出息,小敬安王都没见过?”有人指点一下:“大军最前面那个威风凛凛的就是。都城里的人谁不认识小敬安王?”

    “呵呵,我是第一次到都城探亲的。没想到竟有服气亲眼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小敬安王。这回回家可有故事讲了!”

    众人窃窃私语中,大军已在城门停定。

    何侠从马上下来,立即拜地,朗声道:“大王万福,何侠侥幸得胜,已经击退东林贼子。”

    何肃一身象征尊贵的黄袍,头上戴着垂珠王冠,鹰一般的犀利眼睛藏在坠动的珍珠帘后掠过一道寒芒,唇角微微上扬,忙亲自将何侠扶起:“爱卿请起。难为你又为寡人解决了一个难题,归乐国有敬安王府在,便不怕任何敌人。”

    亲切地携住何侠的手,一道转身。

    “看啊,就是那个!”

    “小敬安王!”

    百姓中发出一阵骚动。

    何肃对何侠笑道:“爱卿深得民心,寡人欣慰不已。”登上早准备好的高台,端起侍从送上的美酒,朗声道:“众人听着,东林贼子犯我边境两年有余,今日敬安王世子何侠得胜而归,又为寡人立了一件大功,寡人要重重赏他。”

    人人抬头,猜度着大王会如何赏赐何侠。

    何侠跪下拱手道:“得胜都是大王指挥有方,何侠只是执行大王的指挥而已。不敢求大王赏赐。”

    “不不,你是归乐第一将军,战功彪炳人人皆知,寡人怎能不赏?”何肃道:“我赏你三样。第一,寡人赏你一杯酒。”

    何侠身后,立即有宫中侍从送上美酒。何侠接了,昂头看着大王。何肃首先仰头饮下,抬手示意:“喝吧。”

    看着何侠喝下杯中美酒,何肃欣然道:“第二,寡人要赏你一把绝世宝剑。来人啊,送上来。”

    一个盖着红绸的方盘递到何侠面前。

    何侠正暗自为诡异不明的局势头疼,现在更弄不清楚大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拱手道:“多谢大王。”轻轻揭开红绸,眼睛猛然瞪大,“啊”了一声。

    红绸下放着一把宝剑,宝剑无鞘,剑身漆黑,竟是已经失传多年的黑墨宝剑。传说此剑锋利无比,而且有一个特点,假如被此剑所伤,无论多么微小的伤,伤口永远都会漆黑一片,难看无比。

    何侠出身豪门,对金银珠宝从不放在眼内,惟独嗜好兵器,所以骤然一见黑墨宝剑,不禁叫了出来。

    何肃在高台上慈笑着轻道:“如何?喜欢么?”

    “此剑珍贵无比,大王怎能……”

    “就是珍贵才要赏给你。寡人知道你最喜欢奇兵利器,收下吧。”

    何侠又惊又喜,两眼发亮:“谢大王!”亲自接过,转身张望。

    娉婷从后面闪出来,双手接了方盘,正要退下,忽然听见何肃诧道:“这不是娉婷么?”走下高台,露出笑脸:“怎么又跟着何侠出征了?”

    娉婷双手举着方盘,低头行礼:“参见大王。”

    “别多礼了。当年你侍侯何侠伴读,背书竟比我们都快,还是我们公认的才女呢。寡人登基一年,总待在王宫里。那里面美人不少,却没一个比你聪慧。何侠,你比我有福气。”何肃转头对何侠笑笑:“第三个赏赐很俗气,还是金银珠宝,各式珍宝。我知道你不喜欢看那些,叫宫里的侍从们先送到敬安王府里去了。”

    “谢大王!”

    “我们一起长大的,就象兄弟一样,何必多礼?”何肃亲切地对何侠说了一句,看见娉婷正想退下,叫住她:“娉婷。”

    娉婷一路颠簸,浑身酸疼,正想偷溜回马车中休息,不料何肃眼光犀利,一声叫住,只好转身,低声问:“大王有何吩咐?”

    她虽然不美,嗓子却悦耳动听,每一字从舌尖跳出来,如冰珠般宜人。

    何肃静静瞅她低垂的项颈片刻,似乎走了神。

    “大王?”

    “呃?”何肃回神,唇角扬起弧度,摆手道:“去吧。”

    娉婷趁机退下,将已经捧到手酸的方盘递给他人,吩咐道:“小心看好了,少爷很看重这把黑不溜秋的东西。”她学识过人,当然知道这就是黑墨宝剑,但天性不喜欢兵器,总爱把何侠看为心肝的那些宝贝一口一个“东西”。

    当夜敬安王府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仆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少爷得胜回来了,大王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他们也不免分到一点好处。

    前来贺喜的官员坐满了十二桌,敬安王何莫坐在正中的主家席上,眉开眼笑听着众人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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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侠四处敬酒,算来喝了已经足足三瓶。娉婷可算得上是敬安王府的大总管,这日却并未留下主持大局。

    自住的小院里,喧哗热闹似乎已经离得远了,月亮挂在天边,澄亮光洁。娉婷在屋内点着灯,纸窗上引出一个优雅的影子。

    “娉婷?”何侠忽然转了进来。

    娉婷放下手里针线,抬头笑道:“外面这么多宾客,少爷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何侠拿起绣到一半的鸳鸯,赞道:“都说世无完人,我看不对。你就什么都会,不但诗歌文章计谋不输男人,连针线也做得巧夺天工。”

    娉婷扑哧笑道:“连巧夺天工都出来了,有这么说刺绣的吗?乱用字眼。”她从何侠手中取回刺绣,绣了两针,忽然停了下来微微叹气。

    “娉婷,父亲跟你说了?”

    “嗯。”

    “这事,我也是刚刚听冬灼讲的。”何侠看看娉婷没有波澜的脸,挑了对面一张椅子坐下:“父亲真是,也不先问问我。”

    “王爷对我好,他说了,我虽然不是王妃,但排场和王妃一样。日后除了少爷的正王妃,其他入门的都要叫我姐姐。”

    何侠见娉婷缓缓道出,心里发堵,截断道:“娉婷,你真想嫁我?”

    “我不配?”娉婷转头,盈盈眼睛瞅着何侠。

    “胡说!”何侠摇头,猛然站起来,在桌旁走来走去:“我心里明白,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马,一同出生入死,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就这样嫁给我,你心里不冤?”见娉婷仍无动于衷,何侠转身一掌盖在桌上,焦急地说:“你不同一般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志向。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隔了多时,娉婷方轻轻道:“这是王爷的主意,我能怎么办?少爷知道,娉婷是王爷从路边捡回来的,多年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王爷对娉婷恩重如山,别说要娉婷做妾,就算王爷要娉婷的命,娉婷也认了。”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这丫头平日伶俐聪明,今天怎么迂腐起来?何侠被娉婷的温吞气得直叹气,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正在争论,冬灼跑进屋来:“少爷快到前院接王令,还有,大王派来的使者说了,娉婷也要过去。”

    何侠诧道:“王令和娉婷有什么关系?”

    “不要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匆匆去到前院。

    前院已没有方才热闹,夜深了,来贺喜的客人走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数都醉得厉害,有几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前院中站着一个身穿王家侍从服饰的人,正捧着王令在等,一见他们,朗声道:“奉大王王令,请敬安王世子和娉婷姑娘入宫。”宣读完后,笑着凑近:“请敬安王世子带上今天大王赐的黑墨宝剑,这是奴才临走的时候大王吩咐的。”

    何侠奇道:“为何这么晚了,大王还召我们入宫?”

    “这个奴才刚好知道。”那使者呵呵笑着说:“今夜大王和王后进膳,说起敬安王府今夜必定热闹,后来,不知王后说了什么,大王又提起世子您的剑术,说当年一块读书的时候常看您练剑,威风八面,还有个在一旁侍侯的娉婷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妙人,聪慧得人间少见。”

    “呵,今夜大王可把我们都夸遍了。”

    “是是是,所以您看,大王这样一夸,不就把王后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吵着要见见世子舞剑,还有听娉婷姑娘弹琴。世子你也知道大王对王后是千依百顺的,所以下王令,请你们两位入宫。”使者添了一句:“大王还说,虽然夜深了,月亮却正圆,刚好可以一起赏月,再观日出。”

    何侠微微点头:“原来如此。”回头对娉婷吩咐:“王后想听你弹琴,你把家里那把好琴带上。”

    娉婷走进里院,不多时,果然抱着一把琴出来,脸上也蒙了一片薄纱。

    何侠带了五名侍从,领着娉婷和冬灼出门,都不坐轿子,一人一匹马。大街两旁的铺子都关着门,里面窗户没有一点光透出,人们显然都睡沉了。马蹄在寂静夜色中踏在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眼看使者一行人在不远前缓缓而行,娉婷策马靠近何侠,低声道:“少爷,大王要动手了。”

    “我也觉得不妥。”何侠观察着前方人的身形:“你看使者带过来的那几个侍卫,都是高手。”

    “大王要少爷带黑墨宝剑入宫,王令上却不讲明,偏偏要使者自己传话,显然有诈。”正在慢慢踱步的马儿似乎感受到潜伏的危机,不安地踏歪一步,娉婷忙扯动缰绳安抚着马儿,边道:“我只怕大王会利用黑墨宝剑为借口,诬陷少爷擅自带剑入宫,意图刺杀。到时候伏兵一拥而上,我们百口莫辩。”

    何侠环视四周,侧头道:“此路上也有伏兵,我们一有异动,立即会冲杀出来。”

    冬灼听着两人商议,早紧张地死死握住缰绳,插嘴道:“不错,有杀气。”毕竟跟随何侠多次征战,也长出点见识来了。

    跟来的随从聚精会神,监视四方。

    现在离王宫还有一半路程,假如何肃真有心暗害,进了王宫就死定了。

    “现在该怎么半?”何侠问。

    娉婷抿唇道:“我方才入内取琴时已将疑虑告诉王爷,王府中人手众多,骤然生变不会吃亏,至不济也能趁黑逃出都城。至于我们……”白皙手掌一翻,现出四五颗漆黑的铁丸。

    这是什么,何侠自然清楚。

    “好!”沉声夸奖一声,何侠与娉婷相视一笑。

    娉婷高声嚷道:“前面的公公请留步!”

    前面带路的使者和随身侍从果然转身,娉婷看准时机将手一扬,只听披沥披沥几声,大街上瞬间火光冲天,立即隔断何侠和使者等人。

    锵!黑墨宝剑出鞘。

    “大王迫害功臣啊!我们杀出去!”冬灼高声大喊。

    果然不出所料,变动一出,两旁寂静的街道立即涌出伏兵。

    顷刻间杀声震天。

    “杀啊!”

    “上!一个也不许跑了。”

    “大王有令,活抓何侠和那个女的!”

    娉婷抬眼看去,伏兵人数不多,心中暗松一口气。

    看来何肃以为他们必定中计,而且为了不泄露风声,并没有调用大军。

    这也是应该的,敬安王府掌管大军多年,何肃用军队暗害他们,难道不怕将士临阵反戈,杀入王宫?

    “杀啊!”

    何侠所带的几人除了娉婷外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勇士,一旦占了主动权更无人可及。连连厮杀,不到片刻已经冲出包围圈。

    “敬安王府造反了!”

    “大王陷害忠臣!大王陷害忠臣!”

    “何侠意图谋反啊!

    “敬安王府要被灭门了!”

    杀声满天中,热血飞溅脸上,双方竟还不忘大声喊叫澄清立场。

    娉婷不识武功,交战之初就被何侠护在身后,偶尔抛一两颗霹雳蛋点燃火种。如果全城大乱,那敬安王府的人杀出城去的机会就越大。

    将手中霹雳蛋全部抛出,何侠一行人已经冲出城们,个个都浑身浴血,冬灼挨了两刀,幸亏都不严重。

    冲出城门后,这边战役已经结束,夜色中只余战马喘着粗气的声响。

    娉婷眺望远方,指着一处火光道:“少爷快看,王府里已经动手了。希望王爷他们不要吃亏。我猜何肃以为可以将我们抓到手加以要挟,所以并没有带多少人包围王府。”

    何侠随她朝自家方向望去,始终放心不下父亲,勒转马头道:“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娉婷也知道自己不会武功,这个时候只是个累赘,从马上跳下来:“城外我们常去那个山冈,日出前在那等。”

    何侠点头:“好!”答应一声,领着冬灼又冲进城去。

    娉婷看这亲如兄长的人远远驰去,暗自盘算:何肃虽是大王,做这些坏事也只敢动用亲信,如此一来,至少在天亮前这混乱的局面未结束前,都城中的军队是保持中立的。只要军队中立,敬安王府的人的逃脱就不会受到太大阻挠。

    至于天亮后何肃给他们安个什么罪名调动大军追杀,那已经不重要了。那个时候,敬安王府的人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凝神想了两三次,觉得不会有差错,才放下心来。娉婷转身,缓缓朝约定的山冈走去。

    山冈在城门两里外,平日骑马一会就到,现在要靠脚走当然幸亏一点。

    娉婷走了一刻,远远看见山冈在快变成灰白的天边露出一点小尖尖,掠掠耳边乱发,刚要继续,忽然听见身后传出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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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窗外忽然喵呜一声,惊醒了娉婷的回忆。她睁开在漆黑中发亮的眼睛,对窗外轻笑道:“这讨厌的猫儿,明日想个法子捉弄你才好。”银铃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众人安危,脸颊上漂亮的酒窝消了下去。

    “怎么办才好?”夜深人静,她起床,摸索到桌边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烦恼。

    若没有被人贩子抓住,自己应该还在少爷身边,也不用为少爷担心。冬灼好动又顽皮,希望他不要给少爷惹祸。

    若明日就离开,去哪找少爷呢?

    她虽然聪明,年纪却还小,一个人失了依靠,只觉得势单力薄。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脸跳出脑海,那双精明犀利的眼睛,仿佛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该不该再把那个冒牌冬公子请来,刺探一下消息?”她心里藏着冬定南说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虑,生出点忐忑不安:“万一露馅了……”

    脑里的图像一跳,忽然闪出凤桐古琴,她象初次见到古琴的时候一样心跳起来。想起“冬定南”的谈吐,想起“冬定南”的见识,想起“冬定南”豪迈又贵气的举动,脸不知为何忽然烧着似的热。

    娉婷跺跺脚,摸着脸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么?现在找少爷要紧。”

    胡思乱想,天已经快亮了。

    梳洗后进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见她便拍手取笑:“昨晚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怎么睡出个黑眼睛出来?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

    娉婷转头找镜子,果然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脸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满道:“小姐胡说什么?再这样我不侍侯你了。”

    她从小在王府里就这样跟少爷说话,也不觉得不敬。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单单喜欢娉婷的脾气,反而忍住笑劝:“别生气。我明白的,当日我第一次见他,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娉婷本来不存这样的想头,被花小姐这么一说,心反而扑通扑通跳起来,垂了眼睛,正经道:“快让我帮你梳洗吧,水都凉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脚,还是我自己梳洗的好。”花小姐夺了娉婷手中拧好的毛巾:“你本来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睁大眼睛。她从小服侍最难服侍调皮捣蛋的少爷,只有人夸,从没人说过一句不好。琴棋书画,谈心论事,善解人意,谁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损:“不过前日帮你梳头弄断了几根头发而已。”

    “你必定从来没有帮人梳过头。”

    花小姐倒猜对了,娉婷在王府里有自个的丫头服侍,别说别人的头,自己的头也不常梳。偶尔兴致来了,抓着少爷帮他梳头,何侠断了头发挨了疼自然不作声。

    梳洗后,被花小姐缠着教导刺绣,没一会,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几针,便又叫起苦来。

    娉婷无奈:“说了学这个要吃苦,你偏偏要学。每缠着我教,教又叫苦。小姐怎么就不倦呢?”

    花小姐娇声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腮帮,无聊地盯着绣花屏风道:“有什么法子?我一会想他,要帮他绣件东西;一会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给我惹事;后来想想,我在家这么为他,他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发酸……”

    娉婷见她果然痴心,原本要笑,此刻却笑不出了。低头专心管自己手上的绣活,“冬定南”的模样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在她眼前一晃,针猛然扎在手上。

    “哎哟!”

    花小姐拍掌,偏头笑道:“你可也扎着了,我说这针儿偏心,怎么净往我指头刺呢。”

    两人闲聊多时,娉婷看似兴致勃勃,其实心里发急,她本来想“冬定南”今天会来,那刚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爷的消息,可眼看日头渐渐从东走到西,却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

    她那模样被花小姐看在眼内,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翘,俏皮地劝道:“不要急,他三天内定来。若三天内不来,我们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里正想什么,满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两人一块在屋里吃了晚饭,花管家匆匆过来,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求见。”

    娉婷猛一抬头。花小姐高声吩咐:“快请进来。”

    下了帘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来,直盯着门外。

    不一会,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门外一个影子闪了闪,现出高大的身形,刚入门,就对帘子极有礼的一躬,朗声道:“拜见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礼来了。”原来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属下。

    娉婷象烧旺的火头被人猛泼一盆冷水,失望透顶。

    楚漠然彬彬有礼地笑着:“这是归乐铸造的铜器一件,虽然不顶名贵,手工倒还过得去。”

    娉婷从帘缝望去,她眼光厉害,一眼看出,楚漠然亲手奉上的归乐铜器不但名贵,而且是归乐三十年前逝世的铜器大师洛宾所造。

    这铜器铸的是一个正在山间弹琴低吟的少女,神态逼真,栩栩如生,让人一见爱不释手,想必“冬定南”用这绝世珍品恭维她的琴技。

    娉婷既惊“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赞他心计过人,却用冷冰冰的语调道:“如此大礼,不敢擅自领受。请将此物带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这是我家主人……”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1
“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铜器,明日又是什么?”娉婷珍珠落地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无可回赠之物;若想用这些换别的,也没这么容易。”

    花小姐机灵非常,在旁边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礼过来,人怎么不见影子?如此不诚心诚意,怨不得我们小姐恼。”嘴边忍着笑,扬声唤:“花管家,送客!”

    “小姐,请听漠然解释,实在是……”

    花小姐不容情道:“不听不听,你们男人只知道伤女子的心。”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现在不知踪迹,居然把火顺道撒在楚漠然身上,连声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还没有机会解释,花管家已经到了,对楚漠然连连拱手:“客人莫怪,我们小姐累了,要歇息。你看,天也晚了。”边鞠躬边让道,把楚漠然连那归乐铜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为镇北王办差从不曾丢过这样的脸,在花府顾忌着这是主人心爱的小姐,不好失礼,只好回到镇北王府,对楚北捷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他历来干练,说完事情就闭嘴,把铜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头批公文,听完了,正巧把一叠公文批完,抬起头哈哈大笑:“料不到她这样有气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帐下当个将军。这样的人是能带千军万马的。”

    笑了一会,犀利的眼睛半眯起来:“棋缝敌手,看来我可不能轻敌。”

    楚漠然沉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难得琴技无双,见识也广。将军若喜欢,不然明日打了镇北王的旗号,上门提亲?”

    “不,”楚北捷沉声道:“这不同平日宫里的莺莺燕燕。她是凤凰,我便用凤凰的礼求之。”站起来将宽大的黑披风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现一下我的诚意。”

    “现在?……”

    今夜娉婷又睡不着,平白无故撵走了人家派来送礼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会登门拜访。

    若他来,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气,再来……自然是挑起关于敬安王府的话头……唉唉,那双乌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来捣乱,娉婷心神不安。想起明天要和一个还没有明白来历的男人交战,而这个男人,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罢了,她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爱慕者。可这个男人,偏偏那么霸气;那么霸气,偏偏又挺有心计;有心计又不显得狡诈,反而带着一种叫人起不了恶感的潇洒。

    “娉婷,你又乱想什么?”她挨在窗前,对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银霜,今夜月亮真圆。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赏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点俗气,此刻被月亮一照,显出从容肃静。周围安安静静,连虫子也识趣不叫唤。娉婷抬头看月,眼角有个影子一闪。

    墙头上立着一个高大身影,骤然让娉婷吓了一跳。

    有贼!

    娉婷刚要作声,那影子已经象长了翅膀的老鹰一样从高墙下朝她直扑下来。还来不得叫出一丝声,娉婷嘴巴连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捂住,一股男人的气息将她笼罩。

    “别作声。”男人沉声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

    楚北捷捂着娉婷,在她耳边轻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并无恶意。我放开你,你不要叫唤。”他一手捂着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经心将腰中的宝剑拍了拍,声音却斯文有礼,让人瞧不出恶意。

    娉婷点点头,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个聪明人,当真放了手,对她微笑颌首。

    他眉浓眼亮,鼻高而挺,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头居然忍不住剧跳,想起他那日在帘外表达仰慕之情,只觉得花蕊间的蜜渗到齿边,一片清甜。

    楚北捷从小被宫中女人围绕,早习惯了受人倾慕,根本不在意,问娉婷道:“小姐已经睡了?”

    娉婷怕他听出自己声音,不敢答话,点点头。

    楚北捷暗道:用兵须先探敌情,这个侍女既然在佳人身边,定然知道她的喜好。淡淡扬唇,又问:“你小姐喜欢弹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谁学的?”

    娉婷指指喉咙,呀呀两声。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来你是个哑巴。”既然如此,无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丧,走到花小姐卧室外,象在倾听什么,站着不作声。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娉婷不敢随便走开,跟过去站在楚北捷身边。

    她真想问问那日说很快可以见到小敬安王是怎么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哑巴,只能空着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却误会了其中含义,沉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打搅你家小姐。我只是为心爱的凤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东林风俗,将要成亲的情侣,男子要站在心上人卧室外守上三夜,以示会竭尽全力保护心上人。这是在婚礼三天前才会发生的事。此人如此大胆深情,未有婚约,竟越墙前来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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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对他一直欺骗,心中不禁内疚。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对自己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说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里。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觉得不忍心,难得这样深情的男人,万一日后知道为一个并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

    “去吧,睡觉去。这是东林男人该做的事。”楚北捷打定主意赢得美人芳心。

    娉婷无奈,只好低头回房。

    回房又怎么睡得着?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劝自己道:我没叫他守夜,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可过一会,又觉得自己太坏。

    忍不住悄悄起来,在窗后窥看。

    楚北捷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月亮。他身材高大,气势不凡,月色晕黄,均匀地撒在他身上,骤然一看,象天将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梁,刀雕般的轮廓仔细看了几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动。娉婷如受惊的小兔般往一边缩,脸猛然一红。

    手按在胸口,心却似乎已经不在里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么不坐?

    呆子啊,守夜也不必这样虔诚吧?此刻难道会有人来瞧你是站着还是坐着?

    娉婷只盼着天亮,天亮,他也该休息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白折腾。

    天总算露了一丝灰白,娉婷转身出门。

    谁知一转身,脚全麻了,她轻轻惊叫一声,几乎倒在地上。

    原来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这不是发疯了吗?”娉婷边笑话自己,边慢慢扶墙站起来,等血气畅通了,才开门走到楚北捷身边。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还是神采奕奕,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昨晚的哑巴侍女又来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

    娉婷点点头。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会她,但转过头去,总觉得身后一道视线热热暖暖。他见识无数,从没有被女子的目光扰乱过,今日居然对一个小小侍女的注视感到不适。他再转头,碰上娉婷专著的眼睛。

    晶莹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会说话,似乎清澈坦然得象条小溪,可仔细望进去,又如深潭。彩光流逸在瞳内,一个眼神,便藏了千言万语。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颤:“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欢你,你有一双谁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刚欲微扬,楚北捷接着叹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象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觉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她脸色不变,还是一副温婉老实的模样,拧头进了花小姐的卧室。

    在卧室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花小姐才懒洋洋地起来。

    洗脸、梳头,娉婷都近乎沉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诉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现在心焦少爷,又要提防被人识破身份,心里还有点内疚不安和恼怒,那滋味夹杂起来真不好受,自然也不愿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让那男人站个够吧。

    慢慢磨蹭许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卧室。娉婷出来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见踪影。

    “看什么?这院子忽然变漂亮了?”

    娉婷仔细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见楚北捷,他显然已经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请功,不料他居然一点炫耀的企图都没有,小姐一醒,静静离开,当得上男子汉的风度。

    花小姐在后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板答应了送我两盆紫牡丹呢,去前厅看看花到了没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来。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万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说话,不就什么都拆穿了吗?让楚北捷知道自己是个侍女不要紧,可将来如何刺探少爷的消息?想到这里,娉婷吓出一身冷汗,暗责自己思虑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么了?这些大事全没有考虑,却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头又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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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娉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晚饭时分完全转为愤怒。出乎意料,楚北捷今天没有登门拜访,而她思量多时用以刺探的问题,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一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闷,连大大咧咧的花小姐也瞧出娉婷不对劲,饭后没有缠着娉婷说这说那,直接让娉婷回屋休息。

    昨晚一夜无眠,娉婷虽累,却睡不着。睁大眼睛顶着房顶的木梁,心中忽然无来由的一动,她翻身下床,偷偷挨上窗边往外一看。

    果然,花小姐卧室外又多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还是那样潇洒、神气、不在乎世俗而深情,娉婷静静看着,有点痴了,过了半晌,回过神来,到底觉得不忍心。

    楚北捷今日又来守夜,今日公务繁忙,回了镇北王府,又马不停蹄进王宫面见王兄。可他还是来了,站在窗外,耳边常想起花小姐绝美的歌声和琴声,当日每一句对答,都让他不禁微笑。

    身后脚步声想起,他转身:“又是你?”

    娉婷垂着眼,端来一张凳子,在凳子上垫了一块皮垫,指指楚北捷,又指指凳子。

    “我不累,不用坐。”

    那双应该是天下最亮的眼睛望了过来,幽幽的,象山间清泉一样沁人心田。楚北捷忽然觉得这样拒绝人家的好意确实不该。

    娉婷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忧虑,焦急,疑惑,从不见有人能比她更善用会说话的眸子,她静静瞅着楚北捷,直到楚北捷说:“那好,多谢了。”

    一时间,那可爱的眼睛居然亮起来,似乎里面放了两颗罕见的夜明珠。楚北捷看见娉婷的目光,仿佛在冬天里被暖水浸着,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觉得坐下真是一件好事。

    娉婷见楚北捷坐下,转身回房。

    楚北捷走神似的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失落,猛然想起自己守候的凤凰,才立即警惕地把心神扯回来。

    过了多时,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楚北捷眼睛骤然眯起,却不回头,果然,娉婷过来了,在楚北捷身旁放下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杯,一壶热茶,居然还有一碟小巧的点心。

    “难为你想得周到。”

    娉婷绕了个大圈子从厨房弄了这些点心来,听见楚北捷夸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笑意从唇边慢慢逸出来,不是脸在笑,倒象这个人、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在笑似的。楚北捷在月光下忽然看得发愣,这可是个绝世美人,他定睛一看,还是那个哑巴丫头,一双大眼睛,略为清秀,只能算中等姿色。

    他见过花小姐的画像,是个美人。

    娉婷被月光照着,被楚北捷这样瞅着,似乎有点醉了。他低沉稳重的气味占据了整个花府,虽然坐在椅子上,他却比任何人都高大,这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吧?娉婷偷眼看他,一个小小的讨厌的声音蹦出来,提醒她考虑少爷的事。

    对,现在问他少爷的事,他会回答吗?月亮那么温柔,他脸色柔和,该会轻轻告诉他一句两句。

    再看楚北捷坚毅的脸庞一言,娉婷清醒过来。不行,那怎么可能?这人不是被女色迷惑的庸俗之辈。

    她的心乱起来,渐渐憎恨起自己的身份。侍女娉婷,骗子娉婷,她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可恶透了。她猛然站起来,不管楚北捷的注视,自己回了房。

    躲在窗边,她又看了楚北捷一晚。

    第二天,楚北捷依然消失得无声无息。

    而娉婷,连熬了两夜,没有根治的咳嗽居然再犯,连着高烧,竟大病起来。

    花小姐知道她病了,命人请了大夫来医治,宽慰道:“你好好养病吃药,我那里另有人侍侯。还有,今天可不许下床。”

    娉婷昏昏沉沉,也知道孤身在外,身体可是第一要紧的,果然听花小姐的话,把苦药咬牙喝下,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巧花小姐吃过晚饭来看她,笑道:“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看你精神好多了。今天啊,你那位冬定南公子来了。我不敢答话,怕露馅,只好装嗓子疼,把他打发走了。”

    娉婷“呀”一声,整个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懊恼。

    “别急啊,他若对你有意,日后还会来的。”

    娉婷心里着急,白白错过刺探消息的时机。时间越拖越长,她不知何时才可以回到敬安王府;而呆在花府,心又越来越乱,象管不住自己似的。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挣扎不是,不挣扎也不是。

    花小姐不懂她的心事,想她病了所以有点脾气,耐心地劝解两句,吩咐其他侍女送饭熬药,便轻轻快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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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楚北捷又来了。他还是屹然站在花小姐卧室外,可他的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那个哑巴侍女的身影,就在他身边转啊转,想抓,却一溜就不见了。楚北捷对自己很不满,不是来为凤凰守夜的吗?竟动了别的心思。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印象中天下无双的佳人,很少出现的愧疚浮出头来,可侍女会说话的眼睛,还是不肯离开他的脑子。

    幽幽的,无声说话的眸子。

    脚步声真的又来了,喜悦在楚北捷心里唱起低低的歌。他转头,刚想露出温柔的笑,脸色忽然微变:“怎么了?”

    娉婷脚步虚浮,象随时会倒似的。楚北捷自然地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扶住。

    触手,是不同与平常的热度。

    “病了?”他低声问。

    娉婷心头猛地一酸,眼泪似乎凝在眼眶里了。这么多天,这么孤单的影子,忽然象有人来照应一样,她病一场,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也费了不少心,安慰了不少,可什么也顶不上身边这人轻轻两个字。

    就两个字,已象什么都够了。

    她露出柔弱,可怜兮兮瞅了楚北捷一眼。那一眼,竟把楚北捷的心揪住了。他简直忘了他的凤凰。

    “你的房在那?”

    娉婷点点头,随之几乎惊叫起来,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露馅。

    楚北捷把她打横抱起:“休息去,这么晚的天,又病着。你们小姐怎么不照料一下?”大步流星进了房,将娉婷横放在床上。

    他向来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笨手笨脚帮娉婷盖上被子,才直起腰杆。

    “睡吧。”他看着他喜欢的眼睛满是倦色,失了几份神采,浑身都不舒服,叫娉婷睡觉的声音倒象平日在战场上对士兵下达的命令。

    娉婷只觉得安心,听话地闭上眼睛,片刻,不舍得似的又把眼睛睁开。

    楚北捷正想走,发现“士兵”并没有听话:“闭上眼睛,睡觉。”

    娉婷忽然觉得有趣,象小时候捉弄少爷一样,可以唱点小小的反调,心里说不出的越快,她睁大眼睛,静静瞧着楚北捷。

    楚北捷被她幽幽盯着,居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觉得心在狂跳,血都涌起来了,一种从来不曾出现的感觉突如其来,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他高兴。

    他很不服气,一辈子呼风唤雨,镇北王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有一根线在他心头肉上忽然牵动一下,令他呼吸沉重。

    居高临下,床上的小哑巴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嘴巴鼻子脸蛋不要紧,她骨子里的风情雅致都露出来了,经久不衰的,该是这份旁人没有的气质。

    “闭上眼睛,”楚北捷沙着嗓子说:“我出去了。”

    娉婷居然有点失望,这次,她乖乖闭上眼睛。

    楚北捷是正人君子,他真的出去了。

    又是一夜,比昨夜难熬,比前夜难熬。

    娉婷凌晨入睡,模模糊糊睡到中午。花小姐神神秘秘地找来,对她附耳道:“你可知道,那个冬定南是谁?”

    娉婷心跳了跳。

    “我告诉你,他是我们东林的镇北王。我昨日才见了他的画像,天呀,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娉婷眼前一阵发白,身子摇晃两下,才勉强坐稳。

    镇北王?冬定南,那个夜夜守候在外面的男人,抱她的男人,叫她意乱神迷的男人,居然是镇北王――东林的王爷,东林最厉害的将军,归乐最大的敌人,少爷最可怕的对手。

    花小姐把这当成奇遇,连连祝贺娉婷,兴奋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小红,我们就象姐妹一样,你一定会帮我对不对?”

    “恩?”

    “这个忙很简单,我已经派花管家送信给镇北王。说明花小姐有婚约在身,不得自由,只要他愿意帮花小姐退婚,万事都可商量。”花小姐得意洋洋道:“这下爹可不能逼我成亲了。等退了亲事,我们把话向镇北王说清楚,我再送你一套丰盛的嫁妆。对了!我的嫁衣可以送你。”

    娉婷听到一半,已经急得浑身乱颤:“你……你……你疯了吗?镇北王岂是好惹的,他比你十个夫家还厉害,万一知道我们骗他,花府要出事的。”她刚大病,一口气提不上来,满眼都是五彩的玄云。

    花小姐仍不在意:“他对你仰慕甚深。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模样,可我想堂堂镇北王不会在意这个。”

    “不是这回事!”娉婷抓住她:“你快叫花管家回来,这信不能送。”

    花小姐见娉婷激动,不由有点害怕,怯怯地低头:“可花管家已经回来了,还带着镇北王的回话。”

    “他怎么回?”

    “他说,明日,花小姐必定回复自由身。”

    “明日?”

    花小姐瞧娉婷神态不会,吐吐舌头:“我该练琴去了,明日再说。”居然溜了。

    娉婷愣了半天,将此事从头到尾思量一次。

    “不会善了,镇北王,他居然真是镇北王……”她沉吟片刻,眸中精光一闪,已经下了决定:“少爷还没有找到,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困在这里。花府……花府自求多福吧。”

    她勉强起来,收拾了衣物,想想花府上下对自己着实不错,觉得不忍。可不忍还是要走,她是东林敌国的人,万一被镇北王发现,花府更逃不过去。

    将东西匆匆收拾,越过花府不常有人使用的小后门,娉婷离开了花府。

    出了花府,第一夜投宿客店。她似乎陪楚北捷守夜习惯了,总无法入睡,许多事一起挤上来,反反复复煎熬着她。

    咳嗽又重了,一声接一声的咳,浑身都没有劲似的。

    第二天城里一片宁静,她病得厉害,无法出门,向店伙计问了问外头的风声,似乎没出大事。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2
又咳了一夜,第三天早上,店伙计一早过来送热水,随口道:“昨天夜里出大事了,城里挺殷实的花家,不知为何,竟把镇北王得罪了,要全部砍头呢。”

    娉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全部砍头?”

    “不知道什么事让镇北王气成这样。”店伙计叹气说:“花家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会遭灭族之祸。我们镇北王可是好王爷。”

    后面的唠叨娉婷全没有听进去。她猜到楚北捷会怒,但料不到是这样的震怒,将花府全家抄斩,那是多少条人命。

    楚北捷倔强的眉,刚毅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闭上眼睛,是的,她早知道这个男人不能惹。他是个男子汉,但杀戮起来,是最血腥的魔王,娉婷见识过镇北王在战场上的邪恶,归乐士兵流成血的河,是凝聚在这个男人脚下的。

    “他要灭花府满门?”娉婷眼前桌子椅子,简单的屏风摆设都晃动起来。她喃喃着摇头:“不该……”

    可,以镇北王在东林的权势,莫说灭一个区区的花府,就算灭十个花府,也没有人敢吭一声。

    花老爷、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若儿、紫花……这些人头通通要被血淋淋地砍下来。娉婷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呕吐起来。

    “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着。”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镇北王府这日比平日更肃静,两队侍卫目不斜视站在大门外,内里侍女们都踮着脚尖走动,谁若觉得嗓子痒,必要赶紧偷偷走到远离王爷的地方,才敢轻轻咳嗽一声。

    连一向镇定从容的楚漠然,垂手站在书房里,此刻额头也渗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头:“你很热?”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象娉婷想象中那般气急败坏。

    前日处理了花小姐的未来夫家,准备了一个晚上,再次登门时,花小姐对他坦言相告。他没有瞪眼,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发脾气,只在娉婷屋外站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

    当时花小姐还以为危机已过,天真地对花管家笑道:“我没猜错吧?镇北王气量大着呢。小红这次可糊涂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热茶。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气也不敢大声,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热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阳落山时,在王府门前斩花府一门。”

    见楚北捷发话,楚漠然才算松了口气,立即朗声道:“遵命。”

    “鸡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个字。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哀哭的花府一门,已经被反绑着押到王府大门处跪着,磨利的刀抵在脖子上,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王爷,”楚漠然看看天色,恭声道:“时辰已经到了。”

    “时辰已经到了?”楚北捷静静凝听周围动静,一片寂静,他所期待的仿佛落了空,神色一变,冷漠严肃中带上平日少见的张狂嗜血,冷笑一声:“斩吧。”

    话音未落,微风忽送,风中带着悠然琴音,越过王府高大的围墙,擦过侍卫们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躯,钻过书房敞开的窗,飘进楚北捷的耳中。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幽幽低唱,正是当日帘内之曲。温润动听的语调,忽然含着说不尽的机灵顽皮悠然一转……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琴声悦耳,似瀑布般泻满一地的青丝,似山间小涧,似云中飞鸟,一会儿低飞擦过青青绿草,一会儿钻入云霄。

    楚北捷嘴角扬起。

    楚漠然听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将军的令,刚要出去传令,楚北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暂时不斩。你把那弹琴的姑娘,给我请到王府里来。”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见到那双可爱而且可恨的乌黑眼睛。

    此刻,乌黑眼睛溜溜地看着他,不畏惧,也不挑衅;不害怕,也不洋洋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温顺地行礼:“拜见王爷。”

    熟悉的、隔着帘子听见的声音,让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开了眼界。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哑巴,又会唱歌。还有什么本事,让本王瞧瞧。”

    危险藏在强势中向娉婷迎面袭来,面对镇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战士也会簌簌发抖。

    娉婷却微微笑了,含着少许委屈轻问:“王爷生气了?”

    楚北捷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兵不厌诈,诈成则胜,诈空则败?”

    “成则为王,败为寇。”娉婷收敛了笑容,叹道:“如此,只好请王爷处罚了。”说罢,当真提着裙边低头跪倒。

    楚北捷在她头顶似笑非笑地扬眉,取过桌上一方玉镇慢慢把玩:“我知道你目的何在,临危不忍抛弃花府,也算你这个侍女有点良心。好,花府我暂且饶恕,不过……”他顿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侍侯王爷?”

    楚北捷戏谑:“你还打算过来做王妃?”

    脚下的人不再作声,缓缓行了一礼。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3
第七章
    小红,她叫小红。这名字远远不如她本人有趣。楚北捷平白无故为自己添了个侍女,隐隐中多了种说不出来的盼望,就象遇上一道千年难得一尝的美食,心动着,偏偏不舍得下筷。

    冒犯过镇北王,被镇北王抓来王府的那个新侍女小红,连着两天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里无人问津。

    楚北捷想召她,不知为何却又按捺着自己。

    他不是圣人,当然也有怒气,好几回夜深人静,想起自己堂堂王爷被一个侍女耍得团团转,还在另一个女人卧室外整整站了三天,男子汉的自尊被打得七零八落。每逢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磨牙,双手握成拳头,要把那可恶的女人用绳索绑了,扔到大牢里,扔到满是野兽的丛林里,扔到悬崖下。

    “来人!”

    “在!王爷有何吩咐?”

    楚漠然出现在门后,楚北捷忽然又冷静下来。

    不,他不想简单地弄死她。这女人该一辈子在王府赎罪,有空的时候去逗逗她,让她哭着求饶。

    第二天夜里,正当楚北捷在打算如何报复娉婷时,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脸上一扫,冷笑:“又来一招兵不厌诈?”

    楚漠然认真地说:“下属也曾怀疑她装病,大夫亲自诊断,确实病得不轻。”

    楚北捷眼中讶色一闪,沉吟道:“什么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厉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也病了,他亲自抱着她回小屋。热热的肌肤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清晰地记得床上那闭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脸颊,月光下,有瞬间他以为看到了绝世美人。

    “王爷……要去看看吗?”

    一道凌厉的视线立即停在漠然头顶,漠然倒退一步,连忙低头道:“下属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将目光收回,旋个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细瞧着。一会,漫不经心地问:“请的哪个大夫?”

    “陈观止。”

    “一个侍女,用得着这样的好大夫?”

    多年办事甚少被王爷训斥,连楚漠然也脸色一白:“是,下属立即换一个……”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笔,在公文上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写了两行批文,似乎冷静了一点:“已经请了,别再麻烦。”

    “是。”

    “用药呢?”

    “照陈观止的药方抓了药,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还要人为她请医煎药,她也算病得及时。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场中的将军,不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说,在我的王府里少作怪。”

    楚漠然听主人说得蛮横,不敢作声,点头应道:“是。”

    正要退出书房,楚北捷看着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赏的两盒玉梅天香丸,你顺道拿去给她。王府里没有女眷,放着也是放着。”

    楚漠然连着应了两声,楚北捷不再说话,继续披阅公文。

    娉婷的确病了,她身子向来结实,只是上次出征时受了风寒失于调养,后来又接连出了无数事端,渐渐的竟虚弱起来。那日忍着病到镇北王府自首,和楚北捷仅对上两三句话,已经一头冷汗,几乎站不起来。

    负责安置她的是漠然。猜不透王爷的心意,他不敢对她太好,又不敢对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处幽静的小平屋里。

    每天楚漠然都来禀报娉婷的病况:“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头昏。”

    “小红姑娘今天喝了一点稀饭。”

    “小红姑娘昨晚咳嗽少了点,只是今早又开始发热。”

    楚北捷听了,不发一言,象没有听到。

    过了五天,楚漠然又来例行报告,楚北捷不知为何心情糟糕,听楚漠然说“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皱起浓眉:“咳,咳!怎么还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吗?陈观止这没有用的东西,看个女人也看不好。”

    唬得楚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随便禀报,只好温和地说:“咳嗽好一点,过几天就能起床。”

    “几天?”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3
楚漠然不料正埋头公务的楚北捷会忽然提问,没有把握地说:“大概……十天左右。”

    楚北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楚漠然来禀报娉婷病况,还未开口,楚北捷已经从桌旁站起来,扬扬下巴道:“走,去看看她的苦肉计使到头没有。”大步踏出书房,果然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种着几丛不知名的小红花。

    楚北捷走到门外,忽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无声无息移到窗边。零星话语从屋里透出,他听出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

    “还有别的没有?”

    “多着呢。”低柔的答话缓缓的,带着笑意:“比如骨头锅,煮的时候,在骨头上横切几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别砍断了,用扁荠和厚百叶衬着,好让味道染在骨头上。把红景天、锁阳、香茅根拈成粉,用油炒,炒好后放进汤里,再放骨头,等汤熬到一半,把新鲜的莲藕、红萝卜切成小块,一起放进去合盖清熬。”

    “乖乖,我做了厨房多少年,还没听过这样的做法。啧啧,刚听听就觉得饿了。”

    楚北捷听了一会,都是做菜的绝招,其中种种手法,几乎闻所未闻。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点,刚巧和每天为她送药的张妈聊起煮菜,来了兴致,将平日知道的顺手拈来几款。正谈到酸菜,射进门的阳光忽然被一个阴影挡了八九分,抬头一看,碰上一张严肃冰冷的俊脸。

    “啊!王爷……”张妈几乎从床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行礼。

    楚北捷瞅也不瞅张妈,视线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复的脸上。

    张妈哆嗦着喃喃:“我该回厨房了。”收拾了喝空的药碗,小心翼翼倒退着出了小屋,在门外差点摔一跤。

    小屋去了一人,更显得寂静,仿佛冷飕飕的空气忽然从地下全冒了出来。刀雕般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楚北捷的目光完全和冬天一个温度。

    娉婷对上他的眼睛,心蓦然扑腾跳了两下,微微低头掩饰过去。

    “王爷来了?”她扶着墙慢慢下床,跪下行礼:“王爷安康。”

    楚北捷深邃的眼睛盯她半晌,将双手环在胸前,用贵族中常见的邪魅语调,戏谑地问:“听说你病了?”

    娉婷本来以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旧情,多少会对她好点,那样一来,渐渐化了冤仇,可以刺探少爷的消息,将来也可逃跑。谁知一病十来天,楚北捷不闻不问,她装作不在意,嘴里还讥讽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帘子见了面目,哪还能使什么美人计、苦肉计?”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疼了、酸了。

    今日见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可听见他冷冰冰的调子,却骤然想起那夜花府他一声低沉的“病了”,将她打横抱进屋中,强横又霸道,还迫她闭上眼睛睡觉。

    刹时,和少爷分离后的酸甜苦辣、冤枉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见的铲子从心底通通翻了出来,五味俱全,睫毛不停使唤地一扇,居然扇出两串晶莹透亮的眼泪来。

    楚北捷居高临下问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复,怒气又起,刚要教训她,低头发现娉婷肩膀微颤。他弯腰,指尖在嫩滑的脸蛋上一挑,看见两只微红的眼睛和一张湿漉漉的脸。跪在身下的人原来已经无声无息哭得一塌糊涂。

    “哭什么?”他拧眉:“给本王闭嘴。”

    在镇北王面前流泪不是娉婷本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想站起来,腿又发软,手撑在床边只是打颤。

    楚北捷看了一会,黑着脸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来,沉声道:“别咬,本王现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层水汽的眸子朝他一转,别过头,还是咬着唇落泪。

    被人挑衅的感觉让楚北捷不满,轻巧地拧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再哭,本王就灭了花府。”

    娉婷看着楚北捷威胁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说笑。镇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么?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3
她更用多了劲,把下唇咬出一道淤痕,乌黑的眼睛积蓄着不服,到楚北捷被挑衅得要瞪眼时,她把眼睛一揉,收了哭声,秀气的脸露出几分少见的倔强,直对上楚北捷灼热的视线。

    她倒不知道,这个神态真动人极了,让楚北捷心中一动。

    “女人的眼泪我见过了,没用。”他低沉的话语和身躯同时靠近,贴着她的小小耳垂,令娉婷心惊肉跳地要在床边站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制止:“给我坐下。”扯着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啊……”

    “别动,小心摔到地上。”不同于寻常脂粉的香味飘进鼻孔,看见她脖子红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来,故意轻薄地在她脸侧擦过:“嗯,你用的什么香?”

    娉婷又急又羞,楚北捷浑身属于男人的味道和热气占有性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觉,熏熏的心跳和被调戏的受辱缠绕起来。她挣扎无功,手推在强壮如山的身躯上甚至象欲迎还拒,眼转一转,索性放松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怀中。

    “这味道好闻?”刻意放柔了声音,她学着青楼的女子声调问。

    她说变就变,楚北捷似乎不能适应,身体一硬。

    她笑得更甜,抬头仰看那张英俊的脸:“王爷是无所不知的能人,难道没有听过四方草?”

    楚北捷目光如电,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脸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叶有四色,香味清新。”娉婷斯条慢理道:“反正我开罪王爷,活着也是受罪,不如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小小侍女,哪来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两眼,见她神态娇憨,可爱非常,怀中暖玉温香,不禁热血上涌,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难得的天下奇毒,那可要好好尝尝。”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锢得更牢,缓缓向红唇压来。

    粗重的呼吸喷在略显苍白的脸上。

    娉婷在王府养尊处优,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一脸掠夺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诉大王,镇北王亲我了!”

    楚北捷一愣。

    门外“扑腾”一声,原来楚漠然真的就在门外候着,早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脸红话,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唬得一脚把旁边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诉大王,他和王妃娘娘的打赌赢了!镇北王真的亲我了!”

    事出忽然,楚北捷以为自己中了被人设套的赌局,放松力道,娉婷不能动弹的身体回复自由,她用尽储蓄起来的力气,猛一翻身,滚到床角里,抱着膝盖,警惕地瞅着楚北捷。

    翻身间,楚北捷已经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计,眯起双眼,危险地问:“你又骗我?”

    “王爷权势如天,美女招手即来,何必轻薄一名侍女?”

    “美女都可任我挑选,何况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头,嘴角逸出一丝邪气的笑意:“过来。”

    娉婷当真害怕起来,脸上勉强撑着场面,不露怯色,反而笑道:“要小红侍侯其实不难,只要王爷和我打一个赌。若王爷赢了,小红对王爷百依百顺。王爷可敢接受?”打赌这种把戏她和少爷玩得多了,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好该赌什么。

    “打赌?”楚北捷作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哈哈笑起来:“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须打赌?”听他意思似乎打算仗势持强,娉婷也不由惊惶。不料楚北捷话锋一转,“不过本王今天暂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说。”深深凝视娉婷一眼,转身出了小屋。

    这次轮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宏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才将视线收回,喃喃道:“糟,这人居然如此不好对付。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谁家姑娘能逃得过他的掌心。”脸儿猛然一红,胜了窗外斜阳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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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静养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红花开得正盛,争夺着最美丽的地位。娉婷痴痴的目光滑过花,落在不起眼的绿叶上。

    三天,楚北捷没有出现。

    “不来也罢……”

    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现,又怕他完全忘了这个小屋。“等你好了再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苦思冥想,象有猫挠着她的心窝,脸羞涩地透出粉色。送药的张妈直夸:“小红姑娘,你脸色可好看多了,红嫩嫩的。”

    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进门,对娉婷传达楚北捷的话:“胃口不好,做两个好菜,送到房里来。”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厨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为所欲为的镇北王已经忍了三天。他打算好好和他可爱伶俐的侍女相处。

    小红不漂亮,但她是特别的,值得他花心思。她每个举动都让楚北捷在回味时笑出来,现在想起小红当初的行迹,也情有可原。他是王爷,而她不过是侍女。

    再说,她毕竟病了这么久,天给她的惩罚已经够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谅他人的人,只对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今天的风分外清爽,他打算吃点小红做的美食,再听一遍天上人间难寻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后,用镇北王最自豪的气概和魅力,让她的脖子更红上一点。

    这些常人俗气的享乐欲望,在他习惯了厮杀的心灵里冒出苗子,全为了一个不算美丽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满头大汗端上的汤,他嘴角不由自主带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我主人从没吃过我做的菜。”

    楚北捷脸色古怪,点点头:“你主人真是聪明极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实地说:“汤很难喝。”

    英俊的脸苦兮兮的,和一向严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娉婷本来还为见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见了他作怪,只觉得亲昵,忍不住噗哧一声,露出两个酒窝。

    楚北捷叹道:“我今天才知道,会菜谱的人,不一定会做菜。”

    娉婷点头:“会兵法的人,也未必会打仗。”

    这话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仰头笑了一会,忽然收了笑声,漆黑的眸子盯着娉婷,沉声道:“病已经全好了吧?”

    声音沙哑,里面藏了太多暧昧。情欲的香在华丽的卧房里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觉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动还罢,一动,楚北捷动得比她更快。并不起身,手一伸,拦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怀里带。

    “呀!”娉婷轻叫,撞入楚北捷坚硬的胸膛。抬头,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搂得娉婷动弹不得,唇几乎咬上发红的耳垂,象台上唱戏般彬彬有礼地问:“危机临头,小姐还有何计可施?”

    娉婷耳朵一阵发痒,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有点怕,又有点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她别过眼,蹙眉道:“将军大获全胜,败将已降,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楚北捷不为所动,摇头道:“哪里降了,我可没听见降歌。”

    男性肌肤几乎贴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热气息袭来,娉婷在楚北捷怀里受惊似的缩了缩,楚楚可怜道:“自古只有胜歌,哪里有什么降歌?”

    “你唱第一曲,从此就有了。”楚北捷含笑威胁:“再不唱,可别怪本王赶尽杀绝。”做势要强吻下去。

    “别……”娉婷无可奈何,对上这人,败局仿佛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为自己出一口气。

    楚北捷在极近的距离被一个幽怨的眼神摄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搂着怀里人吻个畅快,还未低头,娉婷在他怀中低低唱了起来。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娉婷歌声圆润动人,楚北捷闭上眼睛,静静听完,良久才睁开眼睛:“从此以后,你唱歌时不可有外人在。不然,会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叹息两声,脸色从喜转肃,沉声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仆役。你到底是何人?”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娉婷随少爷多次出征,足智多谋,却未曾试过如此短兵交战,何况对手是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楚北捷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怜爱,抚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归乐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计淹没了他颇为自豪的镇北军,知道她身怀敬安王府甚至是归乐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会保护她的问题了。

    后果让人不敢想象。

    “说吧。”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紧迫不放:“不管你是谁,我都能帮你。”

    “我……”

    “你说。”

    娉婷氤氲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励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当今归乐大王未登基时,养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红本名阳凤,自幼卖身入了王子府,因为善琴,甚得肃王子喜爱,王子在花园中喝酒,每每唤我弹奏相陪。”

    “阳凤?”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么又流落到了花府?”

    娉婷垂眼,幽幽叹道:“不瞒王爷,小女子在归乐,也算薄有微名。仗着这点名声,又受了主人宠爱,不免得罪了人。也不知谁在王后面前挑衅,诬我一个不敬的罪名,瞬间大祸临头。幸亏王宫里有一两个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谁知祸不单行,我不幸遇上人贩子,被卖到东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见了王爷。”她触动情肠,眼睛红了一圈,强笑道:“可见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轻轻朝她一扫,道:“我猜的不错,你也该是王府宫廷里出来的人。”他对王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当然明白小婢命如蝼蚁的事实,温柔地对娉婷道:“你不用担心,别说归乐王后,就算何肃亲来,也拿你无可奈何。”

    娉婷听他语气真挚,不由满心惭愧,耳廓微微发红,看在楚北捷眼里倒成了感激。她低头,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谢王爷。”

    楚北捷扬起嘴唇:“起来吧。”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软玉一般,暖暖的。盯着那手,他压低声音道:“这才真是弹琴的手。”啧啧夸了两句,紧握着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仿佛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顿时脸颊红了一半,试着抽手,抽不出来,只好蹙眉对楚北捷一瞅:“王爷……”正巧对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阵心慌意乱。

    看够了娉婷的脸红,楚北捷才松了手:“方才听了降歌,现在想听你弹琴了。小红,不阳凤,你给我弹上一曲吧。”

    娉婷应了,楚北捷朝房里一指,桌上现端放着一张古琴。她坐下一看,正是凤桐古琴。

    悠扬琴声又起……

    初见寒山、苍白松枝,吹着狂风,一片凄清。

    渐渐,风稍停,雪又来了。纷纷扬扬,虽冷,却比先头多了一点生机。雪还未止,忽然从林中钻出觅食的小兽,精灵乖巧,在松树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一忽儿,小兽立身静止不动,似在静听,猛然一窜,溜个无影无踪。

    山谷寂静下来。

    不一会,远远的,开怀笑声传来。三五个顽童,约了一起来打雪仗,顿时,雪球四处乱飞,有落空撞到松树干上的,有误中自己人的,众童边玩边叫,唧唧喳喳,热闹不堪。

    琴声在最欢畅的时候骤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睁开眼睛:“好琴。怎么缺了余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最高兴的时候停,岂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心跳异常的快。楚北捷嗓子更沉两分,伸手道:“阳凤,你过来。”

    娉婷从古琴前站起来,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侧身,站到与楚北捷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带着顽皮的神色问:“王爷还要喝汤吗?”

    提起那难喝的汤,楚北捷立即摇头。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汤端起,匆匆出了房门。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轻拍手掌。

    楚漠然从门后转出来。

    “王爷。”

    “归乐有个叫阳凤的琴妓。”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属立即就去。”

    娉婷在镇北王府算是安定下来。侍侯楚北捷并不麻烦,和在敬安王府里一样,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计,只是闲时为楚北捷弹弹琴,陪他说说话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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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宠爱,没人敢差使她,称呼也按了王爷的吩咐,一口一个“阳凤姑娘”。

    炎夏未过,荷花盛开。饭后得了空闲,两人在池边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

    “这问题,该问王爷才对。我怎么知道?”娉婷偏头,眸子灵巧地悠悠一转:“难道王爷想问明白了,好领兵把天下的土地都归到东林来?”

    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这么容易征服。四国都有名将镇守,东林当然有王爷你,其他三国,单单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对付。”

    “何侠?”楚北捷轻轻哼一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对了。王爷上次说不日内就能见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娉婷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当初在王子府时曾偷偷在帘后见过一眼,真是个英雄人物,气宇轩昂,不同凡响。”话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经被楚北捷圈在怀里。

    “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楚北捷危险地重复。

    娉婷噗哧笑起来,掩着嘴,转着眼波轻问:“王爷嫉妒?”见楚北捷果然一脸醋意,柔声道:“王爷也太小气了。听说他如今因为谋害大王已经被归乐视为叛逆,正四处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头换取赏金的人不少,也许早就死于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着摇头:“何侠要这么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等这机会已经等得快发疯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觉套问消息,忙掩饰了激动,不经意地问:“那么说,王爷知道他的下落?”

    “何侠逃离归乐都城,因为追兵不断,曾一度潜入归乐。唉,本王前几日差点就把他抓住了。”感觉怀里人浑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阳凤,你不舒服?”

    “不不,”娉婷摇头,她自觉脸色苍白,知道楚北捷为人精明,必定怀疑,蹙眉装恼:“上次是桂花,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该是什么?”

    “嗯?”

    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爷每次入宫,带回的香气都不同呢。”做势要挣脱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顿去,潇洒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语花难求,你何必为这些生气?日后我选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谁够胆色陪我上沙场。”

    “王爷,何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入东林,安插的内奸就禀报上来。我命漠然立即备好兵马围捕,谁知这何侠好厉害,不知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不但杀了内奸,还躲开我们的埋伏,转身逃回归乐境内。大好机会,白白错过。”

    娉婷放下心来。

    知道何侠无碍,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实,早该走了。离开将军府并不难,她尝试着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开始的两次,后面都远远坠着人跟踪,最近的一两次,楚北捷已经放心让她出门。

    盘缠没有,但楚北捷送她的两三个镯子已经够使。

    至于路线,更不在话下。

    她思虑周全,却下不了决定。

    过了十月,秋天到了。叶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黄,再不久要悠悠飘下,归到根旁。

    该走,她居然舍不得。

    楚北捷习惯了每日要她弹琴、唱曲,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手上合着拍子,露出欢畅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脑中,是甜的。

    她也惯了为他弹琴、唱曲。哪天楚北捷不唤她弹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不是王宫里出了不愉快的纷争,就是边关将领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有时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象前日,楚北捷便不许她弹琴:“昨夜里又咳嗽了?不用掩着,这么大的王府,里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请不起医生,你瞒着我干什么?”

    数落娉婷一顿,楚北捷的脸色居然一直都冷着。她不知道,晚饭后楚漠然也被数落了一顿。楚漠然的反应比娉婷大,连夜为娉婷换了间上好的屋子,新丝被新枕头送上,还押了陈观止来诊脉。

    “有什么好?”倚着窗,出神地看风中黄叶,“本来就是对头。偏偏又欺负人,又轻薄人,半天不说一句好话。一会谦谦君子模样,一会又摆王爷的款。”她叹了声:“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谁跟他谁吃亏。”

    侍女请她去陪楚北捷吃饭。娉婷进屋,楚北捷说:“今天的菜你一定爱吃。”

    果然,上来的都是地道的风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酱八宝,最为诱人。

    “你最近总不吃东西。今日一定要吃多点,我特意请归乐厨子做的。”楚北捷兴致好,连连为娉婷夹菜。

    娉婷尝了一口,享受着唇齿间的茄香,再试酱八宝,轻轻笑起来:“说起吃东西,王爷不如我呢。你请来的归乐厨子并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归乐菜。例如酱八宝,明明是北漠国的名菜,怎么就掺在里面了?”

    楚北捷恍然:“原来这样,我换了他,下次叫新来的做归乐的八宝菜。”

    娉婷却又摇头,指着酱八宝说:“我最喜欢吃这个。王爷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

    “嗯,不过从小被卖到归乐而已。我从前最爱吃这道菜。”她为楚北捷夹了一筷放到碗里:“王爷也尝尝吧。”

    烛光辉映,两颊多了光彩,楚北捷听她软声笑语,不禁靠了过去。

    “我想尝你。”他直言。

    娉婷心内一凛。

    男人的身躯缓缓逼近,腰肢又被他轻薄地搂紧,让人躲也躲不过去。她羞涩地扭头,结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爷……不……”

    “不什么?”楚北捷邪气地低笑,含着精致耳垂,细致地舔着:“我早就认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日后,我上沙场也带着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惊惶的目光如导火索,疯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让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间,楚北捷沉声说。

    “王爷?”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北捷。她困惑地皱眉,一切来得太快,这根本不合她的计算。难道若即若离的扮演不够成功?

    她是阳凤,归乐的琴妓,一个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镇北王,说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脸:“不愿意?”

    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离她太近,搂着她的身躯太灼热,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来自他的举动都充满了诡异的魅力。

    向来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无影无踪。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药一样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娉婷楚楚可怜地被他桎梏在怀,楚北捷语气温柔如水,浸过她的嘴鼻。她几乎站不稳,要融在楚北捷掌心里。

    “永不相负?”字从她齿间一个一个清晰地跳出来。

    楚北捷将她搂着更紧,粗犷的男人气息笼罩着她,细细噬咬着她的脖子:“不错,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镇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场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败退。

    “不行的……”她低声挣扎。

    “为什么?”

    “我是……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她还是仓惶地摇头,咬着唇:“我……我不够美。”

    楚北捷凝视着她,咧嘴笑了:“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娉婷沉默了。她哀怨的眼波水灵灵转了一圈,心头轻轻泛滥着酸和痛。离了,明日便要离了,这不是归乐,这是东林。面前男人的千军万马,踏毁了她生长的地方。他虎视眈眈看着归乐,用计怂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叫人不舍。舍不得推开,在他深情的凝视下,也舍不得说一声“不”。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4
她的心从砰砰乱跳渐渐平静下来。理智没有回来,想的东西居然更疯狂了。既然要走,既然要离,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头。

    不甘心三个字,从深处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闪过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爷,”她低婉地唤着,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他:“我不奢望当王妃,可我……”

    话到中途,又咬住下唇。楚北捷温柔地抚过她的唇:“说下去。”

    “不,不说了。”酸楚和快乐交织成动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长叹一声,仿佛舍弃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头楚楚道:“金风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舍弃了,拥有了。

    自己的坚贞,自己的身子,都抛到脑后。明日无缘再见已是幸事,说不定还要碰头在沙场厮杀时。

    她不管,今夜是属于自己的。

    自己是属于他的。

    楚北捷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住,转眼意气风发,仰天长笑。打横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进卧房,将她轻轻平放在床榻上。

    低头,仔细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嗯。”娉婷点头,眼泪淌了下来。

    纯白丝衣,衣角坠着朵朵梅花。

    宝钗落地,青丝散开,铺在枕上,好一处惊心动魄的瀑布。情是灼人的,不经意对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痴了。

    轻轻一扯,丝带飘到床下,白皙的肌肤露出一点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让他热血从脚底涌上来,“轰”地挤在脑里。

    “绝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红唇透着属于娉婷的香气,甜美如桂花。

    “王爷……”

    “不是王爷。”

    她心领神会,改口:“北捷。”

    “当日定南,今日北捷。”想起了旧话,他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窗外,月正圆。

    镇北王府内,低吟如歌。归乐东林两地的人儿,一个丢了魂,一个失了心。

    怜爱地抚着秀丽的睡容,拨开遮挡着红唇的青丝。娉婷梦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楚北捷知道她是多么的乏,方才连星星都脸红的呻吟,还有余韵留在屋内,带来满怀的馨香。

    优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还有细长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楚北捷扬唇,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消了,浓眉微皱。

    他走出卧室,轻轻掩了门。

    楚漠然正等在书房里。

    楚北捷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没有表情地坐下。他的袖中,藏着楚漠然尽早给他的一张纸条――

    ――阳凤,北漠人,自幼卖入归乐王子府,善琴,乃当今归乐两琴之一。

    养于深院,何肃甚宠,极少露面。

    爱养花草。

    喜吃食物:酱八宝

    喜色:深蓝

    因被陷而见罪,今下落不明。

    他把纸条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气被他冷冷的威势搅动起来,纷乱不安地翻滚着。

    “一点破绽都没有。”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见楚北捷这种无助的神态,楚漠然惶然地低头:“王爷的意思是……”

    “归乐两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谁?”

    “回禀王爷,是敬安王府的一个侍女,姓白。”

    楚北捷困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回复迥然神光,齿间迸出一个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来。

    青丝泻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温柔地吻着她的肩膀。

    一扭头,撞上一双洞彻人心的黑瞳,猛然将昨夜的呻吟娇喘想起,娉婷惊叫一声,把发烧的脸埋进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楚北捷玩着她的发丝,看娉婷露着小女儿的娇态。见她仍躲着不起,笑一声,捉狭地在她嫩肩上轻咬一口。

    “啊!”娉婷叫着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个正着,搂着腰,狠狠吻上鲜红欲滴的唇。

    “啧啧,天下最美味的早点。”

    “你……你……”

    “我什么?从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横他一眼,不服气道:“谁答应嫁给你了?”

    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将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沉声道:“嫁了我,再不要离开。”

    娉婷象心窝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着楚北捷。

    楚北捷认真地说:“什么也别想,跟着我。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吗?她抬头,颤动着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么高大,那么强的气势,那么浓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爱?

    有他在身边一站,什么都是踏实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娉婷仰头,舍不得挪开视线。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脸上温柔地一抹:“好端端,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就哭了。”娉婷擦了泪,自嘲地笑了。

    越摇摆心越疼得厉害,越疼,娉婷越咬紧了牙关要走。

    舍不得有什么用?楚北捷的笑怒嘻骂,都是要舍得的。少爷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进了王府,当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经年,当是良辰美景虚设。

    贪看楚北捷的丝丝点点,被他拥着,舍不得入睡。每夜巫山云雨,到浑身精力被压榨透了,实在不得不闭眼,还要紧紧抓着他灼热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尔,楚北捷沉重的叹息在耳畔传来,她心疼。

    这人,哪来这么多的野心。国务、征战、沙场血河,没有一样他肯放下,连梦里也劳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她踏上会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虽然辛苦,却不得不做。

    但初夜后恩爱如胶,楚北捷居然放弃了日复一日的公务,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满头……”

    香气扑鼻的桂花被心爱人亲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头,心中凄凉,却回楚北捷一个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轻道:“等春天,后院的花开了,我必每日亲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发间。”

    “人本来就不美,被花一衬,岂不更难看?”

    “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惭愧死。”

    楚北捷的笑声在王府上空回荡。

    娉婷暗自神伤。

    春天,百花开放时,你在东林,我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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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连二十天,楚北捷不离她寸步,仿佛冥冥中知道会失去她,顽童一样纠缠着,饥渴者般贪婪地索取着。

    心,已快化成水。

    “怎么不见漠然?”

    “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刚回。”

    “什么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

    楚北捷搂着她的娇肩,叹道:“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把你留在身边。”

    娉婷翻个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皱:“甜言蜜语。”

    “不错,我的嘴是嘴甜的。王妃请尝。”抓到机会,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压迫过来,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动着身躯,发出“嗯嗯”的呻吟,才满意地放开,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我们回房可好?”

    “不好!”娉婷挥拳,狠敲他的脊背:“你这个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声惊叫逸出嗓门,人已经被楚北捷打横抱起。

    “天,你不要又……饶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饶的时候。”

    雪花欲飘的时节,还未有机会离开王府,患得患失的忧虑,让娉婷几乎扯坏了手绢。

    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门,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着未来王妃,我去去就来。”

    难得的机会,娉婷怎肯放过,亲在门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骑着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似乎这是最后一次看他背影的机会,不由痴了,怔怔在门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几步恭敬地停下:“阳凤姑娘,天冷,请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后,被掏空的理智缓缓凝聚起来,娉婷转身,唇边带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说着浑身轻松跨进大门,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后。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爷命,漠然要跟着阳凤姑娘。”

    娉婷冷了脸:“你要监视我?”

    “不敢。”

    “我要出门,你要不要把我捆起来交王爷发落?”

    “不敢。”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点也不恼。

    低头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声道:“是我不好,王爷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气。”

    楚漠然瞅他一眼,还是一派温文尔雅。

    用霹雳弹还是迷魂药?娉婷算计着,脚不停步进了内房。

    这两种东西手上都没有。霹雳弹原料难弄点,迷魂药却有许多制法,有一个方法,几种常见的草药掺和起来秘法炮制,就可以当迷魂药使。

    不由恨当年不好好跟着少爷学武,否则猛一拔剑,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敌。

    那就迷魂药吧。

    “咳……咳咳……”抚着喉咙装两声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两步:“阳凤姑娘不舒服?我请陈观止来……”

    “不用,他的药压根没用,吃了多日也不见好点。”娉婷蹙眉:“我自己的开的方子恐怕还好点。”走到桌前,研磨,细致地写了一张纸,递给漠然:“劳烦你,帮我买这几味草药来。”

    娉婷镇定地让楚漠然检查药方。

    看不出玄虚,楚漠然点头:“好。”扬声唤了名侍卫,给他纸条。“去,照方子抓药过来。”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关了房门。

    楚漠然静静候在门外。

    房间华丽,是楚北捷特意为她重新布置的。铜镜花黄,彩衣霓裳,凭栏雕花。一张精致的梳妆台摆在角落,两三根乌黑的发丝盘旋着静卧在镜前,那是今晨楚北捷为她梳头时掉的。

    水银般的眸子留恋地扫视一遍,忍住嗓子里一声长长叹息,娉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

    凡家女子一辈子的渴望都无声躺在盒中。金钗、玉环、翡翠铃裆,小族进贡的珍珠链子,圆润透亮。

    她随意选了两三样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了迷魂药,摆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摆平了楚漠然,要离开王府并非难事。

    此刻余光,正好缅怀当日,缅怀后就要抛开,走时,方能忍住心肠不再回首。

    那侍卫办事也慢,整整两个时辰不见踪影。娉婷开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问,渐渐不耐烦起来,装模作样猛咳两声,让房外静候的楚漠然听清楚她的“病情”,刚要隔着窗子开口问“药怎么还没到”,有人推门而去。

    “怎么,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进来,马鞭随意往身后一扔,拥住她:“天冷,你竟然就这样干坐着。”语气中充满浓浓的责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娉婷愕然,先头还以为再见不着,此刻他又大模大样站在面前,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办完了?”

    “没办完。漠然说你犯病了,咳得厉害,打发侍卫告诉我。”

    娉婷顿时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没了逃跑的机会。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漠然大惊小怪,你不要管,安心办自己的事去。你是王爷,别整天呆在女人身边。”用手轻轻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样子了。”楚漠然松了手,解释说:“事情不大,抓了个何侠身边的人,我正打算亲审,就听说你病了,立即赶了回来。”

    娉婷浑身一震,装做连连咳嗽,捂着嘴掩饰过去。

    楚北捷轻拍她的背:“怎么了?还说没事,你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我已经命他们去弄好药了。”

    娉婷止了咳,抬头问:“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没审,怎么向大王交差?”

    “已经命人把他押过来了,在王府里审也是一样。”

    “是什么大人物?”

    “算不上大人物,是个小鬼,叫冬灼。”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5
娉婷又一凛,脸上不动声色:“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小敬安王身边的一个侍从,极得宠爱的。有一次小敬安王过王子府,身边就带着他。”

    楚北捷抚弄她的头发:“要不要陪我一起审?”

    会审设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昼,形状古怪的各种刑具摆在两侧,上面染着黑色的陈血。

    娉婷第一次进这里,跟在楚北捷身后仔细打量。

    牢壁坚固,外攻不易,内取倒很方便。眸子轻转,将看见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热气喷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紧我。”

    娉婷缩缩头,让楚北捷豪迈地大笑起来。

    到了尽头,火光更盛。一少年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经知道确实是冬灼。衣服破烂,伤痕却不多,看来并未吃多大苦头。

    “小子,快点醒!我们王爷来了。”地牢另有负责看管的粗壮牢头,硕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让楚北捷看清楚青涩帅气的脸。

    冬灼的目光多了几分往日看不见的冷冽,直直与楚北捷对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头号敌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对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劝说小敬安王归顺我东林。”楚北捷浅笑着,豪迈中透着诚恳:“竟然小敬安王已经不容于归乐,为何不另寻良主?”

    冬灼冷哼:“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楚北捷啧啧摇头,露出惋惜之色:“硬汉子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在我的手下,能当硬汉的人不多。”后退一步,双手环在胸前,朝旁边的下属点点头。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后静观变化,见他举动,分明是要动刑。焦急地低头想着营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声音传来。

    霹!

    鞭子着肉的脆响,让娉婷猛颤一下。

    霹霹霹!

    连着又是几下,外面北风刮得厉害,地牢却闷热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

    铁链撞击着发出金属的响声,随着鞭子的挥动形成挣扎的绷紧和放松。

    残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没哼一声。

    楚北捷挡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颤抖,大手在她背上轻柔地拍拍。娉婷抬头,看见笔直的脊梁,和他被火光印红的无情侧脸。

    “还不说吗?”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过是牢狱里最常用的刑罚,不啻于餐前小菜。后面的花样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说也要落个残疾。”

    冬灼嘶哑着喉咙,中气倒还很足:“敬安王府没有怕死的人!”

    楚北捷嘿嘿笑起来。娉婷抬头,看见邪气从他唇边逸出,危险的笑意叫人心里发寒。看来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开口,娉婷潜意识将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头,柔声道:“脸色怎么苍白成这样?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声音里掺了许多胆怯畏缩。

    铁链忽然发出哐铛轻响,仿佛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摇头,戏谑地问:“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将来怎么跟我上沙场?”

    娉婷抬头,露出半个清秀的脸蛋,柔弱地看着楚北捷。眼角余光扫到被悬吊在半空浑身鲜血的冬灼。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闪即过,旋即明了般,掩饰地将头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她摸着额头,放了一半体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娇柔,倒不常见。楚北捷爱怜起来,忙扶着,低头沉声问:“哪里不舒服?不该叫你一同来的。”

    娉婷没有看冬灼一样,澄清的眼睛里只倒印楚北捷一人:“这里好闷,我想咳,又咳不出来。找个人送我出去,你慢慢处理公务吧。”

    “我陪你。”

    “公务要紧……”

    “你要紧。”

    性感的声音贴在耳垂传来,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啊!”娉婷轻诧,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脸更红得不堪,这会是真心把头埋进楚北捷怀中了。

    牢头拿着染着血迹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问:“王爷,那犯人……”

    “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着我明日亲自问刑。”

    “是。”牢头周到地请示:“那是否要派多点人看守。”

    楚北捷锐利的眼神扫到:“难道何侠还敢闯我的王府?”

    “是是,属下明白。”

    一路轻飘飘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娉婷藏在他怀中,眼睛却睁得大大,回来的路线,暗哨几个,看守几个,关口几个,都记在心上。

    进了房,温润的香气袭来,贵家女子的娇居,和方才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为她盖被:“别冻着。”回头唤人取热茶。

    “我不渴。”娉婷蹙眉。

    强硬又温柔地,热茶灌下红唇。

    又命人捧点心。

    “我不饿。”

    软弱的抗议依然无效,点心也进了腹。

    吃完点心,轮到楚北捷吃“甜点”。

    “嗯……你……你又不正经……”

    “本王只对你不正经。”舌头强硬地进来,卷着狂风似的,扫荡牙床。每一颗贝齿都逃不过劫难,最后,逃窜的丁香也被俘虏,落在敌军的掌握中。

    勉强闪躲着,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装满了羞涩,求饶到:“我……哎,呜……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来。

    楚北捷吃了一惊,忙退开一点,抚着她额头问:“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过一会就好。”转头扬声:“来人,把陈观止叫来!”

    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再说,我不喜欢陈观止的药方,苦死了。”

    “苦口良药嘛。”楚北捷回头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送了口气:“要真不喜欢,另找个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经开了方子给漠然,熬好了喝一剂……”

    正说话间,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启禀王爷,大王传令召见。”

    楚北捷捏着娉婷纤若无骨的小手,沉声道:“什么事要半夜进宫?”

    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团出了事……”

    楚北捷“咦”了一声。娉婷正盼他离开,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紧,快去吧。不要让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着,我吩咐他们熬药。”

    “别耽搁,我会吩咐。去吧。”

    楚北捷脸露内疚,又嘱咐了两句,柔声道:“我尽快回来。”

    “嗯。”

    看着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浑身按捺的热血终于蒸腾起来。

    她在被窝中耐心地听了听动静,深吸口气,将被子掀了跳下床来。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边,乌黑的眼睛警觉地从窗户缝隙里望出去,扫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门去了,并没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转身到桌前取了草药,快速研磨起来。

    “独门秘方,再加霹雳弹。”她自言自语地估量着:“王府地牢守卫不多,该可以应付了。”

    从床下深藏的盒子里掏出久经辛苦暗中制作的霹雳弹,欢快的动作略微停滞。

    “他要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恨我。”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着微微的疼。娉婷秀气的脸上染上一抹幽怨,叹道:“怕就怕他……”

    担忧只是轻轻掠过,动作片刻之后又回复了伶俐:“别想了,我当然要帮少爷和冬灼。”

    早有计划的步骤做来,不过用了一刻钟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还未回来,携了迷药和霹雳弹,款款走出房门。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6
第十章
    冬夜,虫儿早绝了踪迹。天上一弯镰月挂着,发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气,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观察,要避开王府巡逻有序的侍卫并不难。偶尔碰上侍女仆役,一见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着打个招呼便走开了。

    绕过枯竹假山,无声无息到了地牢门口。

    牢头眼尖,看见远远一个人影过来,仔细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阳凤姑娘怎么来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来找找。”

    “簪子?”牢头愣了愣:“不会掉房里了吧?”

    “找过了,都没有。我想多半是掉地牢里了。”娉婷压低声音软声道:“这是王爷今天才送的,刚戴就没了影儿,明日王爷问起我怎么交代?帮个忙,开门让我进去找找吧。”

    “这……”牢头为难:“地牢重地,不能随便放人进来。”

    “我今天不是进去了吗?”

    牢头闭着嘴,只装笑脸:“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吗?万一王爷问起来……”

    娉婷也不勉强,作出焦急的模样:“那请您帮我进去看看吧,地上台阶上都仔细看看,我在这等。”说罢,似乎受了冷风,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北风入骨,牢头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脚,听着娉婷剧咳,担心起来:“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亲自送过去。”

    “不不,就等着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里着急,额头火似的,也不觉得冷。”

    她颤着音说得牢头犹豫起来。

    牢头知道这女人极得王爷喜爱,为了她的病特意请了名医陈观止坐镇王府,说不定往后就是他们的王妃。要真让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

    思量一会,牢头咬牙道:“还是进来吧,里面暖和点。姑娘自己找过,也放心。”

    开了地牢大门,放娉婷进去,仔细地把门关上。

    地牢尽头,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冬灼正低头休息。

    他不觉得冷,浑身的伤滚烫,象同时被几十个火把燎着。凝结着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动弹便扯动伤口。

    他靠在墙边修养,尽量保持着体力。

    咿……

    寂静中,铁铸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丝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冬灼心生感应地睁开眼睛。

    “冬灼?”娉婷持着火把,出现在门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贯调皮的语气说:“正等你呢。”他站起来,伤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脚上的镣铐一阵脆响。

    娉婷闪进来,手上拿着钥匙晃晃,笑了笑。

    镣铐全部解开,冬灼问:“外面的人呢?”

    “都倒了。”娉婷圆溜溜的眼睛转着波光,抿唇道:“连霹雳弹都没用上。”

    “就是从前差点迷倒整个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独门秘方?”

    娉婷得意地扬着唇角:“跟我来。”

    出了牢房,牢头和侍卫果然三三两两倒在地上。两人都是经历过沙场的,理所当然聪明地换上王府侍卫的衣裳,娉婷轻车熟路,带着冬灼趁夜色到了马房。

    天还未亮,马夫正呼呼大睡。

    冬灼选了两匹好马,一匹给娉婷,一匹给自己。

    “看来楚北捷还没有回来,真是老天帮忙。”娉婷抬头望天:“这个时候小后门是老张在看,对付他极容易,你动作利落点。”

    在小后门把正打盹的老张敲昏,两人无惊无险,出了镇北王府。

    相视一笑,不由亲切万分。

    同时挥鞭疾驰,离危地越远越好。

    不一会出了城,再狂奔一气,到处是郊外景色,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哆嗦着发抖的黄草和骄傲挺直的枯树跳入眼帘。

    想着危险渐远,马步慢下一点。

    两人都筋疲力尽,下马选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头思量一会,忍不住问:“这问题本该以后再问,可……娉婷,你怎么入了楚北捷的王府?”

    娉婷嘴角边的笑容滞了一会,很快如常,低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冬灼附耳过去,听娉婷耳语,神色渐变,听到后来,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娉婷。

    娉婷寻常神色:“怎么?”

    “居然是这样……”

    “好了,先说正事。”娉婷道:“王府丢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发追兵。我们两人需一人诱引追兵,一人去见少爷。”

    “娉婷,我看这事还是三思的好。”

    娉婷脸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说话,站直了身子,扬首道:“我刚从镇北王府出来,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爷,只好劳动你引开追兵了。我走东去见少爷,你走西。去吧。”

    冬灼仍在犹豫,娉婷推他上马,在马后抽了一鞭,看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而去。

    “少爷,娉婷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喃喃几遍,看着冬灼消失在广阔的平原尽头,她才上马,按着说定的地方前进。

    娉婷没有猜错,这日果然大雪。清晨,太阳稍稍露脸就簌然躲进云层,不过一个时辰,灰白将天空完全笼罩起来。

    娉婷在马上仰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

    “啊,好大的雪花。”伸手,在半空中捞住一片,看它化在冻得通红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雪。

    往年每逢这个时候,少爷都会连声叫娉婷:“快快!赏雪,还有琴,记得把琴带上。”

    风流潇洒的少爷,现在虽然一脸风尘,但也该会为了这雪而高兴吧?

    她也不快骑,慢悠悠欣赏天空中旋转落下飘下纯白的美景,马背上放着的一件白狐披风已经被她取出来披在身上。

    那披风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个小国的贡品。真正是好东西,穿在身上,一丝风也不透。她料到有大雪,为了自己着想当然早有准备。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景致好,虽冷,娉婷却有了兴致,轻声唱起歌来。

    淡淡的影子在脑子扰着她。她唇边带着笑,眼底又泛着一点不确定的疑惑。

    可歌声,还是那么动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骗气恼的样子。

    脸颊忽然红了,象染了胭脂。

    那人,那个男人。娉婷停了歌声,幽幽叹气,那个男人啊,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足。

    大雪连下三天,她一直朝东走了三天。

    三天后,雪停。娉婷载歌在雪中挥鞭,已经到了东林边境。她在距离东林和归乐边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地白茫。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6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这位大爷,三分燕子崖怎么走?”

    “往前走,看见前面那条小羊肠路没有?进去,尽头有左右两条路,走右边的,再骑半天马就到了。”老人扛着一袋夏天晒好的粮食,抬头:“天好冷,还赶路呢?”

    “是呢!”谢了老人,娉婷勒转马头,扬唇:“小羊肠路……”

    目标就在前面。

    想到少爷温暖的微笑,少爷见到她时,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往马后挥了一鞭,马儿嘶叫着小跑起来。

    小羊肠路就在面前,两道高而陡的悬壁夹住中间仅可以通过三匹马的小路,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灰白的光洒下来。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肠的入口。

    窄道穿堂风,刺骨的冷。呼呼的冷冽,卷起沙砾。

    空气里藏着叫人心神不宁的预兆。

    “追兵……”小嘴轻启,叹着。片刻后,仿佛感受到危险似的,娉婷瞳孔一缩,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马匹身上。

    “驾!”

    黑马似乎也闻到不安的气息,亢奋地高嘶起来,四蹄离地,呼呼生风地冲进小羊肠道。

    两边的悬崖,阴森地压迫过来。

    身后,轰鸣的马蹄声,蓦然冒起,象地下潜伏的恶魔忽然重新临人间。

    追兵,是追兵!

    镇北王府追兵已到!

    象要踏破这白茫茫大地的蹄声,回荡在身后。

    越来越近,几乎震耳欲聋。不难想象那身后的杀气冲天,锐利的兵刀闪着银光。

    娉婷不回头,猛向前冲。

    旋风般的呼啸紧随不舍。

    “阳凤!”高昂威严的呼唤传进耳中。

    楚北捷到。

    马上纤细的身躯微颤。娉婷闭目,在小路上狂冲。

    冲,冲!风迎着脸嚣张刮着,生疼。

    “白娉婷!”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含着令人惊惧的怒气。

    娉婷在震。

    这人温柔的声音,她深深记得。

    他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他说春来时,要每日为心上人亲挑一朵鲜花,插在发间。

    但他现在怒火冲天,象被激怒的狮子,要嗜血。

    那是沙场上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破敌时下令屠杀的恶魔的声音。

    蹄声又近几分,仿佛就在身后。

    她用尽全力命令坐骑奔驰,再下一记狠鞭。

    鞭子没有挥下去,有人已经追上来,随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搂住她的腰,象要发泄所有怒气似的用上极大的劲道。

    “啊!”惊叫,她掉进一个厚实又充满火药味的怀抱。

    睁开眼,看见头顶上蕴着危险的黑瞳。

    “跑得够远了。”一手勒马,一手紧抓着他的俘虏,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听话,竟走了这么远。”

    出乎意料的温言里藏着深深的危险,娉婷静静看他:“何时知道我是白娉婷?”

    “还好,不算晚的时候。”他低头,眯着眼睛打量她。

    纤细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气的脸。

    眼睛还是那么沉着,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后面。她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气的镇北王有多么可怕。

    该怎么惩罚她呢?

    “冬灼呢?”自己是无法从楚北捷手上挣扎的,索性放松了身体,偎依在他胸膛温柔地仰头。

    “跑了。放心,我会抓住他的,你们很快会见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对吗?”

    娉婷轻笑起来。

    楚北捷柔声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泪。”

    娉婷停了笑:“王爷身边,一定有善于跟踪的能手。”

    “不错。”

    “从一开始王爷就怀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来试探我。”

    “你若沉得住气,让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怀疑。”

    “王爷故意放风,让我救了他,暗中跟踪我们找少爷的藏身之处。”

    楚北捷别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马围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缓兵之计没用。”

    “还是王爷怀里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闭上眼睛,乖巧地贴着楚北捷:“王爷如此厉害,为何没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么,身躯变硬,猛然举剑发令:“退!退出这里!”

    娉婷娇笑:“迟了呢。”

    所有人一脸懵懂。

    还未明白过来,只听见头顶一声长啸,抬头看去,左右两边悬崖上骤然冒出许多弓箭,阴森森的箭头全部朝下。

    若是乱箭齐发,多有本领的人也无法幸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众人哗然,不少人匆匆纵马要逃出这里,稍一动弹,弓箭已经穿透心窝。

    连声惨叫,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

    骏马嘶叫人立,鲜血飞溅。

    簌簌射下一阵箭雨,都只针对逃命的人。射杀了数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身入险地,敌上我下,胜败已分。

    楚北捷心里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难临头。他英雄了得,并不慌张,举手喝道:“不许动,全部下马,牵好自己的马匹!”

    连喝两声,部下都镇定下来,果然下马,团团围绕在楚北捷身边,拔剑对外,刀光闪闪,抬头盯着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头,看见一双狡黠的眸子。

    “原来你特意选那么一个地方和小鬼道别,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谈间,已经定下计策,要诱我到这死地。”

    “王爷过奖。那地方着实不好找,要让冬灼可以平安归去而你的探子无法当着我的面追踪,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风花雪月缓缓而行,也是为了给时间让冬灼把情况报告少爷,好准备这次埋伏。幸亏平日读书多,还知道东林边境有一个这样的羊肠险地,还有一个适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话锋忽然一转:“可惜你算错了一个地方。”

    “哦?”

    “如果没有算错,你怎么会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万箭齐发,我纵然活不成,你也势必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负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她的肤发:“不必花言巧语,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爷英雄一世,当然不甘愿这样窝囊地死吧?其实我又何尝想要王爷的性命,只要王爷答应一件事,上面的弓箭会立即消失,绝不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说。”

    “要求很简单,东林五年内,不得有一兵一卒进入归乐。”

    楚北捷沉声道:“兵国大事,必须大王首肯。”

    “王爷是大王亲弟,又是东林第一大将,难道没有这点担当?归乐五年和平,换王爷宝贵的性命,怎么说也值得。”她抿唇,低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纵然知道怀里女子狡猾非常,心里还是不禁一动。

    温香暖玉,依然记得缠绵时的触感。

    可温柔后,藏的竟是数不尽的欺骗,诡计。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控制。

    这是绝不可原谅的侮辱。

    娉婷何尝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脸上的视线比剑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拧紧浓眉,让她的心肠也纠结起来。

    无法再忍受楚北捷过于压迫的凝视,娉婷偏过脸,轻声催促:“王爷,该下决定了。”

    迎来的是仿佛永远无法到头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听见怀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势要逼他发誓,楚北捷怒极反笑,仰头狂笑数声,低头狠狠盯着娉婷,沉声道:“如你所愿。”

    从腰间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宝剑,往地上一扔。宝剑撞击砾石,碰出几点火星。

    “我,东林镇北王楚北捷以我东林王族发誓,五年内,东林无一兵一卒进入归乐。此剑留下,当作信物。”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6
含着愤懑的声音回荡在狭长小道,如天涯尽头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怆,崖上崖下皆听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话声落地,崖上闪出一人,躬身为礼,款款笑道:“镇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侠相信镇北王一定会遵守承诺,并代归乐所有不想有战乱的百姓多谢镇北王。”风流潇洒,白衣如雪,正是与楚北捷齐名,目前正遭受归乐大王四面追杀的小敬安王。

    娉婷骤见何侠,心情激动,不由脱声喊道:“少爷!”

    何侠远远看娉婷一眼,点头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话卡在喉头,似乎哽咽着不好当众说出,转视镇北王:“请镇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们契约已定,镇北王可自行退去,不会遭受任何攻击。”

    楚北捷不言,低头再看娉婷。

    放回?

    松手,送她下马。简单的动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恨她,天上地下,无人比她更大胆狂妄。

    咬牙切齿,纵使将天下酷刑加诸其身,把她囚在身边折磨一辈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愤恨。

    这身子无比单薄的女子,毒如蛇蝎,陷他于绝境,他应该视她为生平大敌,杀之而后快。

    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纤细的指尖和秀气的脸蛋却是冰的,冻出一点潮红。当日,只要冻得肌肤发红,她必定象胆怯的猫儿似的,缩在楚北捷怀中。

    指端,残留抚过红唇的触感。

    他惯了。

    惯了听她弹琴,惯了听她笑谈风云,惯了让她懒洋洋倚在床边,陪他夜读公文。

    早知她来历不简单,却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计,擒了何侠,就将总爱说谎的小人儿再抓回身边。

    谁料顷刻天地变色,施计者反中计。

    以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鸟,忽然展翅,要飞回主人身边。

    而他,却仍不愿松开桎梏她的臂弯。

    惯了抱她搂她亲她吻她。

    恨到极点,爱未转薄。

    惯了……

    天地间此女最恨最恶最该杀,天地间此女最柔最慧最应怜。

    可怜他苦苦追逐的,竟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

    楚北捷闭起神光炯炯的双目,百般滋味,绕上心头。

    “王爷,请放开我的侍女。”何侠淡淡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似从往日的云端摔回这羊肠小道,神情一动。低头,她仍在那里,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

    “王爷,请放我下马。”她低低地说。

    楚北捷恍若未闻。

    下马?你去哪里?

    你骗我诱我,怎能说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爱念深深,我要你身与心,都无处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应东林五年不出兵归乐,可没有答应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头道:“崖上伏兵未退,这个时候贸然生事,于王爷不利。”

    “不愧是何侠的女军师,”楚北捷薄唇扬起一丝诡异,笑道:“如果我此刻当着何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怀中,你认为如何?”

    娉婷丝毫不惧,甜笑道:“弓箭齐下,娉婷与王爷同日同时死。”

    “错,”楚北捷笃定道:“何侠不会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约,他会命人让我平安归去。最多射杀我一众侍从,以泄怒火。”

    娉婷脸色微变,虽然瞬间回复常态,却哪里逃得过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叹道:“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比不上归乐五年安宁。”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爷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视她,不语。

    娉婷惨笑:“也罢,你这就动手吧。”

    话音刚顿,腰身一轻,双脚居然挨了地。她讶然抬头,看见熟悉的男人气宇轩昂骑在马上。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楚北捷叹:“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娉婷娇躯剧震,不料到了这个地步楚北捷仍为她留一余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莹的双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脸上,数月轻怜蜜爱,耳边细语,重重叠叠,铺天盖地而来。

    镇北王府中古琴犹在。

    那曾插在发端那朵花儿,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这是雪月魂魄红颜纤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中间,隔了国恨如山。

    山高入云,你看不见我,我瞅不见你。

    心痛如绞,不曾稍止。

    娉婷远远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侠,眼底波光颤动,猛一咬牙,退开半步:“王爷请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无表情,失去的温度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点头轻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疼。”勒转马头,猛力挥鞭。

    骏马高嘶人力,发足奔出,尘土飞扬。

    一个落寞身影,落在斜阳下。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7
第十一章
    冬去,春来。

    山花烂漫,蝶儿飞来,停在指端。

    地处归乐和北漠边境的一处偌大山庄内,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侠站在身后,轻叹:“娉婷,你变了。”

    “变了?”娉婷浅笑,指头一动,惊飞休憩的蝴蝶。她转头:“谁变了?娉婷还是姓白,还跟着少爷,还是天天抚琴唱歌。”

    何侠凝视着她,直到她耐不住这探询的目光偏过头去,方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娉婷面前:“给你。”

    “什么?”娉婷仔细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宝剑:“这是两国信物,怎可交给娉婷。”

    “楚北捷有一个习惯,每上沙场,腰间左右同时系剑。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剑。”何侠稍顿,沉声解释:“这剑,叫离魂。”

    娉婷眼波转到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宝剑上,伸出纤手摩挲,痴痴重复:“离魂?”

    “我当日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最看重的左腰剑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宝剑。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剑是他留给你的,如今你,已经离魂。”何侠将宝剑塞到娉婷手中,再长叹一声,走出房门。

    离魂?

    娉婷搂剑入怀,冰冷的剑身,靠近肌肤。

    她失神。

    不错,魂魄已离,随那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记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鬓的佳时。

    安定下来后的时间是那么多,让她日日夜夜,仔仔细细,回记楚北捷点点滴滴。

    为什么心肠软成泥,化成水。记不起尔虞我诈,计中有计,胜则成王败则寇,只记得花府三夜,他一脸至诚,无声静立,从此系住一缕芳心。

    “你到底是怎么个人?”娉婷仰头,对云轻问:“你恨我,还是爱我?临行前一言,是不舍我,还是骗我?”

    日夜相对,温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瞒,用计诱骗,也不是假的。

    她聪明一世,此刻糊涂起来,犹如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转身。

    “哈哈,又在发呆?”冬灼做着鬼脸,看清娉婷脸色,顿时咋舌收敛笑容:“唉,唉?怎么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脸上湿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经,上次险急时见你,还略有点长进。进来住几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挠头,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来看看你,顺便哄你高兴。你倒好,见我就板起脸来教训。”

    娉婷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讪讪开口:“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好端端的,过几天就好。”

    “过几天?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你还不快变清爽点。”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即转了口风,言语闪烁道:“我也只是依稀听少爷说过两回,好像……是说这个地方虽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产业,但毕竟在归乐国境内。如今大王仍在追捕,还是小心点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讪笑两声,猛拍额头:“少爷叫我的差使,我现在都没有做呢。”

    娉婷静静看冬灼匆匆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骤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爷和冬灼。

    自从回了少爷身边,每日就象丢了魂魄似的,往往别人说上十句,她才懒洋洋应一句。

    往日管理府内事务都在她分内,流落东林一段时间,环境已渐渐栽培出几个得用的侍女来。她回来,自然也懒得再管。

    就这样,仿佛与王府脱了节。

    少爷虑得对,这里虽然偏僻,到底还是大王管辖的地方,应该早做防备。如果是往日,她早该看出来告诫少爷,现在……难道一番磨炼,反而失了聪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过来告知要准备收拾行装。

    娉婷问:“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爷呢?”

    “少爷正忙呢。”

    跟随王府中人上了车,发现不见冬灼,转头问:“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车就好了。”

    “少爷在哪辆车上?我向来与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爷吩咐你和我们一车的。少爷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问九不知,一路行来无惊无险,又到一处别院,似乎还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产业。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从楚北捷的漩涡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边一切。

    无端的,生疏日益。

    少爷数日不见踪影,她发呆时不曾察觉,现在可看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王爷?”

    “老王爷不和我们一道。”

    “那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确实不知道什么,她要出房找少爷,被人拦在门口:“姐姐要找少爷,我们去请吧。”

    片刻回来说:“少爷不在,回来就会来看姐姐吧。”

    数日不见何侠,消息仿佛被隔绝般稀少。娉婷看不见周围,身边身外,都是一片迷梦。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王府在变,还是她在变?

    不久,去年染的旧疾又发。

    娉婷夜间醒来,咳嗽不断,请医煎药忙了一夜。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7
次日,何侠终于出现。

    “怎么又病倒了?”何侠皱眉,责怪地说:“总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坏,何苦?”亲自端了药碗,喂娉婷喝药。

    娉婷怔怔看着何侠,片刻笑了出来:“少爷最近好忙,怎么也见不着。”

    “我怕你心烦,又怕你操劳,所以把会让你心烦又让你操劳的事都瞒了。”

    “王府将来如何归宿,少爷和王爷商量过没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应安排,全部有我。”

    撑起半身喝了草药,娉婷闭目眼神,何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气。你现在总蹙眉不语,我倒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把碟子扔进水井的顽皮来。”

    “小时候多好,两小无猜。”

    “我们现在也很好。”

    带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脸,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睁眼:“少爷,楚北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也算不得什么。”

    何侠摇头道:“糊涂丫头,你就只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他虽是敌将,但这句话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侠脸上,轻声道:“少爷是当世名将。”

    何侠低头不语。

    “娉婷,自从你回来后,没有和我提过镇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对我早有疑心,他披阅公文时我虽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写些什么,是一个字也看不到的。”

    翠环明裆,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归乐都城中曾风光一时的敬安王府。

    极目处颓檐败瓦,怎能怪人心骤变?

    “归乐已有五年安宁,凭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军力,对抗东林。我们做到这一步,算是对得起世代国恩。何肃说什么也是归乐大王,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从此以后,敬安王府不复存在,我们决定归隐山林,永不出现。”何侠静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国都有权重者欲杀我们而后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们死。所以,是否能够保密,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少爷……”娉婷咬紧贝齿,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疑我?”

    “你计诱楚北捷,为归乐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侠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问:“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吗?”

    十字一问,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你说什么?”找回声音,她气若游丝地问。

    何侠不答反问:“你手边握着的,是什么?”

    “离魂,”娉婷说:“你给我的。”

    “不,是楚北捷给你的。”何侠叹道:“若我那日给你离魂,你拒而不收,我还会存一线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蛊惑,不曾丢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我若忘了归乐,怎么会把楚北捷诱入陷阱?”

    何侠深深看她:“原来是身在险地,情根种下茫然不知。一离别,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

    “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

    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

    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7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

    “他不在?”

    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

    “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

    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8
孤芳不自赏2 第一章
    夜风中,平安出了戒备森严的别院。

    手里挽着简单的包裹,身后只伴着一个冬灼。娉婷回头,看隐藏在半山中的点点灯光。

    哪一点才是少爷书桌上的亮?回眸间,竟有哽咽的感觉。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我……”冬灼欲言又止,把缰绳递到娉婷手中,别过头,闷闷地说:“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马,猛然发力,竟有点摇摇欲绝,忙咬牙坐稳了。未挥鞭,冬灼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还是藏不住心里的话,仰头对她道:“其实,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少爷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敬安王府众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们又该出发,换一个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隐隐约约的悲凉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不动声色地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若你相信自己,是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要走,我们不该拦,也没法子拦。”

    “还有呢?”

    冬灼低头:“没有了。”

    娉婷扬起唇角笑了笑,幽幽叹道:“冬灼,你竟真长大了,也会骗人了。”

    “我……”冬灼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少爷说,你本来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想对少爷再用一计,逼他进退失距。他说本来他宁愿中计,也要你留在身边,可现在……”

    “现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能不舍弃一个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头看看满天星光,苦笑着点头:“我告诉你,少爷没猜错呢。”

    不待冬灼再开口,娉婷挥下马鞭。

    精挑的王府骏马嘶叫着放开蹄子驰骋,她握着缰绳,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再会,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辉煌,你此时的韬光养晦,不再与娉婷相干。

    离魂宝剑放在窗台,明日太阳出时,剑身反射的耀眼光芒会印在我空荡荡的床间。那曾是我们年少间常玩的游戏。

    可惜娉婷不够无情。

    我若无情,将剑身稍稍倾斜,亮光反射到对面屋顶打磨得镜子似的偌大铜钟,那铜钟反射到远处的光,就会惊动附近的四处搜查的官兵。

    少爷,呵,何侠,明日当你看见离魂,会做何想?

    月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一骑快马扬起烟尘,奔跑在往北的黄土路上。

    秀气的脸庞上泪痕已被风沙掩盖,娉婷转头,半眯着眼瞅橘红的太阳。太阳将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觉,一定会越来越强吧。

    “驾!”她豪气地喝一声,再挥一鞭。

    风迎着脸扑过来,跑吧,驰过这一片似乎无边无尽的黄土,就是北漠,那没有何侠,也没有楚北捷。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8
第二章
    绿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阳凤所说般美丽。

    终于到达北漠的地界。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或许因为经过严寒的冬天,春的气息比南方更张狂些,茂盛的林木下还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仰头。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那头蜿蜒而下,直到山脚。

    远来的客人挑了处清澈的水边下马,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气温柔地包围着娇小的身躯,不算美丽的脸庞略瘦了点,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银还灵动,缓缓举起柔荑按在额上,眺望刚刚驰骋过的草原。

    远处豁达的牧人们正在扯着嗓子放歌。

    “雄鹰飞来了,天更高了,美丽的姑娘啊,追着小马驹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来,弯腰掬起一洼水。

    好冰,应该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吧。

    畅快地喝一口,她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气,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畅的旅程尽头,是闺中密友的藏身之处。挑一棵苍老挺直的大树,倚在树干下休息片刻,娉婷闭目。

    阳凤不惜舍弃一切而选择的道路,走对了吗?再过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选的路呢?到北漠应该不算错,蓝天白云绿草,也许她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地方,粗犷淳厚的民风,少了算计的人类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闭目养神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娉婷睁眼看向来处。另一名过客显然也看上这里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马牵着缰绳过来。

    是个男人,宽阔的肩膀,腰间的剑和背上的弓看来是常年不离身的。满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眼睛炯炯有神。

    发现此地已经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点愕然。

    “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视线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是惯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连着好马和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病好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着人。”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总是停不下来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转动。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故。

    为了保持秘密,娉婷确定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无从取得更多的线索猜测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人心中象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甩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晒然摇头:“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他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么?”娉婷蹙眉,沉吟一会,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个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直取过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9
草原的空气依然叫人高兴,清新的绿草味是归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欢快的牧民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弯着唇笑,可眉间掩不住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答应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看来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小巧的鼻子看天。独自一人的旅程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重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这样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着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诚意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不看重的。

    当年知道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宫中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汉,忽然为了一个怎么也不肯说出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纠纠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苦涩地知道他这个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一度被北漠人们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再度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

    专外恭候则尹而新建的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隔着重重围墙仍能飘进来的喧闹。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发现有故人来访。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信物递上时,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似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紧紧吸在一起,水银般动人的光泽,印着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凝了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涨涨的皮鼓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个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嗡。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颤。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扯了起来,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巍颤颤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是归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却性命的离了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呆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样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缠在心间,勒得她发疼的三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凄凉凉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中途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

    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将军府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则尹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恨,胸膛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气色好点了。”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偏着脸仔细瞅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丰满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湿滞得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边,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我不输你,但若论心计,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地谦虚起来?”

    “我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羡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背叛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千秋功业真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09
第三章
    青绿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晓时刻,窗前静静矗立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阳光下的鸟语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踪影,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看去,摇曳的花枝更象现实可怕的利爪,正在寻觅猎物。

    阳凤的夫君已经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听见奴婢们窃窃私语大将军离去时的威武豪迈,那又是钦佩又是期待的语气中,含着几分对战果不安的揣测?

    别去想。

    娉婷摇头,视线从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树转到天上的明月,却蓦然痴立。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低沉的嗓音,是那个人,对月,不负。心霍霍狂跳起来,忙用手按着,咬住唇。

    别去想,却不争气的恨,对月起誓的时候,其实你欺了我,我负了你。

    暗自神伤,远处却有点点的亮光闪动,娉婷定眼看去,一盏小红灯笼从远至近,离她数十步时才看清楚来人。

    “怎么还没睡?”

    阳凤不料窗前有人,诧异地住了脚,笑道:“该我问你呢,怎么还不睡?难不成我这主人招待不周,哪里不合你的意?”

    娉婷转出房门,扫一眼阳凤身后打灯陪伴的侍女,轻笑着携了阳凤的手入房。

    “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今夜我这客人留主吧。”

    两人象从前般亲密地挤在床上,娉婷低声问:“这么晚还上香祈祷?”

    “他去了几天,我晚晚都睡不着。”阳凤有几分倦意,轻轻叹了一声,靠在枕上,用半边脸儿摩挲滑腻的锦缎枕巾,带着小女儿般的娇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许笑话我。”

    娉婷却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瞥她一眼,也不作声。

    “说了不许笑。”阳凤见她笑,直起腰来拧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听说大将军出征前被将军夫人缠得急了,许诺每日都写家书,可有此事?”

    阳凤嫩白的脸腾地红了一片:“你还笑?你还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着唇笑,阳凤没有法子,恶狠狠横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动,象山中悦耳的泉水滴淌。

    两人仿佛回到从前,畅快地笑了一回,阳凤却又叹了口气道:“自从当了将军夫人,我再没有这样笑过。”

    一句话把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收到记忆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语。

    阳凤犹豫许久,方轻轻问:“这次出征,他们会在沙场上碰面吗?”

    最不愿谈及的问题终于触及,屋中的空气凝重起来。

    阳凤似不愿面对娉婷,翻身把脸朝向墙边,又问:“他们若相遇,谁胜?”

    “兵家无常,胜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阳凤片刻沉默,方沉声再问:“不问天时地利人和,只以将帅之才而论,则伊与楚北捷,谁胜?”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0
娉婷还是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么答?楚北捷是东林猛将,行军征战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将,我尚未见识,怎能给你答案?”她想让唇边泛起一个足以让阳凤宽心的微笑,却用尽千钧之力也挤不出一点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该如此无情,见证情人间的蜜语,又无动于衷看沙场上斑斑血迹。

    烛心发出滋滋声,娉婷转头去看那蜡烛,风却忽然从窗外不速之客般掠过。

    烛光微微晃动,猛然亮了许多,随之一闪,灭了。

    片刻的寂静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娉婷……”阳凤黯然道:“你不肯实言相告?”

    娉婷一惊,手撑着枕边坐起来,急道:“阳凤,何出此言?”

    阳凤面朝里躺着,只是沉默。娉婷见她香肩颤动,似在强忍哭泣,忙道:“你别哭,征战大事,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归来。阳凤,你……你不是说我们都不管吗?”

    阳凤双肩颤得越发厉害,她向来从容镇定,不曾如此失态,娉婷不由着急,柔声劝着,跪到阳凤身边要将她翻过身来面对自己。

    阳凤蓦然自己坐了起来,偏头看娉婷一眼,双颊上尽是泪痕。

    娉婷惊疑未定,轻轻唤:“阳凤?”

    阳凤不答,动作却分外快速地下了床,当即双膝一软,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惊讶,跳下床拉起阳凤,急问:“你这是为何?”

    阳凤却铁了心似的不肯起来,跪着拽娉婷的袖子,一脸果决地昂头,凄声反问:“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阳凤跟前,乌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连小静安王都无法抵抗,则伊怎能对付携怒火而来的楚北捷?”阳凤字字泣求,抓着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归乐之盟,又怎会没有办法让楚北捷带兵退出北漠。”

    “阳凤,我……”娉婷退后数步,颓然坐倒床上,别过头道:“我做不到。”

    她无法面对楚北捷,阳凤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个男人,纵使不在面前,也在梦里纠缠不休,分分秒秒夺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泪珠儿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阳凤祈求的目光让娉婷浑身发冷,她不忍心看那总是藏着温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绝望的色彩。

    但她还是摇头:“不行。”

    两双乌黑的瞳子颤动着相对间,呼吸倏然停顿。

    阳凤怔怔看她半晌,惨然笑道:“不怪你,男人们……军国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轻笑数声,泪珠一串滑落,双手温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见她神态异常,只觉得心脏一顿,惊疑不定问:“阳凤,莫非你……”视线停留在阳凤未显的小腹上。

    阳凤咬着牙,微微点了点头。

    娉婷长叹一声,靠在床栏。

    她们,她,和阳凤,终不可以置身度外。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0
第四章
    夜,别了清风,静静离去。

    露珠初凝。

    当红日在东边探头,给庄严的北漠王宫覆上一层娇艳的颜色时,北漠王已经起床。北漠王睡得并不好,他已经失眠好几天,自从东林大军压境,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就如北漠的边界一天比一天接近都城。昨日快马送来军报,楚北捷近日又开始攻城,北漠将士死伤众多,则尹浴血奋战,好不容易保住边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军的兵力看来,要抵挡下一轮的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迟早的问题。

    东林敌军得到堪布,就等于得到了一条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阳凤一早求见。

    "阳凤今天带了一个人来见大王。"阳凤身穿北漠王亲自赏赐的贵妇服饰,行礼后款款起身。

    北漠王对则尹这重臣向来宠爱有加,此刻则尹身在边疆,更是爱屋及乌,对阳凤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你亲自引见。"

    阳凤柔声道:"大王英明。此人聪慧机智,边疆战局,说不定会因她而扭转。"

    阳凤自随则尹回都城,已是北漠宫廷中炙手可热的贵妇。她天生骨子里一股清秀贵气,让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从则尹处听过她的性子,知她不喜信口开河,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有七八成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传进来。"

    阳凤却不急,屈膝低头道:"请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阳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管这事,被阳凤百般央求才答应相助,但提出了三个条件。"

    "说。"

    "是,"阳凤道:"第一,她只会在北漠被犯时相助,若有一日东林败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牵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这个,边疆几乎不保,哪还有心思想追击东林的事,欣然点头道:"我北漠并无侵犯他国之心,这一点不足虑。"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探她的来历。"

    "这……"如今四国纷争,各国皆有奸细潜伏其中,为王者若要用人,一定要仔细考究来历,否则不小心让奸细潜入中枢,岂不断送江山?这白娉婷到底何方神圣,这般神神秘秘。北漠王因人是阳凤亲自带来的,不好直言驳斥,心中未免有点不满。

    阳凤察言观色,轻声道:"大王不必多虑。我这位朋友自有伤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来历。但她绝对不会是奸细,这一点阳凤可用将军府上下众人的性命担保。"

    这么一说,北漠王当即放心下来,嘴上却哈哈笑道:"用人得当乃大王的责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用你将军府满门性命担保?第三个条件又是什么?"

    阳凤道:"大王若想她为北漠化解危机,需全部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不能有一丝更改。"

    这等若将北漠的兴亡只放于外人手上,北漠王笑容一敛沉默下来,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军权,本王难道就要将帅符给她?"

    不料阳凤竟立即道:"军权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样东西。阳凤请大王将边疆军权交给娉婷,她定有法子让东林敌军退去。"

    北漠王脸色蓦变,到底顾虑则尹脸面,勉强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气。东林敌帅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楚北捷,你夫君则尹尚不敢轻敌,她区区一个……"忽然心中一动,岔道:"是个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为然,往王座上一靠,摆手道:"区区一个女子,哪有这等本事?罢,让本王赏赐她一番,让她回家去吧。"可笑,敌军压境危机之际,多少大臣等着向他奏报国事,自己居然浪费时间听了妇道人家一番没有见识的话。

    阳凤低头片刻,知道若不把话说清楚,休想从北漠王处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帮助,自己夫君的性命岂不危险?猛一咬唇道:"大王听我最后一句话。"

    北漠王不想让她难堪,仍大度地点头道:"说吧。"

    阳凤踌躇片刻,走前几步,对北漠王附耳轻道:"此事我曾答应过娉婷不向任何人泄漏,但事关北漠存亡,阳凤不得不说。大王千万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双全,则尹亦未必是他的对手,娉婷却一定可以克制楚北捷。"

    "怎么说?"

    "因为娉婷就是迫楚北捷与归乐订下五年不侵犯盟约的人。"

    北漠王蓦然一震,转头盯着阳凤。

    阳凤毫不逃避北漠王的视线,缓缓点头,轻声道:"楚北捷对娉婷情根已种。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军中,势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发动对北漠军的进攻。如此一来,则尹才有更大的胜算。"

    "万一……"

    "万一楚北捷不念旧情,那……"阳凤噎住,一脸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问阳凤这般残忍的问题?"想起宫殿外等候的娉婷,顿时心疼如绞,忍着眼泪咬牙道:"请大王立即召见娉婷。"

    "传白娉婷。"

    "传白娉婷!"一声接着一声的传唤,直达等候在侧殿中的娉婷。她放下手中已经发凉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叹了一口气,跨出侧殿,向北漠王所在的大殿从容走去。

    天下哪里真的有可以逃避纷争的地方?她终于还是正式卷入了北漠的军事政治中。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0
第五章
    "民女拜见大王。"轻轻踏进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为礼。

    对于娉婷没有行跪拜大礼,北漠王不但不见怪,反而露出笑颜:"免礼。阳凤对小姐智计再三推崇,说小姐有妙计可让东林退兵,此事属实?"

    娉婷心内暗叹,从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贵对她以"小姐"称呼,已可猜想北漠军在前线状况多么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从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帮北漠打败楚北劫?

    心中苦恼,可已经骑虎难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等待她表态的阳凤一眼,轻叹道:"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抚掌大笑,与阳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诚恳的表情,虚心问道:"军情紧急,东林军现在已在攻打堪布,请问小姐有何退敌妙计?"

    娉婷自从决定帮助北漠后,连夜查看北漠边境地图,早初步分析过形式,但却不知道东林军攻打堪布一事,略为惊讶:"北漠军难道已经败退到最后一道边城防线?为何上将军府负责打探军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关于军情的资料都从阳凤处得来,不由目视阳凤。阳凤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坏消息,脸色苍白,对娉婷微微摇头。

    北漠王苦笑:"这是昨天深夜才送来的消息,北崖里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暂时不许消息外泄。幸亏有则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势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几天,连则尹也不敢作保。"他负手在后,仰天长叹一声,静静目视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了地点头:"难怪大王竟肯起用我这个外人呢。"情势竟然比原来想象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负东林第一名将的美誉。

    她心中烦恼,又知道假如想不出办法,阳凤肚子里的孩儿就见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着静下心来,闭上双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阳凤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

    闭目片刻,娉婷缓缓睁开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智珠在握,她先对阳凤宽慰的一笑,才转而看向北漠王,笃定地说:"或许有办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阳凤的提醒,一丝也不犹豫地点头:"小姐尽管提条件,要钱有钱,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请大王实言相告,北漠在东林王身边,是否安排了奸细?"

    北漠王蓦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会要前线大军指挥权,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历来各国纷争,必定会在他国君主身边竭尽所能安插内线,好探取最机密的情报。而各国君主对于身边的人都会小心万分,以防奸细潜伏。这样的情况下,能安插进去的奸细数量极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细资料,也成为各国的最高级机密。

    娉婷见北漠王犹豫,解释道:"民女并不想刺探什么,只是这个计策需要通过潜伏在东林王身边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说出奸细的名字和他在东林的职位,只要告诉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东林王的任何饮食就可以了。"

    "啊!"阳凤惊道:"娉婷难道是想对东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皱眉道:"此计恐怕不通。不瞒小姐,我确实安插了一两个人在东林王身边,稍借时机,他们也可以接触东林王的饮食。但各国大王为了防范下毒,饮食会都加倍小心,在进口前定由亲信检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对毒物极有认识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东林王吃下前就会被发现,这样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潜伏进去的奸细。"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种不会被检验出来的药,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这样的毒药?"

    "也不算是毒药,只能说是一种迷药。"娉婷笑道:"这是当年我闲着无事自己配出来的方子,放进饭菜中后,用各种方法都检验不出,大人吃了后会昏迷十多天,而且脉搏变弱,象随时撒手而去的样子,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瞒过检验,问题便迎刃而解。没想到小姐居然有这等本事,不知道炼制这药需要多长时间?"

    "配方所需草药四处可得,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堪布被攻破前使东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着回答:"一天时间,我可以配出一剂来。"

    "好!"北漠王笑道:"东林王忽然昏迷,东林王族一定大乱,光是为了镇服东林内部蠢蠢欲动想争夺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领兵回到东林去。"他笑了一会,似乎想起旁事,叹了一声。

    阳凤不解,娉婷却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叹,恐怕是在叹这药效力为何竟让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几天就苏醒过来。如果有一种可以躲过检验而又可以致人于死的毒药,让东林王一命呜呼,岂不一劳永逸?"她说中北漠王心思,毫不显得意之态,反而幽幽叹道:"我费了不少心血,不断改良配方,却还是无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则归乐就不会被东林屡屡侵犯。也许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这样一种毒药,从此哪国的权贵都不能安寝了。"

    阳凤听在耳里,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奋战的则尹,心生感触,微不可闻地轻声道:"世人皆好杀戮,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为实际,很快转回正题:"配好迷药后,我会立即命人交给我方的人,好择机对东林王下药。不过配药加上路程来回需要时间,堪布现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议?"

    "大王考虑得很对。"娉婷料到北漠王会有此问,好整以暇道:"我们应该一边派人对东林军散发谣言,说东林王族内斗,东林王病危,谣言一旦传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开始不会在意,但一定会派人回东林打听消息,这样可以保证东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传递到东林军中,逼楚北捷回军。"

    北漠王双眼射出欣赏目光,赞道:"小姐果然厉害,思考周全,攻敌攻心。"

    "大王过奖了。"娉婷敛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边,万一让东林突破堪布防线,敌军将会势如破竹向北崖里进发,到时候恐怕东林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阻挡楚北捷的劲骑。所以,必须派遣可以对抗楚北捷的人守卫堪布,让楚北捷觉得要攻进北崖里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漠王哪会迟疑,取过早准备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阶,双手递给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视面前这个即将接掌北漠边疆最高军权,看起来柔弱万分的女子,沉声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阳凤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口气,走到娉婷身旁:"我会给则尹手写书信一封,向他说明关于你的事。有他在,你不会遇上将士不服新帅的头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语独立,心已飞往远方刀光剑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将与楚北捷再遇,这次,会隔着千军万马、血迹斑斑的战场――对垒。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3
第六章
    一天后,迷药已经炼制妥当。娉婷也不再次进宫,直接将迷药交给阳凤,交代了用法,嘱咐道:"不要弄错了,只有迷倒一个人的剂量。"

    阳凤小心翼翼接过,不解地问:"怎么不多配两剂,万一出错,那就什么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测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问,能潜伏进敌国君主身边的都是智勇双全的人物,绝不会鲁莽行事浪费药剂,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阳凤也安心下来,将迷药贴身藏好,道:"我一会入宫将迷药亲自交给大王。护送你的车队随时待命出发,只等你的决定。"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上将军府的戳印的信笺,交到娉婷手里:"这信你收好,见到则尹的时候交给他。"

    "你将我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

    "让他知道全部情况会比较好,也方便你指挥大军。"阳凤见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隐隐藏了狡黠笑意,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警告道:"不许偷看,里面除了说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间的私话,小女孩儿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见阳凤跺脚,摇头啧啧道:"亏你还是上将军夫人呢,怎么不知道要心怀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来了。我身负重任,要上战场厮杀去了,吩咐护送的车队这就上路吧。"说罢跨出房门。

    "娉婷!"

    "怎么?"娉婷转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装出一副潇洒模样出征对抗楚北捷,如果阳凤这个时候演一出泪眼告别,那可会招惹得连她也要忍不住哭起来。

    被人知道新主帅红着眼圈上路,北漠大军怎会心服?

    阳凤追出房门,在娉婷面前四五尺处煞住脚步,漆黑的眼珠盯着娉婷片刻,垂首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帅就好好呆在帅帐里筹划,千万莫逞强亲上战场。"

    娉婷愕然,半天才听明白,心下感动,轻轻握住阳凤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哪能这般不爱惜自己?刚刚说什么上战场厮杀,我闹着玩的呢,我又拿不动刀啊剑的。时间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胜回来再看你生的宝宝,哦,那时候宝宝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阳凤难过,勉强控制快涌出来的眼泪,咬唇责道:"当了主帅还闹着玩。"默然半晌,眼泪淌下。

    抬头时,娉婷已不在面前。远处花园尽头小门绿袖一闪,人远去了。

    马车疾驰,黄沙滚滚,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开帘子,眯着眼睛审视附近地形。头很疼,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她将堪布附近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记于心,北漠王交给她的关于北漠大军中的情况也分析清楚,每个将领的名字和专长都背诵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语,禁不住又开始叹气。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看地图和名册,几乎将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温习得滚瓜烂熟,可依然不能稍减自己的头疼。每当想起到达堪布后必须面对楚北捷,她的头就不可救药的嗡嗡作响。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处于最为难的时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将则尹,恐怕未等她到达,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对抗楚北捷?

    车轮每滚一轮,她就更靠近那个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场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缓缓摇头。

    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慢慢张开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丝坚毅,堪布之战,已经不是东林和北漠的战争,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间的较量。

    她真的想赢?娉婷静静凝视身边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马车猛一下震动停下来,打破娉婷的沉思。车外响起负责护送娉婷的将领若韩熟悉的声音:"堪布已到,小姐请下车吧,上将军亲自来接了。"

    掀开车帘,高高的城墙进入眼帘,多处破损和烟烧痕迹,还有几根深深插于其上尚未来得及拔掉的铁箭说明近日来战况的惨烈。娉婷从车上袅娜下来,视线方从城墙缓缓移到面前一行专程迎接她的将领身上。

    带头一人满身黄尘,脸上一把杂草似的胡子,虽然几乎掩盖了一半面容,双眼却射出坚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辈。

    娉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婷婷行礼:"这位一定是则尹上将军,劳上将军出城来接,实在折杀小女子。"

    则尹一个箭步,拦住娉婷道:"小姐这次是以主帅身份前来,千万不要对下属如此多礼。"低声道:"大王已经派快马送来王令,则尹定全力辅助小姐。入城再说如何?"

    娉婷点头同意,顺便取出阳凤。则尹一见阳凤的字迹,唇边溢出一丝暖洋洋的微笑,双手接过称谢。

    其他各位将领纷纷过来行礼,报上名号职别。

    一行人进入守卫森严的关防,则尹对娉婷非常友好,不但处处将她作为主帅看待,而且将自己的行辕让出来让娉婷暂住。

    屋内主要以蓝黑两色为主,尽显原主人慷慨豪迈的个性,墙上挂着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铺开一副堪布地形图,似乎在娉婷到来之前,则尹还在对着地图苦思破敌良策。

    娉婷妙目轻转一圈,大致看过屋内极简单便利的摆设,已对则尹为人有所了解。如果不是家有娇妻,上将军府不会那般华丽雅致,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喜爱雅致风格的人。

    不能不感叹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这看似粗线条的大汉,虏得从不将归乐一干权贵子弟看在眼里的阳凤芳心。

    则尹吩咐各位随同的将领暂时在外等候,转身拱手道:"小姐对这里还满意吧?时间仓促,只能请小姐将就一下。如果嫌这里色调太晦暗,可以吩咐亲兵找些颜色鲜艳的布匹来,不过能不能找出来就不能确保了。"

    娉婷见他一派镇定从容,心中急于追问军务却能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上将军客气了。军情紧急,哪有时间管那些琐事。请上将军将最近战况详细道来,我们好商量定策。"

    则尹正等她这一句,伸手道:"小姐请坐。"

    两人各自坐下,则尹神色一整,沉声道:"十三天前我军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倾力围攻,幸亏堪布城墙高厚,易守难攻,众将士拼死反击,才屡次击退东林军。不过东林军毕竟有兵力上的优势,连我也没有可以将他们完全击溃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将,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

    "我有一事需向上将军请教,希望上将军不要介意。"娉婷淡淡问:"北漠边城防守向来严密,又有上将军亲自坐镇,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日内连被攻破几道防线,竟被迫退到堪布这最后一道关卡。"

    则尹一愣,目光转厉,直视娉婷,见娉婷晶莹眸子丝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长叹一声,肃然道:"要不是阳凤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闺中好友为人,我一定认为小姐这个问题是想对我施下马威。唉,小姐的问题的确一针见血,我军一败涂地,被迫困守堪布,并不在于敌众我寡。这次东林军号称十万兵马,真正的数目不超过七万。失败的原因在于主帅。"

    则尹没有注意娉婷脸上的异色,站起来低头凝视案台上的堪布地图,露出回忆的神色:"则尹也算北漠数得出名号的沙场老将,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么是名将风范。他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身先士卒,武艺高强。第一次交锋时,他亲自叫阵,当着双方大军面前三招砍杀我手下第一勇将蒙初,震慑三军,让所有人目睹他君临天下的剑术。自此楚北捷不可战胜的形象深深打击我军军心,导致节节溃败。"

    娉婷从他话中听出北漠军对楚北捷的恐惧,不禁遥想楚北捷在千军万马前悠然三招击杀北漠大将的风姿,默然片刻才回过神来,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灰心。楚北捷虽然本事,不是也被将军挡在堪布城墙外十三天?"

    则尹没有立即接话,半天才道:"我刚刚进门前已经看过阳凤亲手写的信笺,小姐既然对楚北捷深深有认识,应该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样一个形势。现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东林军将长驱直入直捣都城北崖里,那我们都会成为亡国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战击溃的军心才得以稳定,人人都拼死奋战。"

    "上将军想得很对,"娉婷点头道:"堪布现在达到军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种防守优势调整到最高的时候。如果凭现在的优势依然无法击退东林军,那东林军迟早会攻占堪布。"沙场对阵和王府内斗智是完全两回事,后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却和对手差了几个级数,想到楚北捷具备身为名将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却要带领一群被楚北捷吓破胆的濒败之兵对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内长叹。

    但隐隐中又觉得骄傲,轮征战沙场,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乱想一回,才蓦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则尹正和她讨论军情,只得收敛心神,装出主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从容仪态。

    娉婷三言两语道破则尹心中忧虑的事实,让则尹不得不多看她几眼,赞同地说:"小姐所言极是。楚北捷头几天试过强攻,双方都伤亡惨重,从第十天开始,东林军按兵不动,毫无动静。我看他是想等我军军心涣散时才挥军进攻,好减少东林军的伤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语,很快又抬起头来,脸色转严,一字一顿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攻占堪布。以他的心计手段,使出来的手段一定雷霆万钧,诡异至不可猜测,能迅速瓦解堪布城内的防守。"

    则尹露出怀疑的神色:"能有这样的事?"

    娉婷先不解释这个,转移话题问:"我军可有派出探子查看东林军动态?"

    "不断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对这方面非常注意,经常派遣大量士兵扫荡他们营地附近,探子无法久留,只知道敌军大致上没有移动。"则尹叹气道:"凡事冒险潜伏进去试图刺探多一点情报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对了,因为楚北捷正在暗中实施他的计划。"娉婷思索着道:"上将军,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帅之位的事,暂时只让高级将领知道,莫让消息外传。"

    则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来见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亲信,也只有他们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帅。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则尹和护送小姐来的若韩知道,我们只用小姐称呼。这些大王已经在日前送来的王令中说清楚了。"他身为北漠上将军,一直称呼娉婷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点点头,视线幽幽一转,移到门外笔直通外前厅的卵石道,轻轻吩咐:"那么,我们先去上城墙看看吧。"

    登上宏伟壮观的堪布城墙,被战火洗礼过的大平原和两旁的山峦丛林尽入眼帘,则尹站在身边,指着东南方道:"那就是东林军大营。"

    心跳起来。

    "东林军大营……"娉婷尽力远眺,无奈相隔太远,连一两面舞动的隐隐约约锦旗都看不到,更别说楚北捷如刀刻斧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吗?白娉婷来了。

    逃不开,只好来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4
第七章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会使什么诡计。娉婷没有独掌大权的念头,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过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可以让北漠军听从她的策略对抗东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达时与各高级将领匆匆碰过一面外,便没有再以主帅的身份召集众人。

    办公的地点在则尹为她腾出的行辕内,陪同她研究战略的只有则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对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主帅不但毫不排挤,反而处处为她着想,光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军处于劣势,不是则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确实太强。

    "小姐在想什么?"则尹打破厅中沉默,放下刚刚才得到的最新情报问:"这次我方死了数十个能干的前线探子,只获得一些没有多大用处的消息,真是得不偿失。"

    娉婷心里仍在分析才听来的消息,没有回应则尹的话,摊开地图,玉指纤纤上移,指着下方右边角落,蹙眉自言自语道:"南方过去数十里都是连绵不尽的茂密丛林,楚北捷为何连日来不断派兵到那里去?"

    则尹也围到地图前,眉毛一扬,似乎想到什么,旋又放弃地摇头:"要越过南边百里茂林从背后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这不但要绕一个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气,而且林中危险重重,毒蛇毒虫不可胜数,恐怕大军还没有到达堪布后防就已经出现半成左右的伤亡。"

    娉婷正翻看书柜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记,闻言心中一动:"关于百里茂林,可有相关记载?"

    "那地方阴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则尹道:"不过堪布前任护城官是个挺认真负责的人,曾经四处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资料,并且集结成册以传后人。在这些书中应该会有一些关于百里茂林的记载,不知道是否够齐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这就去取。"

    他亲自将另外一间书房中几乎铺满灰尘的大套旧书卷取来,稀里哗啦放满整个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东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现在都没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计前传到,否则若娉婷无法预先识破此计,堪布将失,堪布失守的话,等于敲响北漠国和所有北漠人的丧钟。

    事到如今,则尹再恢复不了往日在沙场上雄视无敌的气概,唯有寄希望于据说是楚北捷克星的娉婷。

    这真是令人丧气的窝囊感觉,谁叫他对上在沙场上从无敌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觉这瞬间的沉默,抬头打量则尹,妙目中闪过谅解的精明光芒,悠然叹道:"上将军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养精蓄锐才可以对抗敌人,去好好睡一觉吧。"

    "我还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声道:"上将军若强撑的话,岂不正中楚北捷下怀。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计迫得敌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济,等磨到一定时候,不待他攻城,守军已经不战而溃了。"

    则尹凛然警惕,点头道:"小姐说得对,过度的紧张反而消耗我们自己的元气。"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坦白道:"不瞒小姐说,自和楚北捷交战以来,我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养足精好和东林军厮杀。"

    他长身而起:"待巡视兵营一轮后,我便去睡觉。"推门去了。

    东林大营内,除了负责守夜询查的人,其余士兵早睡入甜甜梦乡。

    没人担心会被北漠军夜袭,在北漠军屡次不知死活的贸然夜袭失败后,不会再来一次吃力不讨好的尝试。

    更没人担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后的胜利衣锦荣归,他们有天下无敌的统帅,只要镇北王旗仍在,他们坚信只要旗帜指向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方向。

    镇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营最中央的帅帐上,迎着百里茂林从远处送来的强劲山风招展,猎猎作响。

    帅帐门缝处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坠织而成的战甲挂在帐壁上,偶尔反射着晃动摇曳的烛光。漠然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说话。

    自从递上探子的最新回报,楚北捷就没有作过一声。

    良久,楚北捷才将手上的军报放回案几上,不动声色问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帅之位的小姐,会是何人?"

    一个熟悉而且被忌讳的名字电光火石间闪过漠然眼前,他微微后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帅的真实姓名和来历都被敌军视为机密,属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扫一眼漠然,温言道:"我们猜到一处去了。"

    漠然愕然,抬头猛然对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犹豫着问:"假如真是那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主帅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计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摆手道:"漠然过虑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敌军主帅来历,如果来的真是白娉婷,她应该能在黎明前凭我军动态猜出我的计策。"

    漠然斗胆问道:"假如来的真是她,而她却没有及时猜出王爷所想,岂不会随北漠军一同葬身堪布?"骤然碰上楚北捷扫过来剑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聪明地闭嘴,不再作声。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觉得焦躁,站起身来踱到帐门,一把掀起垂帘,仰头静观天上的明月。呼吸着夜空中清冷的空气,终于压下心头躁动,眼中射出决断,沉声道:"她若没有这等聪慧,又怎值得本王深爱?"他转身看着手下心腹大将,笑道:"看你的样子心中还有疑问,痛快说出来吧。"

    漠然深知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战在即,主帅的意思绝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着问:"王爷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吗?"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4
"漠然觉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为了报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记住,主帅不可以执着于一次的胜败,那会成为你的致命伤。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为我佩服她。"他俯身扫开案上杂物,再次铺开已经熟看过无数次的羊皮地图,目光深邃如他凝视的是那一个唯一能在他梦中缱绻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爷可曾想过……"漠然敛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爷的妙计,也没有办法可以作任何抵挡。"

    "你错了。只要她能猜出来,就能抵挡。"楚北捷从容不迫道:"旭日东升时,就让本王看看她是否这世上最值得我爱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来,就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堪布城内,则尹刚刚睡下。

    才刚刚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静中分外响亮的拍门声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闯进他的住处敲门的只有一人,这人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对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满。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忧虑,娉婷苍白的双颊此刻染上两片淡淡红晕。她手捧一卷看来年日已久的书卷走近屋内,先把烛台调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将书卷摊在桌上,边道:"幸亏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记后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书,不然真会待我军伤亡无数后仍不知道吃了什么亏。上将军请看这里。"

    则尹低头看她纤纤玉指点处,浓眉微扬:"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脉出现,巢穴据记载应该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剧烈,只要被它们轻轻蛰上一针,野牛也会不支倒地。娉婷素来醉心草药之术,对这毒蜂也曾经略有耳闻,今天幸得将军提醒,脑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妥,所以连夜查阅书卷,总算找出它来。"娉婷看见则尹脸上难以隐瞒的不以为然神色,直言相问:"上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测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击我军?"则尹道:"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这种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几个东林兵被蛰身亡。毒蜂虽然厉害,但要使一个城市的城防崩溃,却难以做到。哪有这么多毒蜂来蛰人?"

    娉婷早思考过这个问题,耐心解释道:"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里茂林的原因。那里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里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毒蜂。"

    "楚北捷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么知道有毒蜂的存在并且利用毒蜂?"

    娉婷叹道:"上将军竟到这个时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数万兵马驻扎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夺取性命,以楚北捷的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这种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会立即派人查探毒蜂习性好加以利用。这也是东林军最近没有攻城的原因。"

    则尹仍摇头不语。

    娉婷毅然道:"书卷上记载,毒蜂对三花树的汁液特别敏感,从远处就可以察觉到三花树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树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发。堪布城外东西两侧就有大片三花树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击我军,一定会命人暗中砍伐树林。只要将渗着汁液的三花树枝用弓箭射进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军将士必定死伤过半。等毒蜂尽去后东林军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后一道防线。"

    则尹见娉婷说得情况严重,不由将信将疑起来,闻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东西两侧三花树林,看是否被人砍伐过。"当即叫来随身亲兵,吩咐下去,才转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计之诡异大胆,实在出人意料。不过则尹还有一点不明白,"顿了顿,方道:"恕则尹直言,此计实在匪夷所思,小姐对自己的猜测到底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敛识破敌军奇策的兴奋,悠自坐下抚着发髻,怔怔片刻,挤出一丝凄沧的微笑:"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怪计,若说我有十分把握,上将军心中定然觉得可笑。可是不知为何,当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计时,却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会做的事。"她朝则尹勉强扯动唇角,不无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对北漠来说还有什么用?"

    屋内烛光闪动,屋外流萤飞舞。

    明月高悬,普照城内城外。城内城外,都有梦乡中思家的战士,他们的生或死,系于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间。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发觉得这是一场残忍的游戏。

    对手,偏偏是他。

    娉婷抚过自己的发端,再温柔,抵不过他的指,曾那么轻轻的、一点点的掠过如丝的发,在夜中逸出一丝悠然的笑,说一声:"这是我的。"

    谁知心碎成这般,也无人来疼。

    "上将军可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小姐的心思,则尹实在猜不出来。"

    娉婷悯唇,浅笑:"和将军一样,想好好睡一觉。"眉心紧得发疼,用指尖轻轻揉着,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谁又真能安心睡个好觉?"

    忍不住叹口气,娉婷对自己微微摇头,主帅是不该叹气的,她到底不是个好主帅。

    月下伊人,默然怀愁。则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伤感,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我们必须弄明白,被毒蜂蛰到是否有药可治。"

    娉婷愁眉道:"这是另一个我肯定楚北捷会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进血液就会致人于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蛰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树汁液的草药,却可以预防蜂毒。书卷上记载,从前要进入百里茂林的人都会熬药服用,以防备毒蜂袭击。只要东林众将兵预先喝下这种草药,就不用担心被毒蜂误伤。"

    "既有这样的事?"则尹浓眉挤成一团,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如果东林军在攻城时放出毒蜂,我们的士兵躲则无法守城,不躲则必遭蜂蛰。"

    忐忑不安间,派去的亲兵已经急跑回来,进门便跪倒,大胜禀报:"上将军,城外东西两侧的三花树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则尹霍然转身,厉声道:"怎么会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亲兵不知道里头玄机,但也心知不妙,连忙道:"东西两城离城墙很远,自从上将军下令集中兵力严守城墙,就撤回在那里驻守的千人队。东林军定是大批出动,偷偷砍伐了树林,随后迅速离开,竟没让我们城中的守军察觉到异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细查看过被砍的三花树没?能猜测大概砍了多长时间?"

    "被砍的树干已经结胶,看来至少是前天的事。"

    则尹与娉婷交换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传令!立即支起大锅准备熬药,你领一千精兵去三花树林,将剩下的树全部给我砍回来。"

    "慢!"娉婷挥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说楚北捷是否会在树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们自投罗网,就算真能集到足够的三花树枝,现在熬药也来不及了。上将军,天将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们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计,毒蜂也未必已经收集齐全。"则尹瞪着天,沉声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们就能趁其不备,大胜一场。"

    娉婷叹道:"楚北捷不会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树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药给士兵服用,剩余的三花汁液用来引导毒蜂。三花树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准备齐全。"

    则尹猛地一震,瞪圆双眼,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娉婷没有立即作声,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将原先只开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待清凉空气在感觉憋闷的胸膛中转了一圈,缓缓睁开双目,冷然道:"上将军不必担心,娉婷从北崖里出发前就已经料想到会有今日。历来在沙场上和楚北捷碰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他故意示弱。"当年归乐边境一战的情景掠过脑海,娉婷头倚窗上,极目远眺片刻,方徐徐转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还能找出一把不缺弦还可以弹奏的琴,娉婷忽然琴兴大发呢。"

    "弹琴?"

    "而且要在城楼上,楚北捷可以听见的地方弹。"

    则尹脸色大变,摇头道:"小姐虽然和楚北捷不是寻常交情,但如今两军对垒,开不得玩笑。小姐出现在四周空旷立入敌人视线的城楼,别说毒蜂,恐怕楚北捷奋力一箭就能夺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强弓的厉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帅,上将军不依,娉婷可要出动虎符了。"娉婷摆起主帅架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见则尹一脸严肃,又觉得心里不安,软声道:"将军定受了阳凤嘱咐,要处处照顾娉婷。何苦来由?若楚北捷真肯赏娉婷穿胸一箭,说不定对娉婷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说罢跨出门来,袅娜去了。

    东林军中,士兵早已苏醒过来。每人轮流到大锅前仰头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药,各自集队列阵,刀刃在手。

    数十个圆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亲兵小心翼翼每人一个拿在手上,嗡嗡声萦耳不去。

    另一队人马浑身包裹严实,正将刚刚才完工,上面还黏着汁液的三花树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可以引发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们负责这个,自己身上当然也不免会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虽然喝下可以预防蜂毒的药,不过挨蛰毕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还是穿的严严实实,手脚鼻脸都用铁罩遮挡。

    楚北捷带着漠然等一众将领巡视一遍,查问各项事宜,直到再无纰漏,才返回帅帐。

    "兵临城下时,她会在哪?"入了帅帐,楚北捷皱眉发问。

    众将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却也明白楚北捷不过是借此问疏解心中的烦闷,有关主帅的男女之事,最聪明的方法当然是和大家一同装傻,便不言语,只站在一旁静候楚北捷发令。

    等了好一会,仍不见楚北捷发令,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打断楚北捷的沉思,都对漠然猛使眼色。

    身为副帅,漠然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时辰已到。"

    "好,"楚北捷从沉默中抬头,环视一干心腹大将,从容笑道:"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尝到满怀期待的兴奋感觉,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当兵临城下的时候,这场堪布攻城战或许会成为一场更有趣的战争,它也许是一个结束,也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内的主帅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偿所愿。"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发!"

    众人齐声称是,帅令层层传出,直达每一个斗志昂扬的东林士兵。

    气势浩荡的东林军,终于在短暂的休战后,胁镇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临堪布城下。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5
第八章
    战鼓雷动。

    东林陈兵堪布城下,整齐兵列,人人眼中冒着噬血光芒,刀光闪闪,萧杀气盛,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帅旗移动,号角长吹,汹涌的兵潮从中裂开一处通道,众将簇拥着主帅出现。

    娉婷在城楼上骤然眯起凤眼。

    楚北捷,东林主帅已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顾盼生辉,英姿飒爽,三招取敌将性命的宝剑悬在腰间,马鞍上斜挂三百石强弓。

    隔着城门前荒芜的空地,一个上瞧,一个下望,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交击出火花。难以言喻的激动,从足心涌向喉头。

    他在千军万马前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她在城楼上袖起翩翩乘风欲飞。

    相视的电光火石间,娉婷几乎软倒。手脚失了力气,身子象被抽干了血似的,眼前一阵模糊,身躯微晃,暗暗扶着石柱,才摇摇欲坠地站稳。

    低头,看不见兵临城下,她眼里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热得似要烧了她。

    不见血色的唇间挤出一丝苦笑,何用千军万马,只是一个眼神,楚北捷已让她魂飞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发,忍不住移前两步。

    “小姐小心!”留下负责护卫的若韩在后面小声唤道。

    猛一回神,脚步才在高达数丈,毫无遮拦的城楼边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头,哦,她是主帅。堪布的将来、北漠的将来,连同阳凤和孩子的将来,都在她一念间。

    黯淡的眸子逐渐回复神采,移动莲步,坐到早已预备好的古琴前。

    净手,焚香,一丝不苟都做过,娉婷淡淡吩咐:“传令,依计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视线不曾离开城楼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么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还是那样坦然无惧,偏偏一举一动,弱不禁风中,带着只有她才能有的坚强果断。

    漠然扯动缰绳,靠近楚北捷,低声道:“王爷,果然是她。”

    仰头看去,高高城楼上,一道纤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声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浓眉猛然一拧。

    铮!琴音,从城楼上飘然而来。短促一声,急而尖利,凄然动人,象针尖刺进人的心窝。

    楚北捷能叫人心惊胆战的虎目复杂地盯着城楼上的淡薄身影,骤然眯起,轻道:“弦断了。”

    铮!又一声,凄厉更胜前声。

    “第二根。”

    铮!

    “第三根……这就是你的退敌之计?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视城楼,心领神会的笑意从俊脸上一掠而过,举手在半空中轻挥,低喝:“传令,退兵二十里。”

    “退兵?”漠然大诧。

    众将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主帅。

    “退兵。”吐出两个字,楚北捷最后看一眼属于他的女人,勒转马头。

    “王爷有令,退兵!”

    “传令,退兵!”

    “退!退!”

    脚步轰然,东林军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挥鞭跟随,也不敢贸然说话。

    楚北捷策马奔了片刻,放缓速度,让漠然与他并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会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势不能幸免。”

    “这就是她的抵挡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这样说来,王爷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无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计。她也算大胆,竟以身犯险。若王爷不念旧情,岂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识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绝不会下令攻城的。她现在是北漠军权最高的主帅,代表北漠王在军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险,正是要树立她对强兵夷然不惧的形象。假如我们在众目睽睽下用这种手段害死娉婷,将激起北漠众兵最后的热血,纵然拿下堪布,被她壮烈赴死而激励的北漠人民将会前赴后继,不惜一切攻击我们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军,使我们的伤亡达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一个国家的人被热血振奋时,是无法用强兵镇压的,这股由她生命换来的逆流最终将令我东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头暗中品味,又叹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爷出手,将给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无寸铁女子的印象,王爷光明磊落的名将风度蒙尘,这定会严重打击我军上下如虹的气势。此消彼长下,占领北漠之战再不是我们预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赏地看漠然一眼,握着缰绳淡然道:“她虽然使了攻心之计,但却让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对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断断不会行这一计。”

    漠然听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谓棋逢对手,王爷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里。天下男人虽多,却没有多少人能为她毫不犹豫放弃一座城池。”笑后又轻叹一声,恭敬问道:“王爷请恕漠然驽钝,漠然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爱将想问什么,唇角勾除一丝邪魅的微笑:“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会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将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区区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头发。”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过亲耳听他道来,依然忍不住心头顿时涌起男子汉的豪气,赞道:“娉婷姑娘福气不小,竟得王爷眷爱。可我军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否一直停在二十里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计,凝视前方,道:“三个时辰后,发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楼上,我们就无法发动进攻。因为仅是射上城楼的乱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识我不如娉婷,识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险之计她只会用一次,每次兵临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挟,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没出息。我敢保证,当大军再次到达堪布城下,她已经另行想好应对之策。”说罢仰头长笑,豪气满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战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这会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叹的战役。”

    漠然却大感头疼:“王爷终于遇上难得的对手,胜负岂不难料?”

    “记得我定五年之约时留下的宝剑吗?”

    “记得,是王爷最心爱的离魂。”

    “此战本王必胜,战利品就是未来的镇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虽聪慧,却已离魂,为我――楚北捷离魂。”

    猛抽一鞭,意气风发,踏尘而去。

    三个时辰后,东林大军轰然再临,气势更胜从前,见识过自家主帅超凡气度的士兵们精神抖擞,准备最后必胜的堪布之战。

    帅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楚北捷从容镇定,骑在马前,凝视面前沉默得异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飞报:“禀王爷,堪布城中竟然无一兵一卒,北漠军不战而撤!”

    众将震动,连楚北捷也皱起英挺的眉,沉声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点名道:“你说说。”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当务之急为摸清楚北漠大军动向。如果他们撤往北崖里方向,我军可衔尾追击,一举击溃敌军。如果他们绕过堪布,反而屯兵南边的百里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议间,探子再报,飞身拜倒,高声禀道:“王爷,北漠军入了百里茂林!”

    各将脸色大变,显然想到北漠主帅的用意。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军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随时出动突击我方粮草畿重,又可断我军退路,隔断王兄继续派来的援军,假如我们继续深进北崖里,将成为孤军。”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声笑道:“刚刚识破毒蜂的来历,竟让你立即想到利用百里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爱你敬你。可此计并不能彻底阻碍我军,只能多拖延几天时间而已,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笑罢,面色渐转凝重,沉声道:“驻兵堪布,神威将军全权指挥。”

    挥手召来令箭,递给神威将军君舍,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亲率一万精兵,破她百里茂林中的大军。”

    “王爷三思,北漠军人数不下五万,一万精兵恐怕不够。”

    “一万足够了,”楚北捷以睨视天下的豪气,含笑轻道:“没本事怎能夺得美人归?娉婷啊,楚北捷这次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一万精兵,继北漠大军后,发往连绵百里,人迹罕至的百里茂林。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7
第九章
    楚北捷领兵入了百里茂林,先挑了一处林木并不茂密的地方扎营,传令多派能干的探子深入丛林打探北漠军动向。

    他和漠然入了临时支起的帅帐,两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百里茂林延堪布山脉延绵近百里,许多地方至今无人曾经到达,北漠军不会太过深入,最适合他们驻扎的地方,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楚北捷手指移动,分别指出地图上的三座山头。

    漠然沉吟道:“北漠军将近五万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里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们的去向。不过如果他们选择居高临下点摆出只守不攻的阵势,只怕我军难以速战速决。”

    楚北捷微微一笑,温和地问:“漠然可知本王为什么只率一万精兵追击?”

    漠然得他点拨,眼睛一亮:“王爷是想诱他们来攻?”

    “北漠军自与我军交锋,节节受挫,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军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视线重转到羊皮地图上,往西南方一个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笃定道:“若我所料无差,娉婷将屯兵在这。”

    “王爷刚刚才说适合北漠驻扎的地方有三个,为何忽然又认定是这个山峰?”

    “驻扎的地方虽然有三个,但最适合娉婷胃口的,却是这里。”

    漠然犹想再问,帐外一声高喊:“禀王爷,探到北漠军下落。”

    “进来,说。”

    探子进来跪道:“北漠军驻军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刚刚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满怀信心地微笑,转头对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为何能猜出来吗?只因为这典青峰山势险恶,而且地图上标明,典青峰山腰处有一条奇特的山河,这河是附近数十条清流的源头。”稍顿,方问道:“如果换了漠然是北漠军主帅,会如何应对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也是沙场老将,闻言应声道:“行军打仗向来扎营都选择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为了方便士兵战马取水饮用。我若是北漠军主帅,会抢先占稳水源,在水中下毒,瘫痪敌军的战斗力。”

    “此计只能趁我军阵脚未稳时方能施行,不然等我们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拥水流源头就晚了。娉婷以为我军劳师远征,未必对百里茂林了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视地利,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说到这儿,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会于今晚下毒,随后派军下山,围剿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帅已经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爷请发令。”

    楚北捷掀开帐帘,仰头凝视被云雾笼罩的峻拔山峰,思绪万千,沉默后带着期待的语气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计,又认定交战场地在山下,山上帅营防守一定不严,我们就让她大吃一惊吧。”猛喝道:“传令!每人砍树枝扎成一个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营帐周围,务必使敌军探子以为我军正扎营休息,以备明日奋战。”

    漠然忙掀帐传令。

    帐外众兵都忙活起来,喧声不断。不一会,漠然回来禀报:“已按王爷的吩咐办了。”

    楚北捷点头,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宝剑,跨出帅帐,喝令:“全体上马,走云崖索道,奇袭北漠帅营!”

    众兵轰然应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帐篷和近万个惑敌的假人。

    一万精兵,借茂林这最天然的掩护,无声无息,潜上典青峰对面的山峰腰间,将通过横越两峰,高高挂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云崖索道,偷袭娉婷所在的帅营。

    北漠军中的情势,确实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将五万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处,帅营则驻在离峰顶较近的地方,占据高处之利,可以鸟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将都在山腰处管着大军主力,帅帐此刻只有娉婷、则尹、若韩,三人正围成一圈,研究他们所能找到的百里茂林最详细的地图。

    “妙计!“则尹拍腿叹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资格做楚北捷对手的人,东林军初入百里茂林,定不了解地势,趁他们还未明白过来,先在水中下毒,则尹在天色掩护下率军杀入敌营,哼,希望这一万东林兵由楚北捷,让他尝尝我北漠男儿的厉害。”

    若韩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会因为此计成为第一位名动四国的女将军。”

    娉婷没有丝毫得色,唇边反而隐约露出哀怨,叹道:“上将军且莫高兴得太早,娉婷方才所说之计,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却绝对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则尹正笑得畅快,闻言愕然道:“这是为何?”

    “楚北捷是当世名将,思虑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会不命人探路,了解百里茂林的地形?低估对手是为将的致命伤,如果贸然以为占据区区一个水源就可以让楚北捷摔跟头,那今晚被俘的将是娉婷自己。”

    若韩脸上变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厉害?那我们该怎样应对?”

    娉婷凝神细看地图,朝若韩柔柔一笑,从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报我军驻扎典青峰后,不需片刻就能识破我们占据水流源头,下毒再施以突袭的计策。不瞒两位将军,娉婷选择典青峰驻扎,正是为了给楚北捷造成这个错觉呢。”

    连说了许多话,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脸颊染上两点嫣红,稍喘口气,水银般的眸子灵巧转了一圈,才接着道:“楚北捷用兵好险,当楚北捷以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会先发制人,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突袭我们在他想象中应该空虚的帅营。”

    则尹和若韩听得心悦诚服。

    则尹脸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道:“我们在帅营中埋下重兵,让楚北捷有来无回。”

    娉婷却摇头道:“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这处并不适合设埋伏。”

    “有一事还请小姐指教,”若韩深思道:“小姐刚刚说楚北捷会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依小姐的意思,该是哪条路?”

    “若韩将军说到重点了呢。”娉婷欣然道,纤纤玉指往地图上一点。

    则尹和若韩齐齐低头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韩才舒出一口气道:“楚北捷竟敢领一万兵马过这出了名的云崖索道,他好大的胆子。不过假若我军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他确实会得手。”

    “他善用奇计,这次自讨苦吃。”则尹冷哼道:“我这就领兵下山,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惊喜。”朝娉婷拱手道:“请主帅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过令箭,用黄莺般的悦耳声音发令:“则尹上将军听令,本帅命你尽起大军,下山截断敌军后路,务必将这一万精兵围堵在对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妥,低声吩咐道:“我军兵力远胜楚北捷,摆出阵势,围堵即可。没有我的帅令,不可擅自攻击。”

    “这……”

    娉婷拿出主帅架子,摆手道:“楚北捷乃东林军主帅,又是东林王亲弟,生擒了他,东林大军即去。”接着取出另一道令箭,唤道:“若韩将军。”

    “末将在!”

    “请将军另领一百兵,割断云崖索道,使东林军不能到达典青峰。”

    若韩接过令箭,高声应是。

    娉婷嘱咐:“若韩将军是沙场勇将,完成这个任务后,不必回来复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将军一臂之力。”

    诸事处理妥当,娉婷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费神过度,忙坐下闭目养神。

    大部分人马随则尹下山,意气风发地出发,准备反偷袭一直把他们压制得苟延残喘的劲敌。

    半晌人生马蹄喧闹后,四周渐渐安静。

    娉婷静坐在帅帐内,倾听寂寞一丝一丝醒来,在空中无声飞舞。

    又是一计。

    计中有计,她皱眉,忍不住习惯性地伸手,揉揉阵阵发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几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无数计谋后,才蓦然想起这不再是从前的演练儿戏。她每一个字,都将使许多渴望着归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为她退兵二十里的镇北王,再次看错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干干的,流不下半滴晶莹泪儿。安静的百里茂林,暗流涌动,杀戮潜藏。娉婷缓缓站起,目视威严肃穆的帅营,怔怔走出帐门。

    典青峰一役,将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为了阳凤,为了千万流离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来得无声无息,刺伤五脏六腑,恨不得这统统化为一场可以苏醒的梦。

    “这是前世的冤孽么?”娉婷咬破红唇,哽咽不能语。

    血,和这连连环环的计,怎对得起曾插在发端那朵弱不禁风的雏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着心窝,摇摇欲坠。她是主帅,她答应过阳凤,和她肚里的孩儿。

    离魂,少爷说得没错,她已经离魂。无处安家,芳魂盼着随风而起,到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尘埃的古琴,弹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风不肯如人意,只吹乱她的发鬓,吹不动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梦,这个梦真长啊,”站在风中,娉婷轻声喃喃;“苦透了……”

    则尹正领兵潜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将染红天边。

    若韩则也许在毁索道。

    明悟来的无情――一切已无可挽回。

    也许她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计策后,她这个主帅仿佛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只剩胡思乱想的空儿。两个时辰后,该是则尹截到楚北捷的时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盖世,也许会逃去。心突突跳起来,仿佛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还是会恨她入骨。

    一阵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战死……娉婷一直避免想这个,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她在楚北捷怀里,温柔得象要化成水。

    娉婷咬着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过,便把命赔给他吧。

    “便把命给你吧。”不经意吐出几个字,才惊觉自己快痴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营地的草地上,让来来往往走过营地那几个留下负责保护主帅的亲兵惊讶地瞅着。

    临时改了尺寸,衬出不盈一握纤腰的战袍沾上细灰。娉婷站起来,暗叹自己又走了神。

    “杀啊!”

    “杀杀杀!”

    未回到帅帐外,蓦然杀声震天。

    娉婷吃了一惊,猛地转身,漆黑眸子蓦然瞪大。

    东林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杀啊!活抓敌帅!”

    “王爷有令,敌军将领要生擒!”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7
楚北捷的帅旗在营地外围出现,林中连绵不绝冲出东林兵。

    血光满天。

    “保护主帅!保护主帅!”留守的亲兵奋力迎战,无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随则尹而去,哪抵挡得过如狼似虎人数多上几倍的东林军。

    亲兵们浑身浴血,手持宝剑簇拥过来:“帅营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马!”

    保不住?

    输了,她输给了楚北捷,兵败如山倒。

    她到底还是输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众人拼死送上骏马。一张被鲜血和尘掩住的脸跳进她的眼帘:“小姐!帅营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将人震聋的狂吼和士兵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同时传入耳内,娉婷终于醒觉过来。

    “抽鞭,跑!跑啊!”

    满耳都是声音,血光染红漆黑眸子。亲兵们将娉婷送上马,自返身与已经杀入帅营的敌人肉搏。

    “啊!”又是一声惨叫。

    娉婷转头,惊惶的视线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骑着马,就在营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轻易破敌军帅营的战绩。

    北捷,你要杀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经心碎了。她从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轻易,没个声响,化成千万瓣。

    泪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马越过营地边缘的围栏,娉婷骤然惊觉。

    下意识地,她勒转马头,挥鞭。

    跑吧跑吧,在百里茂林中狂奔,逃开这人,再不要相见。

    这感觉如此熟悉,象当日羊肠绝崖的重演。

    同样肝胆俱裂,心痛似绞。

    “娉婷!”身后传来楚北捷的吼声。

    娉婷闭上眼睛,抽鞭,风呼呼刮在嫩白的双颊上。

    别追,已经无可挽回,没什么可以挽回。白娉婷已离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镇北王府。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泪水模糊双眼,婆娑中,依稀看见往日一个温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负。

    原来一心一意,这般难。

    挥鞭,再挥鞭!不顾刮得脸生疼的风,只要逃出他的眼帘,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后马蹄声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疯了似的,只管前冲。

    两人两骑,在黄昏的淡红色中争持不下,穿过茂密的丛林,直冲典青峰顶。

    失去理智的策马狂奔仿佛持续了一个轮回,娉婷再次举起手中的鞭,骏马猛然嘶叫一声,人立起来,将娉婷摔下马来。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传来。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阵头昏眼花,强咬着牙站起来,终于发现骏马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测的断崖。

    没想到则尹为自己留下的良驹竟如此神骏,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帅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边?

    与其受辱,不如留着那一段花儿般芬芳的回忆。

    面对没有退路的断崖,娉婷居然平静下来,站在断崖边上,悠然回头,朝正欲飞身扑上的楚北捷微笑,柔声道:“此处风景独好,使娉婷歌兴大发。娉婷为王爷清唱一曲可好?”满怀柔情,双目泪光颤动,依依不舍地凝视楚北捷。

    楚北捷见她太过平静,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对,这烟雾般无法捉摸的奇女子就会毫不犹豫跳下悬崖,脑子里急速转过千百个念头,忽然福至心灵,还娉婷一个温暖的微笑,从容道:“归乐五年契约是本王与娉婷定的。娉婷若纵身一跳,契约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将尽起东林大军,挥兵直取归乐。请三思。”

    这话一矢中的,娉婷脸上笑容尽去,动弹不得。

    楚北捷徐徐举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泪光盈盈颤动,垂首轻道:“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你。”楚北捷沉声应道,牵过坐骑,翻身上马。

    坐定后,楚北捷在马上伸出手,凝视着娉婷:“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仰头凄声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刹那全数演来,道不尽其中酸甜苦辣,只余满腔流不完的热泪。

    此般深情,居然属她区区一个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叹道:“有你这一声北捷,北漠又算什么?”仰天长笑,状极欢畅,笑罢低头,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伸手道:“娉婷,到我这来。”

    娉婷静静凝视那满是茧子的宽大手掌。记得他的热度吗?抚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哭泣和欢笑,都是这手。

    这手递在半空,稳重得仿佛永世移动半分。又是一个抉择,魂魄寻得一个归宿,便要忘尽静安王府,归乐、北漠和阳凤。

    从此以后,真能不姓白?

    纤纤玉指,千金重似的,艰难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从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阳凤,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会知母亲曾有一个闺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到那温柔的手掌。

    “啊!”手被蓦然握紧,腰上一股大力涌来,双脚已经腾空,被扯入马上人的怀里。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帘:“娉婷,月亮出来了。”

    仰头,果然,月亮出来了。亮,弯弯地,哪家的银盘子,笑弯了腰?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他一字一顿认真道。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清冷的月光下,大胜的东林军押带俘虏,由怀抱美人归的主帅领头,取道云崖索道回营。

    “为何皱眉?”楚北捷在马上低头,看怀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

    娉婷蹙眉,迷惑地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有什么好闷闷不乐?”楚北捷低头轻轻吻她发端,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输给自家夫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云崖索道在望。

    “我……能问军中的事吗?”不久前才是敌军主帅,连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脸色。

    楚北捷不露声色道:“问吧。”

    “王爷打算怎样处置则尹?他是阳凤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处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云崖索道回营。”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们会在水中下毒然后全军而出突袭,所以偷偷来取你们的大营。则尹嘛,就让他在本王的假营里扑个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她全部猜对了,却忽略了一点―――兵贵神速。

    楚北捷的速度太惊人了,竟在他们的围堵发动前攻进了北漠帅营。她见了楚北捷,魂都飞到天边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这点。

    这一场真是输的冤枉。

    如此说来,则尹正领着大军在云崖索道另一头挠头找东林军凭空消失的一万大军,而楚北捷岂非根本不知道北漠军主力就在对面?

    马蹄踏上云崖索道,娉婷因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脑袋继续艰难转动。按照东林军出现的时间估算,若韩割断索道时,楚北捷的奇兵早过了索道,在林中藏起来了。

    不对,即使若韩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经过了索道,他依然会按计把索道割断。

    可……为什么现在眼前的索道还是好好的呢?

    迷惑间,索道忽然猛地摇晃,发出难听的格拉声。

    “怎么了?”楚北捷也觉出不妥,一扯缰绳,站在索道中央。

    电光火石间,娉婷明白过来。若韩确实依计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军已经过了索道,所以弄松了索道等待敌人到来。

    苍天开了个玩笑,楚北捷来的时候没有中计,回去的时候却刚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断的索道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

    娉婷几乎魂飞魄散,对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断……”还未说完,索道轰然从中断开,娉婷身体一轻,已经失去任何支撑,和她刚说过的话一样向下直直跌坠。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来楚北捷下坠中一把扯着她。

    狂风掠过耳边,急速下坠中,楚北捷勉强摸到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

    两人闭上眼睛,直直坠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迹罕至、连地图都没有标明里面情况的恐怖深谷。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8
第十章
    风声往耳中猛灌,娉婷紧闭双目,只感觉楚北捷温暖的大掌用力搂着自己腰间,整个人被猛地一掀,原来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为何勉力搂着娉婷翻了个身,将自家脊背对准下方。

    “卡卡”几声脆响,两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随着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断枝继续下坠。

    那百年老林树木高大茂盛,横枝层叠,“卡!卡卡卡”声中,两人撞过层层厚实树叶,下坠之势弱了几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着地,深知必无幸免,均彼此搂紧对方,再不肯松手。

    这也该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静的老林发出两个沉闷的声音。身体触地,没有听见预想中身裂骨碎的声音,只是两声古怪的声音,地似乎是软的,身体竟笔直插入那软绵绵的地中,将两人下坠的强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依然还有命在。两人同时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声叫起来,又惊又喜。这片野林不知长些什么野果,连绵数里,由于地处偏僻,从无人迹,因此花自开自落,野果无人来摘,自管落在树下,年复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叶积成厚厚一层,现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时候,腐烂的果实和叶子淤积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缘造化,前有层层叠叠茂密枝叶阻挡一下,后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们一命。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开时,忽然凝住,露出一丝古怪神色。

    见他这般模样,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着楚北捷。

    楚北捷显然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沉,后来如同蒙上一层寒霜,转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选一处略高没有积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怅怅看他走开,愣了一会,看着楚北捷脱下身上脏兮兮的战袍,见他左臂上鲜血潺潺直往下流,从指间淌下,她眼中蓦然一颤,低头也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帮你。”

    “走开。”楚北捷低喝一声,语气森冷无情,听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着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从战袍里掏出一包常带在身边的上好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又用牙齿撕扯袍边,弄出布条来包裹伤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气,柔声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听不到似的,低头自管包裹右臂。

    “当时两军交锋,主帅定计,我……谁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头,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终会踏上索道。原来,原来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他骤见娉婷,欣喜交加,紧接着经历生死关头,清醒后第一个涌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连点着头说了两个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齿,只是抿着薄唇冷冷一笑:“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哈……”他反复念了两次,仰头放声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入骨。

    娉婷听得心都寒了,独自在城楼上面对敌人千军万马时也未曾试过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脸上血色尽退,颤着唇道:“我……我……”她命若韩割断索道,却不料若韩会将索道暗中破坏引诱敌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韩的角度,两军交锋,能使敌军伤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娉婷心里发堵,“我”了半晌,看着楚北捷,眼泪噗噗落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高悬,林中寂冷无比。娉婷摇摇欲坠,虚弱地靠在树干上,好半天缓缓坐下,启唇低声道:“你受了伤不能着凉,我生火好吗?”

    楚北捷盘腿靠另一棵树坐着,视线一直对着别处,面无表情问:“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们的,是不是北漠大军。”

    娉婷如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疼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肠,倒被他当成蛇毒蝎刺,一咬下唇,举袖擦擦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听见她的动静,目光还是没移过来,冷冰冰问了两字。

    娉婷气苦道:“自然是找北漠军。”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应,踯躇走开。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声,待她去了,忍不住转头看。

    黑暗中,阳凤送给娉婷的长钗在如丝的长发中散发淡淡光芒,竟是昂贵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见她只是在附近矮丛中弯腰拾掇,并没有走远,暗中放下心来。林中猛兽毒物颇多,普通人多半没命走出去。这样一想,心里虽然恼恨自己心软,目光却更离不开娉婷。

    不一会,娉婷走回来,战袍下摆装了许多东西,全哗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刚刚成熟色泽不错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脸偏过去,和她离开时一个姿势。

    娉婷坐下,拿起一个果子,悻悻道:“这林中的野果虽然能吃饱肚子,不过我打定心思致你于死地,不吃为妙。”

    楚北捷不作声,娉婷又抓起刚刚采来的草根:“这些草药自然也是有毒的,还是不要用的好,日后当个单臂将军也比被坏女人害了性命强。”

    她赌气说了两句,见楚北捷还是不闻不问,觉得更没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说话,自捡个果子放在嘴里嚼,满口苦涩,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树干上发楞。

    林风到了午夜更为猖狂,寒入人心。

    两人不作声,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头看脚下,楚北捷脸转向北边。相距不过数尺,却觉得隔了千里,怎么也靠不到一起,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断崖上发的誓言,就如一场奇怪的梦般。就算是梦,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无比,觉得快虚脱了,可眼睛说什么也闭不上,偷偷瞅一眼石头似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泪珠就顺着脸颊无声滑下来。开始还用手背抹抹,后来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样让泪淌着,反而心里有几分痛快。

    楚北捷侧耳听着娉婷哽咽,听一声,心里便抽搐一下,边忍着不回头,边暗骂自己枉为东林王族,竟没这点点毅力。到得后来,又听见身后传来沉闷咳声,似乎用手捂住嘴了,只是轻微地传出点声响,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脚尖勾起地上已经被风吹干的外袍,轻轻一挑,外袍随势而飞,准确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着那外袍,似乎那是从来没见过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来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来,弯腰取了采回来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侧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触触楚北捷右臂包扎得实在不怎么样的伤口,这个人啊,不是向来由下属帮他包裹伤口,就是很少受伤。

    楚北捷身子每一处都硬邦邦的,脸色阴沉,但出奇地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娉婷暗松了口气,抿着唇,解开楚北捷的简陋包扎,找石头把草根磨出汁,均匀涂在伤口上。

    右臂一阵冰凉,说不出的舒服。娉婷灵巧的小手,嫩软嫩软地抚在楚北捷结实的肌肉上。

    折腾半晌,又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娉婷略为疲累地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回自己刚才坐的树下。

    脚一紧,被楚北捷握住细瘦的脚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楚北捷什么也没说,略微用力,将娉婷拉得坐下,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着娉婷,受伤的右臂艰难抬起,轻轻拨娉婷的脸。

    娉婷颤动的眼光瞅着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见的脸,乖巧地听从楚北捷的意思,将头靠在厚实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传入耳内。

    也许,是她的心跳。

    “我错怪你了吗?”楚北捷叹道:“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娉婷轻道:“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无力的感觉:“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你还有什么瞒骗我的事?”

    “我告诉你,你会信我吗?”

    “告诉我自从你统帅北漠大军后,为何一直采取拖延战术。你在等什么?”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着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东林王宫的消息。”感觉楚北捷蓦然震动,身躯僵硬起来,娉婷微微笑起来,舒适地靠在楚北捷怀里,仰脸央道:“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楚北捷低声问:“王宫会传来什么消息?”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18
“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娉婷美丽的眼睛中闪着朦胧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梦境中一般甜甜地问:“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同方才可恶的林风,也出奇地温柔起来。寒冷的感觉一去不回,象暖流从四肢渗透百脉。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改变。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静到深处,心能听见心的声音。

    两人互相偎依着,看月儿隐去,橙红太阳从东边跳出,鸟声欢快喧闹起来。

    娉婷仿佛从美得不象话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轻轻挪动一下,伸个懒腰。

    “不知道外面怎样了。”

    “两军丢失主帅,东林自然军心大乱,你们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时间,当然也不会主动出击。”楚北捷冷静分析:“双方都一样,一边按兵不动监视敌情,一边派人下山搜索我们的尸骨。”

    两人相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人声从远处传来,楚北捷猛站起来,前行数十步,隐藏在树后窥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军。”

    娉婷变色道:“如果让他们找到你,连我也护不住你。”将肩上外袍脱下还给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们找到我,应该不会继续大范围搜索。你好好藏着,见了东林搜兵才好现身。”叮嘱一番,转身离开。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头狠狠在红唇上吻了一口,低声道:“回去后,找个机会摆脱他们。我在东林等你。”

    娉婷满脸通红,瞅他深深一眼,道不尽依依不舍,忍着心肠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帅,都喜不自禁,

    娉婷将掉下来的经过解释一遍,大家都说有造化,此刻哪里还管楚北捷的下落,别说从万丈高空落下不知道会摔到哪个角落,要遇上也是来寻找主帅的东林搜兵,立即就刀剑加身。

    反正找到主帅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拥着娉婷延原路回大营。

    到了大营,则尹亲自领众将来迎,忙命军中健妇侍侯娉婷。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帅帐,则尹等正耐心等候着她。

    “恭喜小姐大获全胜!天下无敌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头。”则尹笑了之后,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动作太快,在我们做好准备前就过了索道,否则这次东林将会是史无前例的惨败。”

    若韩心有余悸道:“这次全亏小姐镇守帅营,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敌军,诱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钦佩的是小姐甘愿与敌主帅同归于尽的果敢,这一点,连我们这些男子汉都惭愧不已。”一把大嗓门也插进来,是右旗将军森荣。

    娉婷暗叫惭愧,原来北漠众人都误会了,这个误会当然不能解释,微红着脸,轻声道:“各位将军谬夸了,若没有各位将军鼎立相助,娉婷区区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树,东林并没有失去他们的无敌主帅呢。”暗忖楚北捷这时也该被东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离开前楚北捷一声“我在东林等你”,从此再不是无家孤雁,心中畅美实在难以言喻。

    则尹见娉婷俏脸透红,还以为她为不能与敌军主帅同归于尽而内疚,连忙安慰道:“小姐已经成功完成此行任务。今日清晨,我们接到消息,东林王宫已经大乱。”暗想:她一个女子从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犹为我北漠忧虑军事,如此铁胆忠心,世所罕见,可见阳凤识人之明。阳凤一定也是深知小姐为人,才再三叮嘱要让她自由发挥,不管她的决定有多荒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娇妻,心中一甜,唇边溢出笑意。

    “东林王宫大乱,东林大军一定会接到消息。如此说来,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会撤离北漠。”娉婷笃定的说。

    “小姐确定?”森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前几天他们还在为保护北漠下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惨烈决心,现在东林大军只因为一个千里而来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从容道:“森将军,这是娉婷为主帅以来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帐外一声大叫,帘子被猛掀起来,探子扑进高声跪报:“撤了!禀告各位将军,东林军撤了!东林撤军了!”声音中饱含不能自己的激动。

    则尹也禁不住一震,抢前两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声问:“你探清楚了?东林真的是在撤军?不会是使诈?”

    “真的!”探子抬头,满眼泪光,用几乎高兴到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兄弟们探来消息,下属还不敢相信,亲自探过才敢回报各位将军。东林大军退而不乱,辎重先行,大将漠然压后,真的撤军啦!”

    虽然娉婷早已定计,但是真正实现的时候,还是震撼得各人无法反应。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经保住?如狼似虎的东林军,乖乖退去,连临走前一个恶意的反攻都没有?杀生震天,血光遮住双眼的浴血绝境,真的已经不再?

    帐中各将愣住,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片刻寂静后,一声大吼蓦然响起,森荣霍地从椅上跳起,将肩上披风一扯,扑通单膝跪在娉婷面前,双手奉上沾满血迹和黄尘的披风,仰头一字一顿道:“这披风随森荣走南闯北,立下无数功勋,请小姐收下。”

    娉婷哪里肯收,站起来摇手道:“这怎么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吗?我森荣的祖国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来。”这大汉满脸络腮胡子,吼声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刚接过森荣手中披风,只听帐中扑通声此起彼落,众将竟全跪下,学森荣般将披风呈上。

    若韩不等娉婷开口,沉声道:“整个北漠,只有我们这些跟随小姐打堪布之战的人才知道,这场会使北漠亡国的战役是如何被小姐以惊天将才扭转,只有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到这过程中的惊心动魄。这披风上有我们和死去弟兄们的血,还有对小姐的钦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请把它们烧了吧。”

    娉婷沉默,水银似的眸子缓缓一圈,转过众人沧桑凝重的脸,莲步轻移,逐一将他们手上的披风双手接过,连同则尹的上将军披风,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摆在桌上,看着这些染满兄弟和敌人鲜血的赠物叹道:“战争实在太可怕了,愿我们永远不用再面对它。”

    “东林撤军,战事已结束。”则尹站起来,容色一整,对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请小姐即刻归还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赏。”表情不无内疚。

    娉婷点头道:“正该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给则尹,回复自由身,顿时轻松不少,笑道:“从东林都城往堪布快马传递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应该已经昏迷五六天了吧。”见则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么了?”

    森荣挠头,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还不知道具体的消息内容吗?北漠王宫大乱不是因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为北漠王两位都不满十岁的王子同时中毒身亡,现在所有有资格当储君的东林王族都蠢蠢欲动。”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闪电猛劈在头顶,顿时天摇地晃。

    耳朵嗡嗡作响,朦胧中只看见众将嘴巴一开一合,听不见一个字。

    “你说什……”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喉头发腥。娉婷哇一声,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眼前白灿灿一片,瞬间后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向后便倒。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22
第十一章
    热,汗随着脸颊向下淌。

    “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怀里,仰头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

    “我在东林等你。”

    我们对月起誓……

    永不相负……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这个傻子!”凄厉的笑声,震得耳膜发疼。

    有人扒开脑子,狠狠撕着里面的神经,用指甲扣,用尖利的牙咬。

    是梦,这是梦。

    热,熔岩似的热。

    这是梦,醒不过来。娉婷在梦中,怔怔吃着一颗又一颗的野果,色泽多好看的红果实,为何每一颗都比上一颗更苦涩,苦不堪言。

    怎能这么苦?

    怎么可能这般苦?

    这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华丽的马车在归程上奔跑,没有帅旗插在上面,观望的北漠人并不知道里面载着拯救了他们国家的人――一个女人,不属于北漠的女人。

    她曾经属于归乐,或者属于东林,但现在,她甚至不再属于自己。

    “我在东林等你。”

    等你……

    反反复复,喃喃着,爱意满腔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过是梦,醒不过来的梦。

    可她必须醒来,醒过来看看谁毁了她。毁了白娉婷,不须吹灰之力,毁了她苦苦等来的一切。

    她咬牙切齿地,用恨,挣扎着,直到千金重的眼皮,被一点一点推开。

    光淌泄进眼中,刺得发疼。她睁大眼,不愿合上稍避强光,只瞪着面前的人,用力瞪着,仿佛要将眼眶称裂似的瞪着她。

    上将军夫人,阳凤。

    她已经回到阳凤的身边,躺在往日和阳凤窃窃私语一夜的床榻上。软被丝枕,华丽依旧。

    阳凤守候多日,见娉婷睁开眼,喜色顿现,可一接触娉婷眼神,骤然心里发毛,硬生生打个寒战,“娉婷,你终于醒了”那几字卡在喉咙,竟在娉婷的目光下说不出来。

    “你将药交给谁了?”娉婷嘶哑的声音问。

    “大王……”

    “大王接到药后,见过什么人?”

    阳凤咬住唇,忽问:“你为何骗我说那只是迷药?那药虽然不能加害身强力壮的大人,却可以致小孩子于死地,而且分量不需多,一点就够。”

    娉婷心痛如绞,瘦得见骨的五指死命抓着心窝处,闭上眼睛,片刻后骤然睁眼,厉声道:“所以你就用那药毒死北漠两位王子?阳凤,你竟这般狠心?你难道就不为自己肚中的孩儿积点福?”

    阳凤仿佛被刺了一刀,抚着微凸的肚子猛退两步,颓然跪倒,泪满盈眶,凄声道:“我将药送去王宫,半夜忽然被大王召去,问可知此药能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说北漠王昏迷几天并不能使东林真正大乱,假如东林失去两位年幼的王子,内乱会延续数年。娉婷,我被囚在王宫,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我真的一丝风声都传不出去啊!则尹……则尹又不在北崖里……”她担惊受怕多天,此刻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阳凤,”娉婷艰难撑起上身,青丝垂在憔悴脸蛋一侧,勉强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阳凤面前,按着阳凤抽动的双肩,深深盯着她:“阳凤,是谁将迷药的底细泄漏给北漠王?你说,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我……”阳凤对上娉婷视线,满脸泪痕,凄然摇头道:“别问,娉婷……你别问。”

    娉婷盯了阳凤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厉光,转身光芒逝去,只余满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伤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两个字:“何侠?”

    阳凤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娉婷若无知觉地松开阳凤双肩,向后软软跪坐在地上,颤着毫无血色的唇,痴痴半日,从唇角挤出一丝惨淡笑意:“不错,除了他,谁能知道这药的底细?那原就是我们手握着手研磨出来的药方。”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么,挣扎着起来,阳凤向前扶她,被她轻轻摆手拒绝,咬牙撑着椅子站起来,沉声道:“备马。”

    阳凤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神色异常,分外小心地问:“你要去哪?”

    “去见何侠,”娉婷轻轻磨着洁白的贝齿,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声音空洞:“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阳凤沉默半晌,终于幽幽叹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将军府里。自从你被送回来,他就一直在等你苏醒。”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4
第十二章
    何侠从园子外的拱门转出来,隔着几枝新发的花儿和推开的窗,远远看见娉婷坐在屋内床边。

    她很瘦,瘦得可怜。满脸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将笑声扬到半天的小丫头,憔悴使人心碎。

    何侠掀开珠帘,轻轻跨进房间。过去几天,他一直守在这屋中,等候娉婷醒来,直到御医说娉婷这两日就会醒来时,他却忽然胆怯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来时的目光,踌躇再三后,他到底还是离开了这房间,在娉婷最有可能醒来的时候。

    但该承受的,毕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侠低声唤着,试探着靠近。

    他灵巧聪慧的侍女就在面前,象玉雕的像,只剩形体,没有灵魂。当初的暖玉温香何在?曾经那么亲密地靠在他怀里,和他共骑,远眺征途上一路壮丽景色。这躯体可还有从前的热度?何侠情不自禁想伸手触碰。

    “别碰我。”让人寒透心的冷冽,从齿间逸出。

    指尖在最后刹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无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视线似与他碰上,又似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的温柔、狡黠、灵巧、好奇,统统不在了。何侠只看见藏在里面的寒冷,还有不解和痛心。

    何侠怅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变了。”

    “娉婷已不是当日的娉婷,”娉婷惨笑,微顿,幽幽问:“少爷还是当日的少爷吗?”

    何侠倾前,仔细审视娉婷。当日不再,咫尺之间,隔着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叹了口气,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写字,你磨墨;我舞剑,你弹琴;我去哪你都跟着,离一步也不依。长大后,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我小敬安王的名声其实有一半是你挣回来的。要是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

    “从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复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错,从前我们制出那药方时,你亲口对我说,这药只毒害小孩,有损天道,我们只能用其当迷药,不能用来杀人。”

    何侠浑身一震,气到极点,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冷冷道:“从前敬安王府还在,从前我爹娘也还没有被贼子害死。”

    宛如血红闪电蓦然撕裂天空。

    “什么?”娉婷失声,猛站起来,双膝发软,又跌回床边。

    “我敬安王府对归乐有功无过,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归隐山林,谁料何肃那贼子定要斩尽杀绝。也是我不好,不该兵分两路,和爹娘分开。何肃,我何侠不报此仇,势不为人!”他咬牙切齿,点漆眼眸回视娉婷,柔声道:“爹娘已去,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最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爷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养育过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没有他们,自己会否早在饥寒交迫中成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会否和扬扬赫赫的敬安王府没有丝毫干系?

    那样,刚刚登记的归乐大王何肃忘恩负义屠戮功臣的那一场冲天大火与她不会有丝毫干系,她也不会阴差阳错流落东林,遇上归乐的死敌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颗芳心,双手奉上。

    思绪随风远到千里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里,慈爱的王妃第一次牵着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头练字的何侠前,笑道:“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冻倒在王府门口,就是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何侠放下笔,只瞅着娉婷笑,央道:“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一笔画下去,她成了何侠的侍女、伴读、玩伴、军师,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差点成为他的侧室。

    “王爷,少爷教我拿笔啦。”

    “王妃说我的琴比少爷弹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听我话好好背兵书,我就告诉王妃去。”

    软声笑语,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从指尖讥笑着淌泄而去。留不住。

    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若她不是何侠的侍女,怎会设下计策,将楚北捷诱进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归乐的契约?

    若不是楚北捷代东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归乐,使何肃再不用担心边境犯兵,何肃又怎能轻易调动大军伏击敬安王爷成功?

    世事环环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这里,娉婷心里空荡荡的,连怨恨的力气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爷恨何肃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和北漠王勾结,害死东林王的两个儿子?假如东林内乱肃清,北漠立即大祸临头。”

    何侠怜惜地凝视娉婷,轻叹:“不管北漠将来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么都愿意做。”

    娉婷剧震,缓缓回视何侠,惨然笑道:“少爷不是疑心娉婷会向着楚北捷吗?否则当日也不会在娉婷让楚北捷立誓不犯归乐后,生怕娉婷泄漏你们归隐的住处,逼娉婷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娉婷还能回到楚北捷身边吗?”何侠别过头,沉声问:“娉婷的话,楚北捷还会相信吗?”

    娉婷并没如何侠估计般震动,只是轻轻问:“王爷王妃已去,少爷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带你走,我们归隐山林,我会让你过得比当日更好。”

    娉婷晶莹黑眸牢牢盯着何侠,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竟慢慢站了起来,走近细看何侠,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根毛发都看清楚。深深望进何侠不见底的瞳中,在唇几乎贴上唇的距离,娉婷一字一顿道:“少爷的话,娉婷还会相信吗?”唇角逸出一丝黯然笑意,转身沉声道:“从娉婷离开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没有半点干系。何公子请回吧。”

    房内骤然安静。

    几下勉强按捺的深喘后,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珠帘晃动,何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椅上。

    除了上将军夫人因为怀了孩子而脾气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将军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边疆不再打仗了,东林贼军被打跑了,上将军果然厉害,是北漠的护国大树。

    则尹的上将军府,因为北漠王接连命人送来的大批赏赐而喜气洋洋。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小意思,真正的赏赐,大王要等到则尹处理完边疆兵事回到北崖里再下王令。

    阳凤无心看快把小客厅堆满的各色金银珠宝,她一直担心娉婷不堪刺激会一病不起,这数日见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坚强,按时饮药进食,也不曾见她暗中哭泣伤身,身体渐渐好起来,总算放心了点。

    另一个好消息也临门,堪布飞书传来,则尹将于近日启程回北崖里。

    阳凤拿着则尹的书信,心狂跳起来,不知道则尹回来看见她的肚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萦绕心头的愁云散了一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么起来了?”将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阳凤忙去扶:“叫你别心急,病是要慢慢条理的。则尹过两天就回来,我去信嘱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寻上好的老参熊胆。”

    娉婷摇头道:“将养这些天,我该走了。”

    阳凤愕然:“娉婷,你现在……”叹了口气,软声道:“我怎么放心?”

    “你这儿名声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着阳凤手,沉声道:“我们姐妹一场,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境地的,我给你说几句知心话,可别忘了。”

    阳凤心里一沉,点头道:“你说。”

    “政局变动,四国从此多乱。上将军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时候。还有,”娉婷稍顿,又叹气道:“你要小心何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从前的何侠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东林王两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阳凤看一眼早发凉的菜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对。”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阳凤紧紧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搂在双掌中,哽咽着道:“想起你一个女子在外漂泊,我从此怎么睡得着?归乐王在悬赏抓你,楚北捷只当他两个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婷婷立在窗前,远眺东林的方向。

    他们约定过的。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4
第十三章
    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鲜色。衣着、门帘,连街道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和发财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里,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王旗在仿佛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发音清晰的字一个一个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务必亲自迎王爷入城。”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兵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兵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边疆,挟大军归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京,沉声道:“漠然和众亲随护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讨伐北漠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和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上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稍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看着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个是威名震慑四国杀人如麻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回来的精锐,此刻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声称自己只是来传递王令的一个官员。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心意,论不到桑谭打哈哈说不知道。如此一来,桑谭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脸的话,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王子的死有关系”这话,万一将来小人嚼起这事的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问罪,株连九族。

    刹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房,饶桑谭是东林出了名的沉稳,也不由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若有实质的目光一扫,桑谭啷跄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冷汗从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愤,骤然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震:“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抖得厉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把古琴。”叹息良久,声音一沉,冷冷发命:“拿下。”

    桑谭早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听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战,刚咬牙举起手中物,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头葱栽倒。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身后楚北捷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才见异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发射,难有人能躲过去。”

    一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在黄土地里,扬起轻轻一阵尘土飞扬。

    楚北捷视线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战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可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壮烈一点,昂起肌肉线条抖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内的逆党已被大王一举破获!恨只恨我一生只当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拍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话。”

    桑谭老脸涨红,象涨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下的开口:“两位王子夭折,确实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人的倔态,扭头不语。

    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虏,都会先剥去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上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轻道。

    桑谭冷汗潺潺,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连轻微的咳嗽也没有一声,都盯着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帅。

    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颤抖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众将领,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前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爷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可见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会迫不得已,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集体屠戮。为了东林的安定,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几声,背后众将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神威将军君舍沉声道:“我等愿孤身入城,为王爷向大王澄清事实。君舍会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

    “我等也愿意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众人的誓言回旋在黑压压的高空。

    “你们随我征战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会放过你们?入城,不过是死路一条。眼下两条都是绝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东林的军力将会因为将领的集体遭戮元气大伤,致使东林不但无力拓展疆土,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会认定我们要谋反。”

    漠然最为忠心,他是孤儿,从小跟随楚北捷,顾虑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过王爷,王爷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爷也是东林的王位继承人啊。”

    “攻入都城并不困难,东林的精兵如今尽在本王手中,这也是大王忌惮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摇头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杀了大王登上王位,东林又将如何呢?一旦内乱,国内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视眈眈的诸国就会趁机进犯。我们希望东林落到被敌国宰食的地步吗?”

    一番话说得漠然低下头去。

    众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搅,跪在地上不作声。

    平原上的风势越发凌厉,旗帜不断拍打旗杆,数万精兵,沉默着等待主帅的决定。

    “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制毒药者。可见为了东林,她是什么都不顾了……”他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东林陷入内乱的危险,更让东林和北漠成为死敌,好,好计。”苦笑摇头片刻,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神色一整,恢复沙场上决策千里,傲视前军的气概,眼中神光迥现,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

    “立即进攻都城。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贵族一律捆绑等待发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王族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

    “遵命!”

    “神勇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两万人马,在都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严禁向其他城市发放都城内乱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将军,你随本王一道,率兵将王宫团团围住,我们杀入王宫,去见大王。”

    “遵命!”

    一轮命令发布下来,楚北捷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从容,淡淡微笑着扫视众将领一圈:“这次是为了东林,也为了我们自保。大家记住了,此次不同与以往攻城,我们以整个东林最强大的兵力对抗人心已经动乱的都城守军,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局面,杀人越少越好。”

    “谨遵镇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样蜿蜒漫长的黑压压的队伍,向东林都城迅速扑进。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4
第十四章
    月圆之夜,杀声满天。有赫赫之功,贵为大王亲弟的镇北王今夜尽起东林精锐,倒戈相向。

    东林王站在王宫高处,看沉沉暗夜中龙似的火把从远及近,厮杀声已到耳边。

    “大王!”高声惨叫着的侍卫长满身鲜血地扑进来:“王宫即将被叛军攻破,此处不安全,请大王立即移驾!”

    王后和一众亲信惊得面无血色。王后身着素服,尊贵地昂首道:“他已杀了本宫的儿子,阴谋败露,势要杀绝我们。如今都城内外都是他的兵马,还能移驾到哪里?”转身向东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泪奏道:“大王,臣妾不愿受辱,王宫即破,请大王赐臣妾一条白绫。”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王后身边跟随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后身边哭着伏道。

    顿时,大殿中哭声一片。

    东林王缓缓回头,开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卫长楚雷只道东林王要下令撤退,高声应到。

    东林王却沉吟着,忽问:“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军队,屠杀平民吗?”

    “叛军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头窥望,并不进入民宅。不趁机作乱的百姓,性命应该无碍。”

    东林缓缓点头,又问:“官员呢?素日与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门之祸?”

    楚雷听见外面厮杀声越来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却还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别,只好皱眉禀道:“听说官员的宅子都被看守起来,那些叛军将领对官员都很熟悉,一路上见一个抓一个,不知囚在哪里,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大王,时间宝贵,请大王移驾。”

    “能移到哪去?”东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会有此刻。寡人过于相信兄弟之情,兵权外放而导致今日,能怪得了谁?可叹我东林大乱在即,只盼……”

    话音未完,喧哗声猛得增大,犹已厮杀到眼前一般,又骤然停止。

    一切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轰!殿门被忽然推开,跑进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太监,跪着颤声道:“大王,启禀大王……他他他……”

    王后脸色煞白,心里也明白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抹着眼泪站起,挥手就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冷冷道:“有事奏报,只管清清楚楚报来,哆嗦什么?”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凤袍发皱,现出发白的关节。

    小太监脸上顿时肿了半边,口齿却真的伶俐了一点,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启禀大王,镇北王爷求见。”

    虽知道镇北王军已经攻了进来,但此刻听见镇北王三个字,众人还是震了一震。

    王后凄然道:“他来了倒好,想是要亲手杀兄杀嫂。”

    “大王!”白发苍苍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声,扑到东林王脚下大哭道:“老臣当日苦劝大王莫对镇北王下那道严令,以免精锐尽叛,大王心痛两位王子之死不听劝阻,派桑谭出城颁令,如今果然遭来我东林大祸。事到如今,老臣再进一言,若大王不从,老臣立即一头撞死在大王脚下。”

    东林王叹道:“你哭的是什么,寡人心里明白。爱子惨死,蛛丝马迹指向王弟,寡人一时糊涂起了疑心下了严旨,逼反十万刀口舔血的精兵,导致国家大祸。如今看来,老丞相所言极是,王弟要夺这王位又何必杀我二子,十万精兵在手,回师反扑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后惊呼:“难道大王到现在还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杀我王儿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么大王竟糊涂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涂了。”东林王沉声对王后喝了一句,低头看着脚下泪流满面的楚在然,叹道:“但国事已有变动,一切无法挽回。卿还有什么进言,尽管说吧。”

    楚在然身体剧颤,咬牙道:“老臣斗胆,请大王下达王令,让位与镇北王。”

    “什么?你疯了?”旁人皆震,群情顿时汹涌。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涂了!”

    “老臣没有发昏,大王。”楚在然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东林王,老泪纵横道:“四国纷乱多年,东林军曾三番四次攻占他国,结下深怨。如果东林发生内乱,国力稍显微弱,仇敌群起报复,四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就会是我东林啊。为了我东林,请大王自愿让位,以免酿成内乱。老臣……老臣说出这等叛逆之语,自知死罪,甘愿立死。”头重重在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连磕几下,声声见血,染得满脸鲜血。

    白发血容,狰狞中无限凄凉。

    王后等本欲叱骂,见他这般模样,蓦然心中发悸,都不忍地别过脸去。

    殿中一时无声。那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一直打着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镇北王爷……还在殿外。”

    众人心中凛然,殿外毫无动静,空气中却充满了风暴前的诡异,隔着一重墙,谁知墙倒后是何等地狱。

    东林王长叹一声:“罢。请他进来吧。王后及其他人都到殿后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后轻轻低呼一声。

    “王后去吧。”

    众侍女搀扶了王后离去,偌大的殿里只余东林王和楚在然。不一会,听见大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熊熊火光扑进眼来,略一闪,火光隐去,大门重新关上。

    面前已经站了一人,一身满铺尘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气势不凡,手按腰间宝剑,叹道:“王兄见了北捷,心里滋味一定很难受吧。”正是为东林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北王。

    见东林王不语,楚北捷轻轻苦笑:“其实北捷见了王兄颁下的王令,心里的滋味又何尝不和王兄一样?”

    “大错已成,追悔不及。”东林王别过脸,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谨遵王命。”楚在然提笔,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笔。他为大王起草王令数十年,经验丰富,偌大的长篇文书,中途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待停笔,一篇洋洋洒洒的让位王令已成,上面滴着几滴老泪,化成几点墨迹。

    楚在然放下笔,捧着王令,必恭必敬跪到东林王身前双手递上:“大王……请大王用印……”声音哽咽。

    东林王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亲厚,向来一同谈笑国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玺,在这道决定东林未来的王令下用了印,连同大王玉玺一共交给楚在然,强笑道:“交给东林下一任国主吧。”

    楚北捷静静站在远处。自从楚在然提笔,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仿佛是被念了咒语般成了雕像,只有一双怎么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动静。

    接过楚在然双手递上的大王玉玺和让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头道:“王兄,我能否用这个宝座,向王兄换两样东西?”

    东林王转头凝视他,动唇:“你说。”

    “一样是王兄的允诺,绝不追究这次攻城众将的过错,东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于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请允我归隐。”

    “不追究叛军,你认为我会答应?”

    楚北捷信任地点头道:“问罪这批军队的猛将,将削弱东林军力,招来更大祸患。王兄若不是为免生灵涂炭,怎会甘愿让出王位?唉,我虽是无双猛将,论为王,却远远不如王兄的胸怀。”

    东林王深深凝视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楚北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镇北王府,东侧小院内,桌上的……”他轻道:“一把古琴。”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6
第十五章
    东林都城一夜易了两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里面的惊心动魄。

    次日清晨精兵尽散,百姓们浑浑噩噩在各自家中被关了一晚,只晓得昨夜通天火光,杀声不断,但大王还是大王,王宫还是王宫。

    后宫安置妥当,被囚禁的官员们都送到王宫。东林王逐个召见将领,不但不加斥责,反而安抚鼓励一番,右丞相起草嘉奖王令,把个叛逆行为调个头写成君王有难众将不畏生死攻城护驾。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磕头大呼万岁。

    除了攻城时的对阵和少数人顽抗外,死伤不多,也有王令下达命官员厚加抚恤。

    而曾经显赫一时统领整个东林兵力,他国兵将闻之丧胆的镇北王,已远离。

    黄尘大路中,一队没有旌旗的车队缓缓而行。

    队中有车有马,骑马者人人脸色冷漠,眼睛时有精光闪过,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两车妇孺在中间,另有两车不知内装了什么,车辙深陷泥中,看起来非常沉重。

    其中一辆马车,装饰虽不华丽,朴素中尽显贵气,从车辕到轮子所用都是难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朴大方。

    过了漫长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车中闭目。

    东林大事已了,经此一役,东林王不会再疑他杀害两位王子。

    但父亲失去了儿子,王兄失去了王弟,东林也失去了护国大将。

    这一场劫难余下的后果,将要东林用多少年承受,连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药,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举起双手,看着虎口被剑磨出的厚厚老茧。记得她的手,纤纤十指,白而细嫩。这手抚琴,摘花,原来也会调药。

    “最毒……真是妇人心?”漆黑双睛徐徐眯起。

    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眼底,闭目再陷入沉思,渐渐呼吸均匀,似将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马车颠簸,一步一步,离过去更远。

    车轮似乎碰到石头,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匀的呼吸断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觉,喝道:“停车。”

    掀开车帘,身躯骤然剧震。

    路旁静静站着一道纤弱背影,一手牵着马匹,一手垂着握住缰绳轻轻扫触及膝高的草儿。听见车队停下,徐徐回过头,露出一张绝不令人惊艳却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脸,轻轻启齿叹道:“王爷,白娉婷赴约来了。”

    见面前大队人马连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动弹,白娉婷红唇微扬,勾起一丝浅笑:“实不相瞒,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爷车队。若王爷与娉婷擦身而过,那是你我缘分已尽,娉婷也算实践了到东林见王爷的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离娉婷的浅浅笑容,沉声道:“我察觉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从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爷忘了?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楚北捷一字一顿,冷冷重复:“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白娉婷的眼睛美丽如初:“王爷忘了我们的誓言?”

    “我记得的。”楚北捷点头。

    “誓言犹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递到楚北捷面前,动情道:“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葱白小手,近在眼前,举手可触。

    他握过这手不下千次,赏玩赞叹,记得它温暖光滑,灵巧细嫩。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也是一双翻云覆雨手。

    白娉婷不惊不惧,乖巧地站在面前,就象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厌诈。眼睛还是会说话的晶莹透彻,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语,末了,沉声道:“娉婷,答我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

    “北漠奸细用的药,是你所调?”

    “是。”白娉婷纹丝不动,吐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东林王子,是我骨肉亲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闪烁,叹道:“我知道。”

    “你可记得,你曾发誓绝不伤我家人。”

    “我记得。”

    “我楚北捷,不会是为了女人而忘记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听出楚北捷话中恨意,挤出一丝苦笑:“我明白的。王爷说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爷找到娉婷,娉婷避无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爷发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北捷顿了顿,凛然道:“你自知必死,为何置大石于路上惊动我的车驾?”

    白娉婷犹如被剑刺到心脏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会说话的眸子动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痴人,王爷也不过是个痴人。我说干口舌,王爷难道会信我一字?大错已经铸成,这一辈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泪珠断线珍珠般坠下,哭倒在地。

    夕阳西下。

    黄尘大道中并无留下一具尸体。

    沉默的车队多了一道沉默纤细的身影。

    楚北捷发现,原来心和握剑的手,并不是永远契合。

    水绿山青,犬吠炊烟。

    东林一个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现一处朴素的庄子,庄里人自耕自种出入低调。

    不过是平凡山庄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数名。

    无人知,东厢墙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宝剑,曾斩敌国无数大将,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光起处,望风披靡,无人不惧。

    无人知,西厢一副玲珑心肠,能论天下事,奏惊天曲,一计扭转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惨命运,换来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娉婷独居西厢。

    楚北捷不是屠夫,他剑下留情,没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饭食衣裳按时送来,虽不丰盛,也不刻薄。

    只是,自从那一天后,再没有见过楚北捷一面。

    只是,这西厢中,永远空荡荡。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6
她临水照花,对月弄影,低吟浅唱间,怔怔望向西厢那头,忽然失了眉目间的闲淡,慌忙别过脸,又唱:“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低低地唱,轻轻地叹。

    漠然坐困愁城。

    楚北捷在东厢中,手持宜情惬意的民间诗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缓缓闭眼,忽然转头,沉沉凝视他,问:“我应该杀了她吗?”

    漠然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胆俱震,垂手低头,不敢说一个字。

    隔了许久,才听到叹息:“我本该杀了她的。她骗我,欺我,毒我子侄,天下有谁比她更该杀?”

    楚北捷连问十日,连叹十天。漠然不禁想起陈观止,这当初为娉婷看病的老名医,想必也记得镇北王爷曾为娉婷久病不愈而发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吗?”

    “回禀王爷,,没见她拭泪。”漠然弯了弯腰,小心道:“只是,有时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轻问:“唱什么?”

    “娉婷姑娘唱,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

    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过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楚北捷冷笑:“谁是英雄,谁又是佳人?儿女情长,白落得英雄气短。”

    漠然不说话了,连视线也垂下,看着脚尖。

    “你下去吧。”

    “是,王爷。”

    跨出东厢门,身后传来楚北捷低沉缓慢的哼唱:“故英雄,方有佳人……”气息悠长,余音回荡,像缅怀一幅已丢入烈火的名画。

    日出日落,看火烧云红透天际,听鸟叫虫鸣起伏婉转。

    敬安王府,镇北王府,北漠上将军府,一切都变得好遥远。

    “她又唱了什么?”

    “她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楚北捷恨恨截断,沉声道:“难道天下只有一个白娉婷是佳人?又哪有她这般歹毒的佳人?兵不厌诈,叫她不要再存妄想。”

    余怒未熄,霍然站起,走到房中大柜前,将一路上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保护的凤桐古琴拿起奋力扔到地上。

    万金难求的古琴喀啦一声,断成两截。

    楚北捷发红的眼睛瞪着,犹不解恨,抽出悬挂在墙上的宝剑,挥剑劈断,直把此琴当成心中最恨之人。

    漠然跟随楚北捷多年,知道这位王爷面上越平淡,其实心里越积着阴蛰,见他多日隐忍不发,心中其实担忧,此刻楚北捷动气劈琴,他却松了一口气,也不作声,在一旁看着凤桐古琴在楚北捷手下被劈成碎片。

    良久,楚北捷停下手中挥舞的宝剑,神色已趋平静,转身将宝剑插回剑鞘,脸上添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冷冽,指着一地木碎吩咐:“你将这琴,给她送过去。”

    漠然不敢怠慢,命人扫了木碎,用布裹了一包,亲自送了过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漠然回来覆命:“她已经接了。”

    “说了什么?”

    漠然沉吟道:“她见了王爷送过去的东西,好一会没动,后来掏出怀里一封信,要属下交给王爷,说她没机会面见王爷,要和王爷说的话,都在那信上面。”

    “信呢?”楚北捷沉声问。

    默然略微有点不安:“属下拿着信出门,她忽然在后面说等一下,把信又拿回去了。属下以为她恐怕还要加一两句话,怎知她点了火折子,把信就那么一递。”

    “烧了?”

    “是,烧了。”漠然知道楚北捷极为在意那边动静,事无大小都详细禀告:“她对着信的灰烬垂了好一会泪,要我转告王爷一句话。”

    “她哭了?她到底……还是哭了。”楚北捷喃喃自语,失神地看着西头,半日才想起漠然还另有话,问:“她要你传什么话?”

    “她说……”漠然皱着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说……真羡慕这琴,毁得这般痛快。”

    楚北捷轻微震了震,勉强按奈着定下心神,蹙眉道:“她生了死志吗?”回首来看漠然。

    漠然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对视,低头避过,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一生豪迈,手起剑落,如今何苦这般折磨一名女子,连带着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吗?”

    漠然不语,只低着头。

    楚北捷凝视他半晌,悠悠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漠然出了房门,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气沉闷,连老天仿佛也在预示不祥。他不敢离开太远,亲自守在外面等候楚北捷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厢探听娉婷动静。

    不一会,派去的人回来说:“娉婷姑娘开始坐在床边垂泪,后来点起火盆,把残琴连包裹的布一起烧了这会也不哭了,竟打开首饰盒精心打扮起来。照着镜子擦胭脂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我妹子出嫁那时的眼神。”

    漠然心里听得发紧,转头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爷心结已打不开了,与其慢慢折磨,也许真的不如痛快了断,也不说话,点点头吩咐再去查探。

    楚北捷一人待在房里,也不说话,整个晌午都没动静。也没不怕死的人敢私自进去东厢。

    天边快出现火烧云的时候,漠然派去的人已经回禀过娉婷的情况好几次。

    那下人一个劲困惑地挠头:“我没藏好,被娉婷姑娘看见了,她也不恼,反而朝我笑了笑,说你明天就不用为我费心了,你们王爷是个有决断的,到今天也该有个了结。”

    漠然眉头大皱,刚要开口,房里忽然传来楚北捷的声音:“漠然在外面吗?进来。”

    “是,王爷。”

    漠然连忙推开房门进去。楚北捷坐在背光处,让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但身上已又恢复了在战场上的笃定气势,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定断。

    “你去叫厨子,做一道八宝豆腐,一道红烧鱼,一道翡翠银鱼丸子,一道风清素萍……”楚北捷缓缓开口,连点了十二,三道菜。

    漠然一边点头,一边仔细记下,心里清楚着些都是娉婷平日爱吃的。

    果然,楚北捷道:“做好后,给西厢送去。”

    漠然应了一声“是”,楚北捷又吩咐“拿三坛最烈的酒给我。”

    饭菜不一会做好,直接送往西厢,三坛烈酒也送入楚北捷的房间。

    楚北捷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说是一杯,喝起来成了千杯直下。楚北捷刚正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说话,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咙。

    房间里只听见倒酒时酒水入杯的声音。

    天气奇差,一丝风也没有,眼看火烧云褪去,光一分比一分少,渐渐黑暗笼上来。漠然觉得仿佛有一座山压在心上,大气也不敢出,一杯接一杯帮楚北捷倒酒。

    楚北捷酒量如海,喝了这么多,眼神一点也不迷蒙,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如黑夜草丛中若隐若现的猛兽。

    灯光下,英俊的脸不但不发红,反而铁青一片。”王爷,没酒了。”漠然放下酒壶,扫一眼地下已经空荡荡的三个空坛,恭敬地问:“是否要属下再取一些来。”

    “不用。”楚北捷缓缓喝了最后一杯,仿佛要把失去的豪气和胆魄都吞回来,重重放下杯子,凝视着摇曳的烛光,忽然沉声命令:“漠然,你拿着我的剑,去西厢。”

    匡当!漠然手震了震,桌上玉杯一倾,掉到地上。

    “告诉她,我楚北捷今生,最爱而又最恨的,只有一个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给她个痛快。”楚北捷紧紧盯着烛光,仿佛那光里有另一个人的影子,猛一咬牙:“取她的性命回来!”

    “王爷,这……”

    “这是军令!”楚北捷骤然怒吼。

    漠然浑身一震,也咬了咬牙,凛然应道:“得令!”再顾不上其他,瞪着虎目走到墙边,把悬挂其上的宝剑一拔,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

    楚北捷看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绞,猛然站起来,发现双膝都是软的,竟支撑不住,双手骤然压在桌上,震得酒壶碗碟一阵乱响。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他狠很咬牙,问的不知是西厢中人,还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视天边,今日竟是月圆,高高悬挂夜空,光华流盈。

    “我错怪你了吗?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犹记,她曾浅笑入怀,仰头央他。

    她说:“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犹记,她无人可及的美丽眼睛中闪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梦境中一般。

    “对月起誓……”他沙哑地苦笑:“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抬起蕴泪黑眸,见暗处一道人影缓缓走来。脚步沉重,手持宝剑,低垂着头,正是漠然,显然是回来覆命的。

    楚北捷只道心中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见漠然,才知方才还未痛得深处。全身像无数把烧红的钳子拧着皮肉向四处撕扯,血肉模糊也没有这般难以忍受。

    他天性要强,撑着挺直的背站在门前,问:“已经去了吗?”声音隐隐颤抖。

    “王爷……”漠然抬头看他一眼,猛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请王爷处罚,属下……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娉婷姑娘的眼睛,属下看着那双眼睛,实在是……”抓着宝剑的指拚命抠地上的泥。

    楚北捷刹时放松下来,旋即怒上心头,低吼道:“连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到,你算什么男人?”恶狠狠将漠然踢开,抓起地上的宝剑,磨牙道:“决而不行,害人害己。难道真要一辈子这么慢慢折腾下去?不如早日了结!”

    三坛烈酒酒性发作起来,全无了平日镇定从容,谈笑用兵的模样,拿着宝剑直冲西厢。

    杀气腾腾到了西厢,一脚踢开房门,却整个愣住,僵在门处。

    娉婷头插凤凰玉钗,耳垂金坠,身穿五彩锦面金丝坠边裙,一双翠绿绣花鞋露在裙摆下,烛光下,面若桃花,眼眸灿若星辰,华贵雍容,不可方物。

    此刻缓缓将视线移过来,徐徐起身,浅笑:“王爷也该来了。”

    楚北捷骤然见她笑靥如花,如在梦中,心脏重重一顿,竟站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娉婷走到楚北捷身前,静静凝视楚北捷手中明晃晃的宝剑,赞道:“好剑。”又是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脸蛋,哽道:“王爷,王爷,你为何来得这般迟?也好,你总算来了。”

    伸手取过仿佛已成千年化石的楚北捷手上的剑,凄然笑道:“我说过,生死任凭王爷。娉婷虽然是个大骗子,这话却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爷的手,我自己了断。”

    握着宝剑,闭上明亮的眸子,狠心向自己颈间抹去。

    肌肤触及冰凉剑锋,手腕早被人在半空紧紧握住。娉婷怔了怔,惊讶地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决断,咬牙再抹。

    握着手腕的仿佛是个铁钳,微微用力在细瘦的腕上一捏。

    “啊!”娉婷低呼一声,吃疼松开五指。匡当一声,宝剑掉到地上。

    后面涌来一阵大力,娉婷不由自主向后一靠,后背完完全全靠进一副结实强壮的胸膛。从后伸过来仅仅搂着腰肢的双臂,像永远也不放开一般。

    娉婷幽幽睁开眼睛,叹了一声,凄然道:“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后的男人半天不作声,只将她搂得更紧。

    “王爷……”

    “本王不想杀你了。”

    身体蓦然离了地,落在楚北捷双臂中。

    楚北捷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满身酒气,红着双目,沉声道:“本王要你用一辈子来补偿。”将怀中暖香往床上一抛,压了上去。

    西厢房内,红莺帐下,婉转呻吟,一丝一丝溢出。

    楚北捷在烛光下细赏慢观,切齿痛恨。

    他恨青丝如瀑,肌肤赛雪。

    他恨美目流转处,似仙子自九天而降,惑人心魄。

    他恨这宝剑敌不过绕指柔,英雄敌不过儿女情长。

    “不饶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躏,恨意涛天。“我要你用一辈子补偿。”

    她似春水般化在身下,疼得蹙眉,眸子却柔柔笑开:不足地轻叹:“只是一辈子吗?”终于,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鸡鸣,日出。

    楚北捷尽泄一腔酒意积怨,半点温柔缺奉,恨意依然难消。

    报复的敌意,黑沉的脸,让西厢空气沉滞。

    那又如何?娉婷浅浅而笑。

    起码西厢,不再空荡荡。

    起码她这孤魂,找到了另一个孤魂。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7
孤芳不自赏3 楔子
    十一月中,北漠境内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上将军则尹在这个时候入宫,向北漠王提出辞去所有官职。

    “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赏雪的心情荡然无存,回头看着则尹讶道。

    则尹道:“边疆危机已过,则尹也该履行对阳凤许下的诺言了。”

    “不再参与兵战,伴妻儿看青山绿水,悠闲终老,对么?君子一诺啊。”北漠王转头不语,良久才道:“阳凤对于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于怀?”

    则尹长叹一声,沉声道:“国家大事怎能容得下妇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还是耿耿于怀,再多的赏赐也比不上那位闺中好友。”北漠王苦笑着点头:“寡人还能说什么?罢了,罢了,则尹上将军去吧。”

    北漠上将军府,在漫天白雪中,撤下了大门上由北漠王亲自提笔书写的上将军府横匾。

    则尹辞官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传,侍从们都是跟随则尹多年的亲信,早有则尹到哪他们就到哪的觉悟,所以消息正式公布,府中一派平静,众人心有默契,各自收拾府中行李,准备离开北崖里。

    雪一连下了七天,仍不见停止的迹象。

    出入都城北崖里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队车队冒着风雪缓缓行走。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长长的轮迹。

    最中间的一辆华丽马车内,正燃着熊熊炉火。阳凤低头看着怀里的宝宝。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亲一般,哄了多时,终于睡着了。

    露出一丝甜笑,将孩子放到小小的绒毯中,仔细包里好,阳凤轻轻打个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则尹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审视睡梦中的孩子。他向来惯了拿剑厮杀,见了柔弱娇嫩的初生婴儿,只觉得怎么轻抱都会弄伤他似的。初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场更叫人胆怯。

    阳凤瞧见他的样子,轻笑起来,也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孩子,爱怜地说:“看他的鼻子,还有小嘴,活脱脱一个小则尹。”“脸庞像母亲。”则尹喜洋洋道:“儿子像母亲,将来一定有出息。阳凤,多亏有你。”

    阳凤一怔:“多亏有我什么?”

    “多亏有你,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可爱的儿子?”

    “这是什么话?”阳凤好气又好笑,不想吵醒宝宝,扯扯则尹的衣袖。两人一同坐在垫着厚毛皮的横椅上,阳凤忽然低声问:“夫君是否觉得阳凤太过任性?”

    “怎么会呢?”

    “阳风逼着夫君辞去大将军的职位,离开北崖里隐居。大雪未停,又不顾庆儿未满月,逼着夫君上路。如今想来,实在是太任性了。”

    则尹发出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粗糙大手抚着阳凤的脸,问:“我则尹会是被人逼着辞官上路的人吗?辞官,离开北崖里,都是你的心愿。既然是你的心愿,我必定心甘情愿为你达成。”话语稍顿,声音沉下两分,叹道:“何况,我知道你为着娉婷的事心里不安。住在上将军府里,受着大王不断的赏赐,更令你如坐针毡。”

    提起娉婷,阳凤脸上添了忧愁,低声道:“我昨晚又梦见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说话。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样,根本摸不着。则尹,是我央求娉婷为北漠出计的。”

    “我知道。”则尹将阳凤抱在怀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国受了她的深恩,却将谋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罪责推到她身上,则尹实在没有面目见她。”

    “她自己也不愿洗刷这个冤屈。”阳凤愁道:“自从你查到楚北捷隐居的地方,我已经派人给她送过三封信,要她将事情向楚北捷说清楚,设下毒计害死楚北捷两个侄儿的是何侠,并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没有给我。”

    “她现在应该正被软禁,会不会书信没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阳凤摇头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更好吗?可东林军现在对何侠并没有加强追捕的迹象,可见他们还不知道何侠干了什么事。我想楚北捷为人高傲,不会拦截或者偷看娉婷的书信,怕只怕娉婷自己不肯为自己伸冤,那可怎么好?”

    则尹皱起浓眉,不解道:“她已经知道何侠变了,竟然还甘愿为他抵罪?”

    阳凤似乎觉得冷,在则尹怀里换了个姿势,把丈夫胸膛的心跳听得更清楚一点,目光移向不远处正甜睡的孩子,轻声叹气:“对一个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一开口说明事情真相,何侠就会成为东林的头号大敌,那和亲手把何侠杀死有什么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这么容易断的。”

    阳凤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难解的心事,踌躇半日,才续道:“我只怕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但不对楚北捷申明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验证楚北捷对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岂是可以轻易试验的?”

    则尹听爱妻语气中充满哀愁,她生产不足五十日,又添烦恼,生怕她会为此生病,爱怜地轻拍她的肩膀,劝道:“不要多想了,我虽然辞官隐居,但还不算毫无实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帮上忙。”

    “希望苍天保佑娉婷。”阳凤合掌在胸,默默祈求。

    则尹一行车骑在大雪纷飞的路上默默前进时,云常国的王宫内正烟火满天。

    宫内挂满红绸,侍女们穿着盛大节日的彩衣,流水般托着各色点心出出进进。威严欢乐的鼓乐声,从宫墙内飘到城内民居处,引得云常都城的百姓一阵阵议论。

    “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嘿,咱们云常以后就有驸马爷了?”

    “早该找个驸马爷了,公主虽然能干,毕竟是个女孩家,总不能一直管理朝政吧?还是找个驸马爷,自己安心生个小王子出来的好。”

    “哈哈哈,说得有理。”

    “说起来,我们公主眼光不错啊,自从大王去世后,求婚的人几乎把王宫的门槛踏破,公主谁都不选,竟然选了这一位。”

    “对!对!毕竟是咱们云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错。有了这位驸马爷,咱们云常再也不怕什么东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则尹啦!哈哈哈,来啊,为公主和驸马爷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的碰击中洒出。

    穿过蝴蝶群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饰的贵常青缓步走入王宫最西侧一处安静贵气的屋子。

    云常王宫中最有权势的侍女绿衣刚巧站在门口,正吩咐两位侍女:“把前些日进贡的鸾凤镏金腰带取来,另外再取点红果干,记得摆在红色的盘子里,要两盘,每盘放上九十九片红果干。记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说清楚了,今天是大日子,谁敢给我出一丝错,小心你们的腿。”一口气说了一轮,猛一回头,看见贵常青,连忙笑道:“贵丞相来了,请赶快进去,公主已经问了几次怎么丞相还不到。再不来,公主就要打发我去请了。”

    贵常青矜持地笑了笑,跨步走进屋中。

    屋内熏香萦绕,外面欢乐的鼓乐,到此处只剩一点点听不清楚的余音。垂帘后,一个瘦削身影独坐镜前。

    贵常青站在帘前,尚未开口,已经听见耀天公主熟悉的清脆声音:“丞相请过来。”

    贵常青掀开帘子,走到镜前站住。

    镜中的公主美艳更胜往常,镶满宝石的凤冠端正地戴在头上,从凤冠下端,垂下一排摇动个不停的珍珠链子,遮挡不住她眸中转动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笔,仔细打量铜镜中的自己,低声笑问:“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吗?”

    贵常青凝神看了看,点头道:“美极了。”沉默了一会,似乎心里有无限感慨不得不发,长叹一声:“公主终于要出嫁了。那个喜欢让全王宫侍女追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时间过得真快。公主高兴吗?”

    “又高兴,又担忧。”耀天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进黑森森的洞穴,你不知道抓到的会是稀世珍宝,还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对云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后,若没有丞相的帮助,我根本无法管理国政。我今天想问丞相一个问题,请丞相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贵常青肃然道:“公主请问。”

    “我选择何侠,大臣们和百姓都为之高兴,为何丞相却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连续几天愁眉不展呢?”

    贵常青没料到耀天公主会忽然问到这个,略为愕然,思索半日才道:“大王早逝,没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身份管理一国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为云常的驸马,就可以得到云常的大权。所以,臣一直力劝公主小心择婿,不要让无能之徒得到云常,使云常遭受覆灭的命运。”

    “何侠会是无能之徒?”

    “公主确实很有眼光,何侠受归乐大王何肃陷害,正需要一个落脚安身之处。他现在虽然家破人亡,但毕竟出身高贵,言谈举止风度不凡,而且与楚北捷并列为当世名将,是难得的人才。如今战云密布,各国自危,战将最为宝贵,公主在这个时候答应亲事,等于亲自为我云常招来一面钢铁屏障。只是……”贵常青摇头,沉声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负。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头思索,幽幽问:“既然如此,丞相当日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见,我从不会不重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09:57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会改变决定吗?”贵常青感叹道:“臣为官已有二十年,看着公主出世,公主是否铁定了心肠要做某事,难道臣会看不出来?”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颜笑道:“不愧是丞相。我确实不会改变主意,从何侠跨入王宫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非此人不嫁。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一位称得上英雄的男人?何况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来,头上佩饰一阵叮当作响。

    “不过丞相说得很对,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耀天转头看向贵常青,露出一个天真的狡黠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丞相日后好好为我思量吧。”

    贵常青躬身道:“臣必殚精竭虑。”

    “很好。”耀天移到门前,遥看王宫另一端,自言自语道:“乐声近了。何侠……他该进入宫殿正门了吧?”

    遥远的另一国度,何肃在归乐王宫中对着灰蒙蒙的天色不语。

    王后从身后靠近,探问:“大王看了刚才送来的书信后,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何肃点头:“云常国的耀天公主答应了何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们大礼的日子。”

    王后讶道:“耀天公主竟然答应嫁给现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何侠?她怎会如此不智?”

    “这是很明智的决定。”何肃回头,淡淡扫王后一眼:“何侠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最宝贵的财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财的人多,有身上财的人少。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王后隐隐听出何肃责怪之意,讪讪低头,轻声道:“大王心里烦闷,不如让臣妾为大王弹奏一曲。”

    “不必了。”何肃站在窗外,寻找敬安王府曾经所在的方向,喃喃低语:“寡人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下闻名的归乐两琴,都不再属于归乐了。”

    阳凤当初逃走,正是因为王后听了谗言,要处置阳凤。听何肃这么一提,王后心内一颤,低头道:“这是臣妾愚钝之过,臣妾愿受责罚。”提起长裙,怯生生低头跪下。

    何肃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么,竟呵呵笑了起来:“王后快起来。”

    他转身,将王后轻轻扶起,欣然道:“阳凤虽然琴技出众,到底只是一个养在后宫的女子,论见识谋略,远远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阳凤也就罢了,何侠竟为了一点眼前利益放弃白娉婷,真是傻瓜才会做的决定。将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王后怀疑道:“白娉婷真的这么厉害?”

    “王后见过白娉婷吗?”

    王后回忆了一会:“她很少入宫,臣妾只见过一两次,不喜欢说话,容貌倒也平常。”

    “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种魅力,使人想将她留在身边,永远的拥有她。”何肃看着王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天下凭美貌让男人心动,邀一寝之欢的女人很多,能让男人萌生永远这个念头的女人,又有多少个呢?”

    “何侠不就放弃了她吗?”

    “何侠会后悔的,说不定他已经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何用?”何肃眯起眼睛,寒光从眸底掠过:“寡人不会让他轻易得回白娉婷的。”

    饭后,何肃留在殿中处理国务。王后告退。

    转入角落的边廊,王后停下脚步,用袖偷偷拭泪。

    王后的乳母呈祥嬷嬷正跟在王后身边,惊道:“王后这是怎么了?”

    “大王动心了。”

    “谁?”

    “敬安王府,白娉婷。”

    呈祥嬷嬷一阵沉默。

    大王下令铲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侠和白娉婷入宫之日,曾有严旨,敬安王府众人若有动乱,可立即斩杀,只有一人除外。有一人必须生擒,不得伤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烛,映红娇娘双颊。

    头上红巾轻轻飘落,凤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跳进眼帘。

    四国顶尖的贵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驸马。”

    低声交换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只眼神儿一碰,心已经乱跳个不停。

    何侠解下胸前的红花绸带,双手为耀天公主取下头顶的凤冠,感叹地笑道:“想不到何侠四处流离,无人肯予收留,竟有这般幸运,蒙公主垂青。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他一笑即敛,端详耀天恬静的面容,柔声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眼波水银般流转,停留在床边的垂幔上,轻叹道:“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何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难道竟然不相信何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转头,给何侠一个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么会当着臣民的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何侠星辰般的眸子凝视着耀天,彷佛两个充满魔力的深潭,几乎要将耀天吸到无边的深处。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双柔荑,抬头道:“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何侠在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喜道:“夫君真有这般远大的志向?”

    何侠朗声长笑:“人生苦短,不创一番大业,怎么对得起养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听他笑声中充满自信,豪迈过人,心中暗喜,柔声问:“夫君踌躇满志,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统一四国的大计。”

    何侠止住笑声,思索一会,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让我今生的劲敌不能再为东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时,对各国权贵了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经归隐山林,不问政务,但如果东林出现危机,他必然会再度出山。夫君有什么办法,可以割断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用血脉联结的关系?”

    何侠暗赞此女聪明,竟对四国情况如此了解,赞赏地看她一眼,揽着她柳枝般的细腰扶她起来,一同遥望窗外明月。

    “在一种情况下,楚北捷会和东林王族永远决裂,即使东林王族出现危急,楚北捷也会袖手旁观。”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在什么情况下,楚北捷才会离弃他的家族?”聪慧美目看向何侠,询问答案。

    何侠英俊的脸上浮现一丝犹豫,看着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还未回答耀天公主的问题,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那就是,东林王族使楚北捷永远失去他最心爱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爱的女人?”

    “她叫……”何侠双唇如有千金重,勉强开启,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惊,蓦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总管,何侠最亲密的侍女。

    传闻中,东林与归乐五年不侵协约的缔造者的白娉婷。

    传闻中,毒害东林两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于危难的白娉婷。

    传闻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0
第一章
    白娉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连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转头,目光下移。

    清晨的阳光并不灿烂,被困在乌云中的光线艰难逃出一丝,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毫无防备的熟睡脸庞上,他看见了,她唇边一丝甜美的笑意。

    美梦么?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头靠近。

    他对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厢中共对了八个月,他夜夜强索,缠绵销魂之际,竟一次也没有对她好过。

    为何她仍有甜梦?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点,想将她唇边的笑意看得更仔细些,鼻子喷出的气息使她软软的发梢微微颤动。

    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楚北捷蓦然退开,下床。

    娉婷睁开眼睛,只看见楚北捷转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轻声道:“王爷醒了?”

    背影,永远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爱是过眼云烟,梦醒后,连一丝也不剩。

    她看着楚北捷如往日般不发一言地离去,挺直的背影,不变的铁石心肠。

    八个月,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而春,却仍在很远的地方。

    “姑娘醒了?”贴身伺候的红蔷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跨进屋子,将铜益摆在桌上,搓着手道:“今天真冷,天还没亮,雪毛毛就飘下来了。虽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够呛。趁水热,姑娘快点梳洗吧。”

    她上前,将娉婷从床上扶起来,瞥见娉婷眉头猛然一蹙,忙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边,闭目养了一会神,才睁开眼睛,缓缓摇头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

    水很暖。婆娑轻舞的水雾,笼罩打磨得光滑的铜盆。纤纤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截然不同的温度。

    红蔷盯着那十指看,轻叹:“好美的手。”

    “美么?”娉婷问。

    “美。”

    娉婷将手抽离水中,红蔷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来,轻轻拭干。

    水嫩的指尖,形状美好的指甲,细葱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这双手,再也不会弹琴了。”

    “为什么?”红蔷好奇地问。

    娉婷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肃杀。

    红蔷伺候娉婷已经有一个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问,识趣地收拾东西,端起钢盆,退出西厢。

    脚步迈出门槛,在转身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细微地传来。

    声音如烟,可以被风轻易吹散,只余一丝残香在耳边徘徊。

    “我……没有琴。”

    琴来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经放在案头。

    虽不是凤梧焦尾,但半日内在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难得。

    娉婷伸手,抚着那琴。她温柔而爱怜地抚着,彷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极需要她的安慰。

    红蔷又进来了。

    “姑娘现在可以弹琴了吧?”

    娉婷摇头。

    红蔷道:“不是已经有琴了吗?”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摇头:“有琴又如何?没有人听,岂不白费心力?”

    “我听。”

    “你?”娉婷顿了顿,转头,含笑问:“你听得懂?”

    红蔷沮丧之色未现,娉婷又温柔地笑起来:“也罢,姑且当你听得懂吧。”洗手,点香。

    白烟缈缈,飘舞半空,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轻轻钻进人的鼻尖。

    端坐,养神。

    勾弦……

    一声轻吟,从颤动弦丝处舞动看不见的翅膀,摆开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她倾心吟唱,拨动琴弦。

    莫论英雄,莫论佳人。

    这一对,不过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结。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她在唱,她的手又细又白,却稳如泰山。

    勾着弦,宛如回到云雾中险恶万分的云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怀中,说着永不相负,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兵不厌诈,情呢?

    阳凤身在千里之外,来了三封信,字字带泪,一封比一封焦虑。

    娉婷忍住心肠,将千里而来的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尽释前因。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脉。

    她更不愿相信,楚北捷对她的爱,抵不过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诈字?

    若深爱了,便应该信到底,爱到底,千回百转,不改心意。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婉转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聪明的做法。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抚琴,轻笑。

    女人求爱,无所不用其极。

    她已聪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后一声尾音划过上空,盘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颤越弱。娉婷抬头,看见红蔷一脸如痴如醉,已有两滴珠泪坠在睫毛上。“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来。

    红蔷举手拭泪,不满道:“都是姑娘不好,弹得这么凄凉的曲子,倒来怪我。”

    娉婷皱起小鼻尖,露出几分小女儿表情,啧啧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么就变得凄凉了?”

    搁了手,刚要叫红蔷将琴收起,漠然进了屋,道:“王爷说姑娘弹琴后,请将琴还回来,日后要弹时再借过来。”

    娉婷灵眸转动,欲言又止,缓缓点头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几边,将上面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红蔷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别喝,我去沏热的来。”上前举手要接。

    娉婷却不理会,答道:“我刚刚弹完琴,浑身燥热,冷茶正好。”不等红蔷来到身前,将茶碗揭开,竟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刚把琴抱起来,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0
时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样,娉婷自从敬安王府之乱后,连番波折,身体已经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冻的茶下喉咙,觉得彷佛整个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红蔷见她脸色有异,急道:“看,这可冻着了。”

    慌忙要寻热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轻声道:“没事,呛了一点而已。”抬头看见漠然还抱着琴站在那里,问:“怎么还站着?快回去吧。晚了,王爷又要发火了。”

    漠然应了一声,抱着琴跨出屋门,却不朝书房走,在走廊尽头向左转了两转,刚好是娉婷房间的墙后,楚北捷裹着细貂毛披风,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

    “王爷,琴拿回来了。”

    楚北捷扫了那琴一眼,皱眉问:“她怎样?”

    “脸色有点苍白。”

    “胡闹!”楚北捷脸色更沉:“要解闷,弹点怡情小曲也罢,怎么偏挑这些耗损心神的金石之曲。”话没有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漠然这才知道,那句“胡闹”不是说自己,原来是说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楚北捷吩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

    “是。”漠然低头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来很不好,锁起眉心:“那么一大杯冰凉的茶水灌下去,谁受得了?你去告诉红蔷,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应了,抬头偷看楚北捷脸色,仍是乌黑一团。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爷的脾气便阴暗不定,很难捉摸。

    如天籁般的琴声只响起了一阵,便不再听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书房去。他其实并不总在书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后闲逛。处理公务只是虚言,他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隐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宫里的薄,盖不住声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轻唱,歌声也能从屋内飘到墙外,让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虽如痴如醉,但绝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该毫不犹豫绕过那道墙,跨进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紧紧搂在怀里,轻怜蜜爱。

    他没有。

    只是站在墙后,听她似无忧无虑的歌声,听她与红蔷说话,与风说话,与草说话,与未绽的花儿说话。

    八个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长的八个月。

    许久以前,他曾许诺,要在春暖花开时,为她折花入鬓。

    春,何时来临?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强夺的占有,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王爷,”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没有一颗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声问:“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楚北捷搂着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没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该如何惩罚怀中的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边,问:“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睁开大眼,用力将娉婷搂紧,换来一声惊叫。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爱的兄长,和他死去孩儿的魂灵。

    楚北捷在清晨离去,娉婷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色从灰到亮,短暂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阴沉,乌云笼罩白日,沉甸甸直冲着尘世压来,寒气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红蔷呵着气。

    娉婷正坐在窗边,伸手出去,转过头来:“看。”掌心处,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时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后来狂风越烈,卷到天上的,都成了鹅毛大雪。天阴沉着脸,似乎已经厌恶了太阳,要把它永远赶在乌云之后。

    沙漏一点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数着。

    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都会生气勃勃。何侠常常找来一群归乐的贵族公子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百般地怂恿:“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爱胡闹,往往早把琴取来了,摆好,拉着娉婷上来。娉婷笑弯了腰,勾指。众人先前都是吵吵闹闹的,但琴声一起,很快就会静下来,或倚或站,一边听曲,一边赏雪。一曲完毕,会听见身后一阵与众不同的带着音律的轻轻掌声,她就会高兴地回头嚷道:“阳凤,你可不能偷懒,我是寿星,你听我一首曲,可要还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大雪纷飞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孤单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该不理会。

    她再看一眼沙漏,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想见的人还没有来。八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八个月,笑脸相迎,温言以对,为什么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刹那间心灰意冷,八个月的委屈向她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红蔷。”

    红蔷从侧门跨进来,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娉婷低头,审视自己细长的指。

    “去找王爷,”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来了,漠然亲自捧着过来,摆好了,对娉婷道:“姑娘想弹琴,不妨弹点解闷的曲子,损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弹了。”

    “王爷呢?”

    “王爷他……”漠然逃开她的目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今天忙吗?”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个字:“忙。”

    娉婷点头:“知道了,琴,我会还的。”

    遣走了漠然,红蔷点香。娉婷阻道:“不用,让我自己来。J

    执了香,亲自点燃了,又亲自端水,将双手细细致致浸了,缓缓抹干,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带笑,葱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铮铮调了几个音,声色一转,便是一个极高的颤音,激越撼人,彷佛里面的金戈铁马统统要冲杀出来似的。屋子前前后后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敛了笑意,脸上沉肃,十指急拨,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呜,呼声震天,听得红蔷脸色煞白,紧紧拽着胸前衣布,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拦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说:“誓言犹在。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从此荣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为她忍受得了。

    八个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恋的背影。她忍受了八个月,却在这最希冀一点点温暖的日子崩溃。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哪怕没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么都没有。

    琴声渐低下去,似乎战局已经到了尾声,有幸存的马匹在血腥斑斑的战场中悲呜,火将倾倒的旗帜烧得哔喱作响,尽是慷慨悲歌之声。

    娉婷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细汗,却不肯罢手,她强撑着,还不曾将剩下的几个音拨完,上身微微晃两下,摇摇欲坠。

    红蔷被琴声震撼,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骤然飞扑进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声蓦止。

    娉婷只觉后背被人扶住,心内一喜,回头看时,眼中光亮霎时变暗,抿唇道:“放开。”奋力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她逞强不肯作声,暗中站稳。

    漠然连忙松手,不卑不亢道:“王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姑娘的琴声……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对不起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0
漠然又道:“王爷说了,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经弹了几曲,现在也该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见王爷。”

    漠然迟疑了一下,似在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等了一会,咬牙道:“王爷很忙,晚上自然会来。”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娉婷每个字都说得很专注:“所有的误会,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会,四周没有声响,这回连他都有点失望了,只能叹着又重复了一遍:“王爷他……晚上会来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与她对视,别过眼去。娉婷轻声道:“你拿回去吧,帮我谢谢王爷。”她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转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书房,他站在狂风暴雪中,铁般坚毅的身躯,似乎对身外的风雪毫无祭觉。

    “王爷,琴收回来了。”漠然递上琴。

    琴上沾了几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很后悔。他不该给琴,更不该听琴声。娉婷方才的一曲在他心中盘旋不散,像刀子割着他的心,将他的血肉一丝一丝凌迟,听着最后的一曲萧瑟悲歌,他几乎要被里面的一往无前、宁折不曲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不会吩咐漠然进去,他会自己冲进去,将她从琴前抱开,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不许再弹这样的曲子。

    她厌世了。

    生死无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场噬血,以颈刎刃的慷慨悲壮,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绝不可以属于她,绝不可以属于他的女人。

    他那么恨她,却无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问:“王爷不打算见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说……”

    楚北捷剑一样的目光,忽然从琴上转到漠然脸上,刺得他浑身一震。

    漠然连忙低头:“属下该死。”

    耳中狂风呼啸,他感觉到比冰雪更冷的温度。

    “下去吧。”许久,才听见楚北捷低沉的声音。

    楚北捷回到书房就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也不吃。漠然今日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忐忑不安地在侧厅里等了两个时辰,红蔷果然又提着食盒找上门来,愁道:“这可怎么好?白姑娘不肯吃东西了。”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两样荤菜,两样素菜,一碟小萝卜酱菜,连着雪白的米饭,都像根本没动过似的。

    “磨着求了她半天,她还是数米粒似的,挑了几粒米就放了筷子,说饱了。这样下去,万一饿出病来,王爷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剥谁的皮?”书房门前出现偌大的阴影。

    红蔷吃了一惊,转身看去,连忙低头:“王爷……”

    楚北捷目光落在摆开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红蔷小心翼翼禀报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饭桌上的东西几乎就没动。我见这样不行,所以来告诉楚将军。”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过来:“近日都这样吗?”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点,就着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饭。”

    漠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楚北捷身边低声道:“昨晚,王爷吩咐属下拿了一点王宫送来的小菜给白姑娘,看来是……”

    楚北捷听了,吩咐红蔷:“昨晚的小菜还有,你再送点过去。”

    红蔷被选来伺候娉婷,当然是乖巧机灵之辈,可一见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慑人魄力,语调中不由自主多了点畏惧,小声答道:“回王爷,奴婢原本也是想着白姑娘喜欢吃那小菜,今天已经备在食盒里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碰也不碰,就说饱了。”

    楚北捷冷冷盯着已经变冷的饭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红蔷,转头看向漠然,淡淡问:“你以为如何?”

    “嗯?”漠然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楚北捷脸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意地应了一声。

    楚北捷彷佛在自言自语:“她受不了了,是吗?”

    “王爷……”

    漠然话未说完,已经被楚北捷断然喝道:“别说了!”他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肩膀不断微颤,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两人走到娉婷住处,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爷的吩咐,要给王爷覆命的。不管你身体有没有不适,就让在下把一把脉,也好让在下交差吧。”

    “你去见王爷,就说我没病。”

    楚北捷浓眉骤然紧蹙,掀开门帘跨进屋内,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顿时遮盖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阴影。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穿着小里袄斜躺在床上,身上遮了一床淡绿色的丝绒锦子,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来了,头发也未来得及重新梳理,半边青丝散落在身侧,衬着白皙脸蛋、乌黑眸子别有一番风情。她没料到楚北捷会忽然进来,只觉门外窜进一股冷风,屋子阴冷下来,猛一抬头,对上楚北捷的炯然目光,顿时一阵心跳无力,两人的目光相触,像黏上了一样,竟都无法移开。

    楚北捷含怒而来,被她一瞄,情不自禁乱了心神,忙暗中按捺,对旁人一挥手:“都下去。”

    红蔷、漠然、大夫立即退个干净,偌大的房间,只余两个目光不曾移动片刻的人。

    楚北捷居高临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已是浑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这酥颈半露的模样,竟让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烧。他越生气,语气越是平静,问娉婷:“你并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样胡来,到底为何?”

    不问还好,这一问,娉婷垂下眼睑,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灵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爷来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她虽不是顶尖美人,一双眼睛灵动诱人却无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两个精致的酒窝,看得楚北捷心脏猛顿。楚北捷走前半步,将娉婷完全纳入视线下方,低头审视床上的女子。

    沙场上噬血的绝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浑身发出的慑人寒气将娉婷全身完全笼罩。

    “事到如今,”楚北捷问:“你在我面前,还要玩这些无聊花样?”

    娉婷抬头凝视楚北捷,轻声道:“王爷大错了,这些又怎么会是无聊花样?能让王爷在娉婷身边陪伴片刻,对娉婷来说,是即使世间所有珠宝都放在眼前,也不会答应交换的幸福。”

    这句话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里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边。

    娉婷温暖的身躯主动靠过来,双手紧紧缠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杀两个侄儿,诡计多端,曾对天发誓不再给她丝毫温存,但此刻暖玉满怀,怎么忍心一把将她推开,只好由她抱着自己,沉声问:“你说见我,要把什么事情说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紧楚北捷,低声道:“我原本想说的,但王爷已经错过机会。娉婷又怎么会是再三求别人听自己澄清误会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向王爷说什么事情的真相,你要误会我,就让你误会我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将她摔在床边,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还在玩弄诡计?”转身便走。

    “王爷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声,让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脚步。

    “娉婷已经想通了。”娉婷声调仍然轻柔,语气却渐渐转冷:“既然八个月的忍耐都无法使王爷重新爱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强留在这里。”

    楚北捷霍然转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浅笑道:“我要自尽。”

    楚北捷嗤笑:“以死胁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会他的嗤笑,继续道:“只有王爷时时刻刻陪着我,我才会好好活着。”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坚定无比的双眸半点不让地对上楚北捷的炯然虎目,轻轻启齿道:“一个人要存心自尽,是谁也拦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开门帘,满天风雪狂涌进来。

    “漠然!”

    “在!”漠然急忙赶过来。

    “把她,”指尖向屋内单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来,有一丝意外,本王唯你是问!”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1
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临去前深邃的一眼让他整晚神经紧绷,不敢丝毫怠慢地看顾着屋内的娉婷。

    谁知道她那张血色并不饱满的唇中跳出了什么话,竟使一向不动声色的王爷失了分寸?

    一夜风雪大作,没有停歇过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着红蔷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哀求:“好姑娘,你别为难奴婢。王爷已经生气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从容笃定,往红蔷一扫,带着玩笑的口气道:“原来是为了王爷。”

    红蔷连眼眶都红了,急急摇头道:“不是不是……不为王爷,就为了姑娘自己,也不该这样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饿坏了怎么办?”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软,展颜道:“坐过来。”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帮她抚平了因为急切摇头而散乱的发丝,含笑道:“傻丫头,你不用急。”

    “老天爷啊,我怎么能不急?”被娉婷柔声一劝,红蔷眼泪反而簌簌掉下来,抹着脸嘤嘤道:“王爷说,姑娘要有个长短,他就用军法治奴婢。王爷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想到楚北捷发怒时的森冷目光,打个寒颤。

    “军法无情,我也帮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闲,往背枕上缓缓一靠。

    红蔷瞧她那样子,竟不曾有丝毫回心转意,慌得站起来,拽着她的衣袖摇道:“姑娘怎么帮不了我,姑娘吃点东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闻,不知想些什么,出了一会神,目光转到红蔷处略停了停,竟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红蔷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肠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顾奴婢的死活吗?”

    “你的死活在王爷手上,”娉婷淡淡开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爷手上。别求我了,求王爷去吧。”翻身对着里墙,不再作声。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赶到楚北捷的寝室。楚北捷身边亲随却道:“王爷天未亮就练剑去了。”漠然又赶到楚北捷练武的小院,刚到院门后,已听见风雪呼啸中铿锵之声大作,兵器交击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几声闷哼连着传来。漠然吃了一惊,加快步子转过院门。

    楚北捷正与手下对打,手中未开刀的钝剑横劈竖砍,勇不可挡,几乎每一交手,都会有一名手下横摔出去。但跟随他身边的,哪个不是久经沙场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阵外,连气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冲上去。换了不熟悉他们的人,定以为是两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刚在院门边站住脚,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冲到面前。他反应奇快,举手一抓,扶住险些直直撞上院墙的罗尚,低声问:“怎么样?”

    “你总算来了。”罗尚也是楚北捷身边亲卫,见了漠然,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声对漠然道:“快劝劝王爷。王爷今天疯了一样,清早在雪中和我们对打了将近半个时辰,再不停下来,我们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说是这么说,他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剑,吼叫一声,又冲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击,连忙双手奋力举剑一格。

    “锵”,金属碰撞声清脆响亮。

    罗尚双臂几乎全麻,钝剑铿当一声掉在地上。楚北捷脸无表情,吐出四个字:“不够用功。”左脚无声无息伸出,就势在罗尚腰间一挑,又将他踢得滚出场外。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漠然站在场外,沉声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闻言后退一步,抽回兵器,环顾一周,挥手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

    已被教训得几乎直不起腰的亲卫们如逢大赦,连忙应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临走前不忘递给漠然一个感激的眼神。

    “有什么要禀报?”楚北捷放了剑,接过婢女送上的热毛巾。寒风大雪,他仅着一件单衣,却练出一身大汗。

    “红蔷劝了一夜,娉婷姑娘还是滴水不肯沾,属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击在木桌上,霍然转身,冷冷道:“区区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吗?要一大早过来禀报?下去,本王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

    即使面对百万大军,楚北捷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漠然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肃然应道:“是。”退到小院门口,踌躇片刻,抬头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的坚决,暗自叹了几声,转身离去。

    ☆☆☆

    情况还在恶化。

    自第一夜后,任凭红蔷怎么哭喊哀劝,娉婷再也不肯发一言。

    不但饭食,就连饮用的茶水等一应物品,热腾腾送进房间,便原封未动端了出去。

    红蔷请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已经两日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将军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漠然清俊的脸露出苦笑:“能怎么办?难道用军中的刑法对付她吗?她这个样子,强灌饮食只能使情况更糟。”

    两人愁眉站了一会,商量不出办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书细看,悠闲自得。她不要红蔷帮她梳头,自己挽了一个松松的斜云髻,束起的青丝用一根簪子插着,侧边几缕发丝垂落在肩上,衬着因为不肯进食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说不出的清雅秀丽。见两人入屋,抬头对他们淡淡一笑,就算打过招呼,又低头继续看书。

    漠然原来料想她是蓄意威胁,若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常把戏,倒没有什么。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惊,思量再三,对红蔷道:“你好好看着,我去去就来。”

    转身出厅,吩咐了门外的守卫好生看顾,咬咬牙,朝楚北捷书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着问:“楚将军步履匆忙,这是要去哪里?”

    漠然抬头一看,一张久未看见的面孔跳入眼帘,讶道:“醉菊?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雪,霍神医竟肯让你冒风雪而来?”

    “清晨出发,次日中午赶到,不敢稍有停顿。”醉菊穿着侍女的服饰,抬头看看天:“这个鬼天气,这会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爷亲笔书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误,师父万万不肯放我出来。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断,师父的腿又开始疼了。”

    “你这是……”

    “闲话以后再说,听说你正负责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说说她现在如何。”

    醉菊师从东林神医霍雨楠,已将师父的本事学了七八成,楚北捷十万火急将她叫来,漠然哪还不明白,立即转身道:“我们边走边说。”领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边低声道:“已经两日不进饮食,连水也不肯沾,本来身体就弱,夜间低咳不止!”

    “嘘。”醉菊摆手要漠然噤声,到了屋前,探首向门内悄悄一望,回过头来,两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么?”

    “不好办。”

    院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厨房的大娘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走进院子。红蔷匆匆从侧屋出来,将有点湿漉的两手在腰间蹭了蹭,迎上去道:“饭送来了?”边接在手里,边问:“王爷吩咐的几样归乐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哟哟,为了这几碟小东西,闹得整个厨房天翻地覆。在这地方要一时半刻把归乐的小菜准备出来,那容易吗?”大娘探头看了看屋子那边,悄声问:“里面现在怎样了?”

    红蔷提起这个就愁:“还能怎样?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闲得很。我和你说,瞧咱们王爷的意思,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手指朝屋那边比了比,“别说我,你们厨房的人小命也难保呢。”

    大娘脸色一白。

    “这食盒,交给我吧。”两人身后,忽然冒出一张陌生的脸。

    红蔷唬了一跳,捂着心窝向后猛转,尚未开口,醉菊已经将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过:“王爷有令,从现在开始,白姑娘由我照顾。红蔷仍留在这里,帮我熟悉一下这里伺候的事。你以后叫我醉菊就行。”

    红蔷虽然惊异,但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人来顶替,低头应道:“是。”

    大娘忙道:“厨房还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厨房,我一会再来取,放在侧房的桌上就好。”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来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过来:“快送进去吧,饭菜会冷的。”

    醉菊点点头,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刚要掀开门帘,转头发现红蔷也跟在后面,轻声道:“你不必进来了,这事我来应付。”

    红蔷知道娉婷的倔强,见醉菊自信满满,想来没有见识过娉婷不为任何哀求所动的本事,也不好说什么,瞅她一眼,点点头,进了侧房。

    醉菊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先不挪动脚步,只静静打量仍在榻上看书的娉婷。好一会,才提步走到桌前,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一碟一碟取出来。

    两荤两素,一碗云耳鸡丝汤,一碗熬了多时的白粥,外加四样归乐的小菜。十样东西摆在一起,红的红,绿的绿,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摆开饭菜,走到榻边,小心坐了下来:“奴婢醉菊,受王爷吩咐,特来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头看书,颈项略略低垂,肌肤细腻白净,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奴婢知道该劝的话早被红蔷说尽,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会有一点想吃的念头。”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过是要王爷陪在姑娘身边。以王爷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又怎肯服这个软?依奴婢看,要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算王爷肯来,姑娘也已经撑不下去了。这样你试试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爷一辈子伤心,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也做这种不聪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柔柔向醉菊扫来。

    醉菊见她意动,靠前一点,压低声音道:“姑娘对王爷爱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爷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后才能领受王爷的疼爱。奴婢这有一瓶家传秘药,服下一颗可抵三日的饮食。至于桌上的饭菜,姑娘不必理会,照旧按着原样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爷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来看望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计神不知鬼不觉,最适合试探王爷对姑娘的心意,又不会伤了身子,姑娘以为如何?”

    漠然隐身在门后,他耳力过人一等,将醉菊的低语听进了七八成,顿呼厉害。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1
攻敌莫若攻心,这瓶药正是最好的鱼饵,如果诱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严密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突破口,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娉婷目光始终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许久,忽然开口问:“你闻到雪的芬芳吗?”多日没有进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哑,却别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么回话。

    娉婷缓缓转头,目视刚刚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阳正努力从云后探出赤白的脸。她舒展着秀气的眉,慵慵懒懒地道:“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若愁肠不解,终日惶惶,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呢?我已经找到解开这个死结的方法,你告诉王爷,娉婷一辈子也没有这般无忧无虑过。”醉菊愣了半天,才讪讪将手中的小瓶放回怀中,站起来便往外走。出了房门,抬头撞见也是一脸愕然和无奈的漠然,咬着下唇道:“没有办法了,只有请王爷亲自来。”

    漠然一脸无计可施地叹气:“谈何容易,王爷只怕比她更难劝。我只恐等王爷回心转意,这位已经回天乏术,那时你我如何背负这个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连王爷这样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段孽缘,也许就是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了,才致有许多波折磨难。

    醉菊却道:“这边想不到办法,自然要到另一边试试。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书房处走。

    楚北捷正在书房,将手边的茶碗摆弄着,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没有喝上一口。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王爷,醉菊求见。”

    楚北捷从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过冲动,又徐徐坐下,将茶碗放回桌上,沉声道:“进来。”

    醉菊走进书房,朝楚北捷行了个礼:“王爷,醉菊已经见过白姑娘了。”

    “还是不肯进食?”

    “是。”

    “身体如何?”

    “看她的脸色,极弱。”

    楚北捷“嗯”了一声,用浑厚低沉的声音问:“你没有帮她把脉?”

    “没有。”

    “没有喂她吃药?”

    “没有。”

    “没有为她针灸?”

    “没有。”

    楚北捷冷笑:“你师父夸你聪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连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脉服药针灸,一定有其他办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声道:“醉菊确实有办法帮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过一丝精明:“说说你打算怎么帮她?”

    醉菊仔细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语速吐出了一句话:“如果王爷坚决不肯亲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帮助白姑娘的办法,就是为她配一剂上好的毒药,让她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停下来,叹了口气:“别人是劝不了白姑娘的,我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胁或者敲诈,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无怨恨地等待着王爷的决定。医者父母心,既然明知无可救药,醉菊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楚北捷呼吸骤止,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缓缓握紧,低声问:“她说了句什么话?”

    “她问醉菊,是否闻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忆的神态:“她说,心无杂念的人,才可以闻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从椅上站起,恍遭雷击。良久,失神地问:“她真的这么和你说?”

    “王爷,你要狠得下心,就让她去吧。”

    话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开厚重的门帘。

    入骨的寒风卷刮进来,吹得墙上的墨画簌簌作响。

    看着楚北捷离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启唇:“师父啊师父,我没有说错吧,生病的那个是王爷啦。”

    跨进屋内,目光触及娉婷的刹那,楚北捷几乎动弹不得。

    他猜想过许多次,但从没有想过,娉婷会是这么一副模样等着他的到来。

    她仍旧斜躺在榻上,上身倚着靠枕,头轻轻挨着枕头,露出半边柔和的侧脸。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间,越发显得弱不禁风。书卷打开了一半,铺在手边。

    一切就如一幅静止而优美的绝世名画。

    清可见底的黑眸瞧不见了,因为她闭上了眼睛,黑而长的睫毛服帖地盖在眼睑上。

    一丝安详的笑意,从干燥开裂的唇边逸散。

    骤然间,楚北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着笑去了。

    天地裂开无数缝隙,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复存在,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尽失颜色。

    她轻轻勾弦,淡淡回眸间,成了一道绝响。

    已是绝响。

    楚北捷呆若泥塑,摇摇欲坠。漠然一个箭步上前,扶着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开。

    红蔷正巧进屋,看见楚北捷的身影,又惊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爷看你来了。”扑到娉婷榻前,柔声道:“姑娘快别睡了,王爷来了!”

    摇了几摇。

    楚北捷看着,眼睑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沉静的眸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打开。

    那眸子藏尽了世间的颜色,它缓缓张开,光便从里面透出来,张得越大,被它藏起来的颜色就都散出来了,毯子、床榻、靠枕、纤纤手边的书卷,甚至红蔷脸上的血色,一切都从苍白恢复成过去的模样。

    就像娉婷的身边,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

    楚北捷终于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脑中空白,眼里只有前方发出的一片光芒,幸亏脚有自己的意志,迳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云耳鸡丝汤,坐在榻边。

    不知何时,漠然和红蔷已经退下。

    楚北捷端着汤,娉婷睁着明眸。

    两人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对撞在一起。

    “王爷……”

    “一定要寻死吗?”

    “王爷要娉婷活着吗?”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视手中汤碗。

    “放心吧,王爷不愿说的话,娉婷是不会逼你说的。”娉婷挣了挣,想坐起上身:“我自己来吧。”

    “不,”还未思索,手已经按着她瘦削的肩膀,让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来。”他沉声说了两个字,拿起汤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气,这才发现汤并不够热,浓眉皱起来,转头要唤人。

    “不碍事的。”柔柔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回头。

    优美的唇上几道因为缺水而导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伤。

    “不行,换热的。”他扬声:“派人立即到厨房去,重新做一桌饭菜过来。”不容置疑的口气。门外有人应是,连忙小跑着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汤,视线还是无法离开娉婷苍白的唇。充满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的细微裂口。

    “裂开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倾前,炽热舌头刷过她的唇,滋润干涸的伤口。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1
娉婷的不动声色终于被攻破了,“啊”一声低叫起来,又惊又羞,别过头去,又被楚北捷温柔而坚定地用大手拨了回来。

    “不是生死都由我,荣辱都由我吗?”他低沉地问。

    霸道的吻,如他率领的东林雄狮一样强猛,坚定不移地,攻了进来。

    拦不住如斯霸气,恰如柔花离枝头,任凭东风碾。

    白娉婷娇喘吁吁。

    无力的纤纤细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缩着,不知是要推开,还是要抓得更紧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脸上昏沉沉地热。

    努力张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

    “王爷,热汤来了……”

    来的不止热汤,四层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满热气。

    红蔷和醉菊眼角偷窥了春光,两朵红云飘到耳边,轻轻咬着下唇,七手八脚布置开来。

    厨房也真了得,一会功夫便做出这些来。

    两荤两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儿伴着明月,红橙黄紫,色彩鲜艳。

    莲子火腿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寒冬季节,难为他们找得来。

    醉菊端着汤碗过来,细心地低头吹了吹,汤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爷已经来了,你就吃点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张口,不作声。

    清香的汤,在她面前彷佛没有任何诱惑力。

    强吻过后,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缓,不解地放开怀中佳人,皱眉:“你还要谈什么条件?”娉婷抿唇,眸中藏着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绕上了,一层又一层,不疼也不累,却如此难以招架。

    但得寸进尺,怎可容她胡来?楚北捷力聚双眼,不动声色地对视。

    眸光渐渐凌厉。

    他越强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怜十分,那楚楚可怜中,却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强。

    越倔强,越是惹人怜爱。

    楚北捷心肠骤软,不得不叹。

    两方对阵,原来不是强者必胜。

    难怪温柔乡,往往成英雄冢。

    “张嘴。”楚北捷无可奈何,从醉菊手中接过汤碗。

    两个字刚响起,娉婷哀怨之色渐显的脸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翘处,刹那聚满了无限风情。楚北捷被她笑颜所撼,拿惯了重剑的手竟然一时不稳,两滴热汤,溅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声叮嘱。

    娉婷眼底藏着笑意,乖乖张唇,咽了一口热汤。莲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两个酒窝羞涩地露出来:“会烫。”

    统军百万的楚北捷,从不曾料得自己会有这般无力的一天。莺声燕语,片言只字,叫他丢盔弃甲,让她得寸进尺。

    他僵硬地低头,嘘气,吹冷勺中的汤,笨拙地伸到她唇边。

    娉婷听话地张口,喝下好喝的莲子火腿汤,倚在枕上,轻笑:“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汤,王爷说是吗?”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会知道?”

    娉婷见他冷着脸,却越发想笑起来,忍不住笑出声,见楚北捷眸中掠过一丝恼怒,葱白玉指取过他手中的汤勺,勺了满满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边。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间清泉,无一丝杂质,瞅得他心中又痒又酸,彷佛不张开口,应了这勺汤,便是负了天下,辜负了最不应辜负的。

    可恨,可恼!

    他将唇抿得紧紧,却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过如沙场前决战般的毅然,蓦地大口一开,整勺汤含进嘴里。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倾,一手稳稳持着汤碗,一手按着娉婷肩膀,唇对上唇。

    传过来的,除了汤,还有属于楚北捷的刚强、决断、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饴?

    娉婷颤抖着睫毛,闭上双目,细瘦的双臂搂上楚北捷宽厚的肩膀,咬着牙低声道:“从今日开始,王爷对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对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横竖就这么一条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怀,闻言浑身僵硬,怒道:“你还要威胁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够,一千次也不够。”极低声、毫无怯意地回答。

    怒气顿升两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却被两根细弱的手臂死死缠着,低头看去,怀里人早已泪湿满面,泪珠挂在寒玉般细致的肌肤上,似坠不坠,洁白贝齿紧咬下唇,不肯让人听见泣声。

    氤氲明眸不惧他的犀利视线,凄凄切切,欲语还休中,一丝决然若隐若现。

    怒火滔天,就于那么一瞬间,百炼精钢化成绕指柔。

    “可恨!可恶!”楚北捷狠狠搂紧她,恨不得将她勒进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恶的白娉婷……”

    太阳躲到云后,细雪纷纷扬扬来了。

    无妨,屋中暖意正浓,虽是冬,却有春的旖旎。

    红蔷在帘后偷窥一眼,羞红了脸,又蹙起眉:“闹到现在,连汤都没有喝完呢,这可怎么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担惊受怕,我们操什么心?来来,趁着好雪,我们快到院子堆个雪人。”

    不再顾那屋内的卿卿我我,爱恨交织,目光投向院外满山遍野的纯白。

    师傅啊师傅,王爷爱上了一个,那么叫人头疼的女子呀。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3
第三章
    沙场上的无敌猛将,堂堂东林镇北王,对上一个生死无惧的白娉婷,败下阵来。

    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只是凝视她的双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气就烟消云散。

    谁叫他硬不起心肠,谁叫他狠不出手段?

    谁叫娉婷一见他的脸,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靥,便如鸟儿般欢畅天真,便眉头眼角都是欣然,便让人觉得,他对她的一丝儿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报,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风的柳条一样舒展和自由。风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无用,转而主动出手,似乎打算讨回八个月苦难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赏雪。

    唤红蔷打扫草亭,命漠然取来古琴,再取来美酒。

    楚北捷未进小院,便听见琴声越墙而过。

    他驻足,眯起眼睛,细听。

    清淡悠远,从容逍遥。

    由得浮云自飘,由得月转星移。沧海桑田,懒看。

    只有高山不动,静静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兽众多,不惧风雪,一遇雪停,就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采摘树上最后几只松果,你争我抢,不亦乐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这琴声更近一点。举步,转入院门中,一片纯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还有说不尽风流、道不出慵懒的心上人。

    “叮!”异声传来,琴声忽然断了。

    楚北捷大惊失色,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飞扑进亭:“怎么了?”

    白娉婷低头,捧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断的琴弦划过,赫然一道细细的血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楚北捷浓眉皱得紧紧,抓过柔软的柔荑:“疼吗?”

    红蔷在楚北捷身后探头,连忙道:“奴婢去拿药。”

    殷红的血从指尖缓缓逸出,蜿蜒一条细流,看得楚北捷心脏阵阵抽搐,又气又恼:“这么冷的天,还弹什么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觉得那道血红刺眼,抓起彷佛白玉铸就的纤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从舌间化开。

    娉婷伤口被楚北捷火热湿润的舌头一舔,忍不住露出两道弯月似的秀眉,笑出来。

    “还笑?”楚北捷黑着脸,大将军气势压制着周围蠢蠢欲动的空气:“下次不许这样不小心。”松开已经止住出血的指头,抓住娉婷的手腕:“进屋去。”

    娉婷不肯动弹。

    楚北捷回头来看:“嗯?”挑眉。

    “王爷,”娉婷灵活的眸子转动,懒洋洋竖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食指:“这个也要王爷亲一亲。”

    真是得陇望蜀,长久下去,堂堂镇北王岂不成了听从妇人的无能汉?

    楚北捷黑下脸:“不要胡闹。快点进屋……”

    话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脸上一问即过,指头蓦然放入齿间,毫不犹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过来,已经太晚,左手刚刚还圆润漂亮的食指糟了无妄之灾,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两三个深深的齿印。

    鲜血从齿印中缓缓渗出。

    “你这是干什么?”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锁紧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两手被制,毫不在意,顺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怀中,想了想,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后,脸上渐渐恢复常色,抬头,痴痴看着楚北捷,柔声道:“有王爷为娉婷心疼,就算两手尽废,从此不能弹琴,又有何妨?”

    话语笃定从容,听不出一丝虚假。

    楚北捷心胆俱震,一把将她狠狠抱紧,沉声下令:“你的生死荣辱都是我的,不许你再随意糟蹋。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若有违背,我定用军法狠狠惩治。”

    娉婷眼眶发热,在楚北捷怀中深吸一口气,看入楚北捷亮眸深处,应道:“王爷军法威严,娉婷投降了。”

    靠着楚北捷的胸膛,感觉结实的肌肉传递过来,属于楚北捷的强大力量。

    娉婷闭上双眸,轻轻启唇。“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楚北捷彷佛搂着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珍宝,侧耳倾听。

    刚毅的脸上,逸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那是当年在镇北王府,娉婷在他怀里,婉声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苍天大地在。

    怀中的白娉婷,仍在。

    ☆☆☆

    从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听见娉婷清越的歌声。

    委婉动人,听着听着,就让人不知不觉羡慕那个可以边拥抱着她,边听小曲的男人。

    红蔷对这些转变感到又惊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说:“你看看,原先那么地斗气,要死要活,一好起来,就好成这样啦。王爷是出了名的将军,可一对上自己心爱的女人,还不一样认输了事。唉,可见多厉害的人遇见了情爱二字,都一般心软。”

    醉菊麻利地将娉婷的饭菜准备好,回头瞧见红蔷犹倚在门口,遥看正在湖边偎依的两人,叹道:“王爷是强手,白姑娘是遇强愈强,真不知道老天怎么让这么两个人撞在一起了。”

    红蔷回过头来:“撞一起才有趣,除了这位白姑娘,又有谁配得上我们王爷?”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着有趣,局中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险在后头。你忘了两位王子的事了吗?”

    提起东林两位王子的惨事,红蔷也笑不出来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后。

    醉菊转身,漠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们身后。

    “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应了一声,瞥门外两道紧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却吗?

    ☆☆☆

    度过八个月的冷待,娉婷享尽了楚北捷的宠爱。爱极楚北捷不甘愿而不得不为的模样,爱极他黑着脸呵斥自己的模样。楚北捷屈尊降贵,为她亲熬粥,为她亲喂食,放下所有的公务,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动。

    她实现了许多愿望,倚在他怀里,听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梦,梦漂浮在浅黑色的阴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纵自己忽略那片无法忽略的阴影。

    “娉婷做过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过她嚷着要看星,只好开了窗,紧紧搂着她,随口问:“例如?”

    “例如对王爷……”说到一半,她闭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痴痴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个很傻的念头。”

    楚北捷低头审视她:“有多傻?”

    娉婷将目光幽幽移向被树梢隐隐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爷对我,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言罢,优美的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笑意,低声问:“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会是被王爷宠爱的白娉婷吗?”

    楚北捷脸色没有表情,眼底颜色却渐渐深沉:“别再说了。”伸手拉上窗子,将星光月色关在外面,强势而温柔地将娉婷压人柔软的床垫中。

    “天太冷,早点睡吧。”

    熟练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脱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纯白的丝绸亵衣。楚北捷大手一挥,用被子将娉婷包里起来,只露出脸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中,一把搂了细嫩的腰,让娉婷将侧脸靠在他胸膛上。

    “王爷……”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乱想。”

    呼一声,吹灭房中最后一盏灯。

    漆黑中两双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轻愁,没有闭上。

    他们贴得紧紧,听对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声音。

    “咳……咳咳……”

    “怎么?”楚北捷强壮结实的身子动了动,手抚到娉婷鬓边。

    “没……咳咳咳咳……”娉婷捂着嘴。

    “看来你自己开的药不行,喝了几剂,反而咳得更厉害了。还是叫醉菊给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总不能连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边说着边从床上坐起来,扬声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懒地坐了起来,拦道:“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看还不是一样?这样折腾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细看她眉间,果然略有困意,点了点头,重新将她搂着睡下,下令道:“现在要好好睡了,不许再胡思乱想。”

    罩子下的炭炉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娉婷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唤了过来。进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欢斜靠的长榻上并没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听见楚北捷在里面沉声道:“我们在内屋。”

    醉菊进去。

    楚北捷已经起来了,身上穿戴整齐,额头隐隐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刚刚练武回来。娉婷仍躺在床上,见醉菊进来,拥被而起,却被楚北捷一把拦住,不高兴地训道:“昨晚要叫她来,你硬是不肯。现在病成这样,还乱动什么?乖乖躺着,让醉菊给你把脉。”

    醉菊上前,坐在床边,朝娉婷浅笑:“白姑娘放心,师父说我已经学得不错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轻轻抓住娉婷的手腕,让它露出来。

    刚要用心诊脉,门后冷风忽然钻进脖子。门帘被人骤然拉开,漠然出现在门外,严肃地道:“王爷,王宫密信。”

    楚北捷浓眉一挑:“王宫密信?”

    “大王亲笔的密信。”

    楚北捷脸色立转认真,腰身一挺,如标枪般笔直,吩咐漠然:“到书房。”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醉菊:“好好把脉,用药的时候谨慎点,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药。”大步迈开,急匆匆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漠然跨入门,随即转身关上房门,取出袖中的书信。

    楚北捷接过,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鉴,信封上写着几个小小的字:北捷亲启,正是他唯一的哥哥,东林大王亲笔所书,心中不祥之兆顿显。他为了两位王子被毒杀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导了一场风起云涌,惊涛百丈的兵变,与东林王黯然分别。

    经过这番变故后,若不是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东林王绝不会来一封亲笔信。

    楚北捷和东林王是一母所生,两兄弟自幼亲密,一人为王决策,一人忠心耿耿带兵护国,感情极好。楚北捷当时激愤心碎之中誓言弃权归隐,但毕竟骨肉连心,骤见兄长的急信,哪能不为远在都城的王兄担忧?

    楚北捷撕开封口,将书信展开,凝神细读。

    信并不长,完全是东林王亲书,没有一字由他人代笔。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发沉重。漠然也不禁紧张起来,屏息等待。

    楚北捷阅过全信,负手在背,许久才道:“云常和北漠组成盟军,发兵三十万,压向我东林边境。”

    漠然跟随楚北捷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对四国兵力十分了解。东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战一场,北漠兵力并不强盛,反而是一直龟缩一角的云常养精蓄锐多时。闻言思索片刻,问:“云常派哪位大将统领人马?”

    楚北捷虽然脸色沉重,还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夸道:“漠然问得一针见血,大有长进。”眸中犀利光芒一闪,吐出一个名字:“何侠。”

    “何侠?”漠然已经猜到两分,但听见楚北捷的答覆,还是忍不住皱眉:“此人武功计谋皆高,我东林恐怕只有王爷可以和他较量。哼,云常终于忍不住要出动它的驸马爷了。不过白姑娘那边……”

    “娉婷什么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这些事情有任何联系。”

    漠然点头赞成:“确实如此。”思路转回东林军务,踌躇道:“云常和北漠盟军号称三十万,依漠然看,实际上最多十五万。以我东林目前的兵力,王爷统率全军,加上从前跟随王爷的一批骁勇将士,足可以抵挡敌人。”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3
楚北捷目光悠远,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逸出一丝苦笑:“想我东林往日东征西战,只有大军威压他国边境,怎料到会有被人压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战,不能一举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云常组成联军,现在看来,确实是本王极大的过错。”

    北漠之战被白娉婷所破,其中过程错综复杂,漠然深知其中内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谁都清楚。

    楚北捷此话一出,漠然立即识趣地闭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脸上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沉滞的空气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难。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目前敌军步步进逼,对手何侠是当世名将,没有王爷的指挥,我东林军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爷是否立即返回都城,准备迎战?”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坚毅,隐隐散发沙场上叱吒风云的豪壮气概,冷笑道:“虽说归隐,但国家有难,何侠欺我东林无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观?我立即就出发。”

    漠然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楚北捷转身道:“本王单骑赶赴都城,去见王兄。”

    “王爷?”

    楚北捷挥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战场上有本王就够了。你领着亲卫们守在这里,看护娉婷。”语气稍顿,看向窗外东边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对两位侄儿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监视此处,等待机会加害娉婷。你该知道怎么应付。”

    漠然肃然应道:“属下也早派人监视着他们,他们身手都很好,但人数不多,以这里留下的亲卫们的人数和武功,完全可以对付他们。属下只是有点担心,万一王爷走后,王后决意铲除白姑娘,如果调动军队的话……”

    “她能调动东林的哪处军队,来进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门前面,哪个领兵的将军敢轻举妄动?”

    确实如此,东林所有的军队中,谁不对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头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虑什么,眼光往墙壁上的宝剑轻轻滑过,走向前,将这把沙场上从不曾离身的宝剑取下来,置于掌上,轻轻摩娑。

    ☆☆☆

    小别院,内屋中。

    一丝惊异从醉菊眼中泄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满探询。

    娉婷含笑,带着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甜蜜,轻轻点了点头。

    醉菊倒吸一口长气,轻声问:“你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有怀疑,就自己诊了脉。”

    “怪不得不肯让大夫们把脉……”醉菊深深瞅她一眼,叹道:“姑娘也太胡闹了,明知道已经有了,还闹那种不肯饮食的事。王爷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腾了两条小命?”不赞成地摇头,又问:“王爷知道吗?”

    娉婷一向的潇洒风流中,竟有了一点点不常见的羞涩,婉声向醉菊低问:“让我亲口告诉他好吗?”

    醉菊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但我可先说好,姑娘已经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够了,现在开始要好好调养,行动饮食,都得听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弹琴,晚上吹着冷风观星。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请王爷过来,让王爷禁你的足,连床也不许你下。”

    她越说越认真,娉婷忍不住轻笑起来,柔声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错了。”

    她声音婉转动听,姿态飘逸舒展,只浅浅一笑,眉头眼角如美艳了十倍,看在他人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软言酥语一送,倒不忍再加责备,只好握着她纤细手腕,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中暗叹,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世佳人,如此风韵,不近身则罢了,一日近了身,谁又挡得住她千般婉转心思,独步风流。

    既替楚北捷欢喜,又为楚北捷忧心,正叹息间,瞥到楚北捷进来,醉菊连忙站了起来。

    “王爷来了。”

    “把脉了吗?”楚北捷问:“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扫娉婷一眼,答道:“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调养。醉菊先下去开方熬药吧。”出了房门,给娉婷一个单独面对楚北捷的机会。

    娉婷斜靠在床头,眼波随着楚北捷转动,见楚北捷靠过来,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动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爷坐过来,娉婷有话要告诉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视线落到他手中的宝剑上,奇道:“王爷要去练武吗?为什么拿着宝剑?”

    “本王现在就要赶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详心中最美丽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宝剑交给娉婷:“你还认得这把宝剑吧?本王腰间双剑,其中一柄离魂,和归乐定五年不侵之约时已经作为信物给了何侠。这柄神威,和离魂是一对的。”

    娉婷骤闻楚北捷要离开,脸上原有的喜悦一扫而光,接过沉甸甸的宝剑,低头凝视剑鞘上精致的花纹,默然不语。

    楚北捷又道:“这里地处偏僻,我留下漠然和亲卫们保护你。万一……万一这里出了什么我预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这柄宝剑飞骑到南边二十里处的龙虎兵营,向那里的大将军臣牟求援。他认得我的剑。”

    叮嘱完后,见娉婷脸上一片落寞,不禁举手,用粗糙的大掌抚平她额头的发丝:“怎么不作声?”

    娉婷把神威宝剑平放在床头,缓缓靠进楚北捷的胸膛,彷佛要从这里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声问:“王爷是要去打仗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胆敢进犯东林?”感觉楚北捷身躯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捂住楚北捷的嘴,仰头道:“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楚北捷见她楚楚可怜,情不自禁将她用力抱紧,沉声问:“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娉婷静静看他良久,问:“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现在只剩不过十五天,如果真要赶回来,快马来回,在王宫逗留不可以超过四天。

    目前边境具体军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轻易下断定四天能否从王宫脱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为意,眸中藏着温馨的笑意,抬头对楚北捷道:“王爷是天生将才,此地到王宫,来回路程十一天就够了,四天的时间,足以使王爷取得大王亲授的兵权。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动,问:“什么重要的事?不可以现在告诉我么?”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点点倔强和任性,摇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选个难以忘却的好日子说才行。”

    楚北捷还要再问,漠然已经大步跨入屋中,禀报道:“王爷,一切准备妥当。”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问:“是否晚点出发?”

    “不,立即出发。”楚北捷松开娉婷,将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丝散开,秀美无伦,刚毅英气的脸上露出怜惜,终于开口道:“我会尽量赶回来。”

    深深凝视那顿时透出欣喜无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转身,跨出房门。

    最好的骏马喂饱食粮,已经在大门处嘀哒嘀哒踏着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扫。

    漠然咬咬牙,对他重重点了点头。

    楚北捷这才收回视线,对门前留守的众多亲卫扬声道:“本王到王宫领了大王的授命,会赶回来与你们会合,再往边境接管兵权。小子们,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错!”

    众亲卫都是沙场上厮杀出来,身经百战的老手,一听见有敌人大兵压到自家国境,热血早就沸腾起来。楚北捷此言一出,个个斗志昂扬,轰然应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马上扬鞭,坐骑撒开四蹄,在积雪上飞奔而去。

    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的背影,在远去的视线中越显刚强。

    娉婷在屋中,静静拥被而坐。

    听见墙外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秀眉微动,知道楚北捷已经起程,心中一阵空空落落。

    “王爷知道了吗?”

    她抬头,才发现醉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内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来时,我就告诉他。”

    醉菊不解,带着点焦急道:“姑娘和王爷直说了就好,为什么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么越是聪明人,到了这些时候越是喜欢弄些玄虚?这样下去,没事也要闹出点事来。”

    娉婷蹙眉,摇了摇头,边思量着边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提出要立即赶回都城,我的心里就开始不安,生怕东林都城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关键时刻,王爷也许需要临危决断,越少羁绊越好。我有孕的消息还是暂时不要让王爷知道,免得成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惊讶地打量了娉婷一眼,声音放轻了一点:“漠然曾说姑娘有帷幄千里之才,听姑娘的语气,是不是猜到什么端倪?”

    “能猜到什么呢?”娉婷苦笑:“我已经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阳凤的最后一封书信,只告诉她则尹已经归隐,再无其他。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3
也许阳凤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参与那些烦人的争权夺利吧。

    东林与归乐、北漠两国都曾有过大战,三方兵力都有损伤。到现在,真正有实力挑战东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战局之外的云常。

    只是,云常为什么一改只守不攻的国策,胆敢威胁以军力强盛闻名的东林?

    她回头看醉菊一眼,眉目间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担心,不管时局怎样变化,有两点我敢绝对肯定。”

    醉菊听她柔声话语中带着强大的自信,不由追问:“哪两点。”

    “第一点,不论东林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王爷都可以战胜。”

    这点醉菊当然同意,点头称是,又问:“那第二点呢?”

    “第二点吗?”娉婷眼波流转,透出隐约的自豪:“不论王爷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难,他一定会及时回到我身边。”

    醉菊愕然。

    这位聪明难缠的姑娘对王爷一试再试,怎料到了此时,她会对王爷的情意如此充满信心?

    娉婷对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为然,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慵懒地伸个懒腰:“有了这两点保证,其他的事情又何须我劳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顾我肚里的孩子吧,等王爷回来,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醉菊应了一声,出门去看正为娉婷熬制的草药。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爷已经走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么事吗?”表情有点紧张。

    醉菊摇头,认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独有的憧憬表情,幽幽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么安心的事情。”

    连叹了好几声,又感伤又羡慕,扔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药了。

    ☆☆☆

    楚北捷快马上路,隐居处附近,立即有两只矫捷的信鸽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急速飞离。

    这位威震四国的将军,即使归隐山林,旁人又怎么敢忽视他的存在。

    东林王宫中,威仪的东林王后缓缓步过长达百步的中庭,身后只有四名贴身侍女相陪。王后在一扇肃静的木门后停下脚步,挥退身后侍女,单独走了进去。

    “大王,”徐徐坐在东林王的床前,审视夫君的面容,东林王后关切地问:“吃了霍神医命人快马送来的药丸,大王的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东林王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后的手腕:“让王后担心了。”目光移向空无一人的房门处,问:“王弟有消息吗?”

    “刚刚接到消息,镇北王已经出发,很快就会到达都城。”王后将呈报上来的消息俱实报告:“他并没有带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经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镇官吏小心照应。”

    略顿了顿,垂下眼帘:“镇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里。”

    “他是为了不让你我伤心,不愿让白娉婷出现在我们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东林王猛咳两声,苍白的脸透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润,目光一黯:“一切都准备好了吧?”

    王后点了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责,为了国家,王族中人有什么不可以牺牲?”

    说是如此说,一向不露声色的端庄容颜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忧愁。

    东林和归乐、北漠两国大战,兵力已经有所损耗。楚北捷在都城兵变后归隐山林,更是给予东林这个原本强盛的国家一次巨大的打击。

    若不是楚北捷当机立断,放弃兵权完全归隐,东林不知会分裂到何种地步。不过纵然如此,东林军队的军心已经动摇。

    短短一年,四国势力此消彼长,隐隐露出锐意的,正是逐渐由新驸马爷何侠掌握军权的云常国。

    这次云常和北漠联军忽至,三十万敌军来势汹汹。东林这个向来到处称霸的国家竟手足无措,生了怯意。

    ☆☆☆

    就在这个时候,何侠的亲笔密函却经由极秘密的管道,送到东林王后的手上。

    三十万大军压境,要的只不过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白娉婷。

    那个害死他们稚儿的女人,那个被楚北捷恨透了却也爱透了的女人,竟是东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难堪非常?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却绝没有让人置疑的地方,何侠的亲笔信上,盖着堂堂云常国的国玺,附有云常耀天公主的亲笔画押。

    东林王招来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讨。

    “镇北王不会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会为我们打胜这一战。”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进言:“以敌军的兵力,就算镇北王可以取得胜利,那也是一场血战,我东林兵士会死伤无数。”

    东林王环视这几个跟随身边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声。

    那么多的年轻的生命,他东林王族保护的臣民,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爱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东林的镇北王,他就应该知道,不值。

    “王后……”东林王在夜深人静时,将已经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寝宫。

    久久注视着王后脸上尊贵而决然的表情,东林王轻声叹气:“寡人知道,王后在王弟的隐居别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马,想报杀子之仇。”

    王后脸上毫无波动,坦白道:“不错。”

    “可王后,一直都没有给出动手的诏令。”

    王后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毕竟是镇北王最心爱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镇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亲弟弟,还是守护东林的镇北王,我东林的一道无法攻陷的天堑。臣妾再无知,也断然不会为了自己的感受,而毁去国家的柱粱。”

    东林王与她结发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两个儿子,心如刀割,将她软软的柔荑抓在掌中,紧紧握住:“王后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东林最威猛的大将军,威震四国的镇北王,怎么可以原谅那个毒杀了东林年幼继承人的女人?

    王后别过头去,忍住眼中泪光,镇定地问:“何侠已经遵守诺言,在边境退兵三十里,等待消息。大王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东林王闭目长思,终于沉重的开口:“派出亲信,接应何侠的一队人马前往王弟的隐居别院,带走白娉婷。都城这边,不惜一切代价,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将王弟留在王宫里。”

    东林王的亲笔书信,就这样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爱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这样将无法忘记家国重任的楚北捷,诱离白娉婷的身边。

    楚北捷已经出发,披星戴月,挥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骑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宫中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亲哥哥东林大王的心上。

    ☆☆☆

    寝宫中,两下无人。

    王后看着东林王日渐消瘦的病容,终于问了几名心腹大臣在东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个问题。

    “当边境敌军退去,镇北王知道隐居别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侠的人马掳走后,我们该如何向镇北王交代?”

    东林王脸色毫无血色,郁郁中,却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刚强坚毅,带着王者才具有的笃定和骄傲答道:“不必解释。只要他还是寡人的亲弟弟,只要他还是东林的镇北王,只要他身上还有一丝东林王族的热血,就应该明白面对国家大义,该如何取舍。”

    王族,就是要有舍弃自身的精神,将国家和个人连成一脉。

    再心爱的女人,比不上东林一片贫瘠的土壤。就如东林王的丧子之痛,不能以失去东林的镇北王为代价发泄。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战场上永远代表着东林的镇北王,永远不该忘记这点。

    楚北捷心怀热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闲自在,放歌别院。

    他们不知道,与世无争的生活,从来不是他们这种人可以拥有的。

    权势、战争、谋略、甚至亲情织就的天罗地网,已经布好。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临去前深邃的一眼让他整晚神经紧绷,不敢丝毫怠慢地看顾着屋内的娉婷。

    谁知道她那张血色并不饱满的唇中跳出了什么话,竟使一向不动声色的王爷失了分寸?

    一夜风雪大作,没有停歇过片刻。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5
第四章
    楚北捷在朦胧的晨曦中到达都城。

    远远看去,高耸的城墙威严雄伟,熟悉而陌生。楚北捷眯起眼睛,注视良久,才策马前行,在前来迎接的众人面前翻身下马。

    “王爷!”

    “王爷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

    迎接的不仅仅是都城的官员,还有夹道两旁的都城百姓。他们强大的保护者,一度远去的镇北王,回来了。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芒,只有知道内情的三两位东林重臣,悄悄别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掩饰眸中泄漏的一丝不安。

    负责迎接的是东林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楚在然,他站在众官之首,向挺直着身躯,威仪不曾稍减的楚北捷庄重地行礼,直起老迈的腰身:“王爷,您总算回来了。”昏花老眸中有遮盖不住的欣喜激动。

    “老丞相。”楚北捷一手挽了这位为东林耗尽了一生心血,满头白发的老臣子,一手将浸满了汗水的缰绳仍给身后的侍从,双目炯然有神,边走边问:“情况如何?”

    “不好。”楚在然和楚北捷并肩走在通往王宫的大道中,接受两旁百姓欢呼鼓舞,压低的声音中带了点夕阳西下的老态:“大王病了。”

    “王兄?”楚北捷浑身一僵,脚步停了下来。片刻后,才举步继续前行,眉头紧紧锁起,沉声问:“怎会如此?”

    “自从王爷隐居之后,大王就病倒了。前胸痛楚难忍,夜夜无法入睡,大夫说这是心疾,只可以慢慢调养。最近暴雪连连,病情更加严重,已经缠绵病榻多日。”楚在然话中有浓浓的忧愁:“就算没有云常和北漠的联军压境,老臣也打算恳请大王将王爷召回来。”

    楚北捷一颗心渐渐下沉。

    与此同时,楚北捷离开隐居别院的消息,已经抵达北漠边境的老山。

    阳凤蓦然抬头,满脸震惊地看着则尹:“何侠领军压境,楚北徒竟然留下娉婷,独自赶往东林都城?”

    则尹一脸严肃,点头道:“是的。”

    “天啊!”阳凤惊呼一声,跌坐在红木方椅上,一手支撑着椅把,掩面道:“娉婷一定还没有把事情真相告诉楚北捷,否则楚北捷不会为了避嫌,而不将娉婷带在身边。他一定以为何侠和娉婷还是主仆情深,根本不知道何侠对娉婷做了什么。”

    则尹见娇妻担忧,命人将满脸天真笑容,根本不知道大人正忧愁些什么的小儿子抱出房间,从背后抚上阳凤的肩膀,安慰道:“楚北捷是个真正的英雄,他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女人。”

    阳凤娇柔的小手反按在则尹的大掌上,愁绪郁结眸中:“我还深深记得娉婷临走前,向我谈论何侠的语气神态。我真不明白,北漠王怎么会那么糊涂,竟为了区区珍宝和何侠结成同盟,兵压东林,难道他不知道惹出楚北捷的下场吗?”她似乎想到什么,怔了一怔,抬头寻找则尹能使她安心的脸庞,问:“夫君为什么如此安静?夫君纵横沙场多年,是不是看出不妥的地方?”

    则尹心里正为此事着急,见阳凤担忧地盯着他,无法隐瞒,只好坦白地回答:“联军压境后,何侠立即下令后退三十里。依我看,他并不想和东林真正动武,只是想利用兵威,向东林强求某些东西。”

    阳凤晶莹乌眸一眨也不眨,等他继续。

    则尹长叹一声:“若楚北捷出山率军,以东林的兵力,足以和云常北漠盟军一拼。不过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双方死伤惨重。”

    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

    何侠向东林王室提出的要求,绝对是东林王室乐于接受的,否则血战在所难免。

    有什么东西,是对于东林王室而言毫不重要,却对何侠而言相当重要的呢?

    阳凤明白过来。

    凤眼骤然睁到最大,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阳凤紧紧拽住则尹腰间的衣带,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娉婷!”她急促而尖锐地低呼一声,看向则尹:“他要的是娉婷。”

    则尹低头怜惜地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为什么?”阳凤咬牙:“他还害得娉婷不够吗?这个狠心的何侠。”愤怒在她胸膛里跳跃,使她霍然站起,面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层峦叠幛。

    不能让娉婷再受到任何伤害。

    深深呼吸冬日的冷空气,平缓急剧起伏的胸膛,阳凤恢复冷静,眼中渐渐盈满坚决,背对着则尹,低声问:“夫君可以帮阳凤一个忙吗?”

    “你要再写一封信给娉婷?”

    “不。”阳凤缓缓转身,带着无比的韧性,看向面前她打算依靠终生的男人,一字一顿道:“我要夫君写一封亲笔信,给楚北捷本人。”

    楚北捷一步一步踏上王宫高高的阶梯。

    冬日难得的艳阳当头,他站在寂静的大王寝宫门前,却能从心底感觉到里面散发出来的哀伤沉痛。

    没有人来打搅他,宫女、侍从们都散去,连楚在然也退下,剩他一人,独自站在兄长的寝宫门外。

    他叱吒沙场,不可一世,现在,却不敢伸手推开门前的一扇木门。

    东林王的心疾缘于丧子之痛。

    爱着白娉婷,就等于负了他唯一的兄长。

    两边的较量早已展开,从王后安插在隐居别院附近的高手开始,两方隐隐对峙,只差没有真正动手。

    他背叛了他的兄长,他从小到大仰慕的对象,他曾经誓言效忠的王。

    脚步如有千斤重,他几乎抬不起来。

    没有等到他伸手去推,木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楚北捷猛地抬头,看见一张熟悉而消瘦不少的脸。

    “王嫂……”

    王后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审视楚北捷片刻,露出一个从心底感觉疲累的笑容,低声道:“镇北王回来了。”

    声音清淡无波,那曾经震动整座东林王庭的丧子的恸哭,那场骤起的闪烁着火光的兵变,彷佛已经在很遥远的从前。

    楚北捷百感交集,沉声道:“我回来了。”

    王后似乎略有点晕眩,止了止脚步,闭目,幽幽道:“大王一直在等你,进去吧。”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迳自离开。

    楚北捷的目光跟随她坚强的背影远去,直到王后转入墙后,才将视线投射到已经开了一半的木门上。

[ 本帖最后由 119139107 于 2007-11-5 10:11 编辑 ]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7
深深呼吸一口长气,他伸出双手,推开了木门。

    跨入寝宫,恍似被无尽的黑暗包围了,病中的东林王眼睛畏光,大幅的垂帘从窗前直铺到地面,遮挡了所有光线。紧紧关上木门后,屋中的一切如同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一处正摇曳摆动的烛火。

    金壁辉煌的宫廷,竟有这般幽暗阴森的时候。

    楚北捷移动脚步,在涂满了金漆的大床前止步。

    “王兄,”他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回来了?”东林王清瘦了,不过精神还好。定定看着他,彷佛要将弟弟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清楚,隔了很久,眸中有了几分兄长的欣喜,似乎总算确定自己的王弟已经回到身边,微微笑道:“寡人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出王者有力的大手。

    两只抓惯了宝剑的大掌,血脉相连地紧紧握在一起。

    “王兄的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眼睛畏光,胸口偶尔会疼。正在吃霍雨楠的药。”

    楚北捷感受到兄长掌中的力量与刚强,心里轻松不少,一撩下摆坐在东林王床边,温言安慰:“王兄宽心养病。边境宵小人数虽多,却比不上我东林精锐。等北捷率师凯旋之日,王兄的病早就好了,可以在城楼上眺望我东林的凯旋旗帜。”语气中充满了目空一切的豪迈。

    东林王眼里泛着柔和的光,看着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这位亲弟至情至性,生在王族,未必是一件好事。

    “敌军目前只是隐隐威胁边境,尚未交锋。局势未稳,我东林如果惊惶失措,立即出动镇北王,岂不惹人笑话?王弟先在王宫多持几天。”

    楚北捷对战局从不轻忽,容色一整:“王兄不要小看这次联军,何侠不是虚有其名之辈。依我看,还是请王兄立即给予军权,让我可以领兵直赴战场。”

    东林王知道楚北捷出入沙场,行动迅猛,反应奇快,最是心细如发,任何一丝破绽都能让他瞧出端倪。

    万一故意推搪,楚北捷定立起疑心。

    想起兄弟两人感情深厚,相互信任,现在却要用计诈他留下,东林王心里一阵苦涩,点头道:“王弟说得有理。”

    楚北捷对前线每位将军了若指掌,用军事拖延的话,立即就被他看出不妥。

    东林王边思索着边道:“兵符在临安将军手中,寡人已经遣人将他从前线急召回来,最晚后日晌午就会到达。待寡人授了你兵符,就立即为你送行,让你领兵出发。”

    楚北捷自从兵变之后,第一次与王兄谈及兵权,没想到王兄全无芥蒂,如此爽快,来时的种种忧心都不翼而飞,霍然站起,沉声保证:“王兄放心,无人可以侵犯我东林一寸土壤。”

    退出大王的寝宫,楚在然已经等候在外,脸上多了一点笑容:“老臣听见大王的笑声从寝宫传出。王爷回来,大王十分高兴呢。”边带路边解释:“王爷的镇北王府已经一年没有人打扫了,所以大王命人安排王爷住在宫内。这也是都城百姓盼望看见的,毕竟王爷已经隐居了一年,大家都希望看见和大王和睦的镇北王。”

    到了几乎位于王宫中央的昭庆宫,楚在然击掌唤人,十几名侍卫和宫女从宫中鱼贯而去,对楚北捷行礼。

    楚在然道:“这处宫殿是老臣特意命人收拾过的,宽敞舒适,旁边就是王爷往常最喜欢游玩的梅园。”

    楚北捷锐利目光从侍卫们身上一扫,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不动声色,点头道:“知道了。”

    别了楚在然,跨步进入大门。

    东林王宫是楚北捷从小生长的地方,直到成年后被册封为镇北王,才另起镇北王府,搬到王宫之外。

    娇艳的宫女盈盈围绕,柔声道:“王爷一路辛苦了,让奴婢伺候王爷沐浴吧。”

    眼波似烟,笑靥如花,入不了楚北捷无动于衷的眼睛深处。

    “本王征战沙场,沐浴从不用人伺候。”楚北捷随手挥退。

    他虽是王爷,却不常养尊处优,十几岁就开始戎马生涯,毫不以为苦,天资聪颖加上性情坚毅,成为举世闻名的护国大将。

    连日来的风尘被洗涤干净,一身清爽,确实舒服多了。

    虽然劳累,楚北捷精力却仍旺盛,穿着宫中舒适轻便的长衣,站在楼上,看眼底那一片梅院。迎着风的身形挺拔修长,俊美轮廓棱角分明,几缕犹有湿气的黑发垂在额前,显出几分不为世俗羁绊的豪放不羁,让偷眼瞧他的年轻宫女们,个个心跳不已。

    梅花正盛开,和隐居别院中一样,空中逸着淡淡幽香。

    只是因为少了那在树下抚琴的纤细身影,这王宫就变得,远远比不上远山围绕中的隐居别院。

[ 本帖最后由 119139107 于 2007-11-5 10:12 编辑 ]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07
此番回到东林王宫,每处亲切的景致都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以往宫廷中的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一年隐居,居然再见不到一个旧人。王嫂态度冷淡,想起自己护着她的杀子仇人,这样已经算是最理想的境界。王兄有病在身,楚北捷不欲多去打搅,专心等待兵符。

    每日来去的都是那几名老臣子,年轻军将竟然一个也没有。楚北捷不经意地提起,楚在然老成持重地开口:“现在边境上有敌军窥视,大王有令,凡是年轻的将领除了已经派往前线的,一律在家随时待命。等王爷兵符一到,便可以召之即来。”

    东林惯例,大战在即,军事将领往往奉命在家,不得随便走动,以防征调时寻不到人。楚北捷寻不到一丝破绽,在昭庆宫中耐心等待,不知不觉中,越发想念隐居别院处的琴声歌声。

    那倚在榻上,青丝随意铺展枕上的娉婷,如印在脑海中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浮现。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她脸颊微红,笑得温柔。

    “我会尽量。”

    楚北捷并没有对娉婷一口答应,却思念着那双透出欣喜无限的明亮眸子,暗中计算归期。

    不知为河,临安将军却误了归程,一路风尘仆仆,到达王宫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

    楚北捷早等得不耐烦,得了侍从们传来的消息,从床上一跃而起,双眼冒着精光,沉声道:“竟敢误了军中的归期,此将不可轻饶。”

    穿戴完毕,向大王寝宫急行。走到半路,走廊那头竟猛然钻出一人,跪在楚北捷脚下,轻声道:“王爷,丽妃娘娘有请。”

    楚北捷骤然停步,手按在剑上,低头审视这位年轻的宫女。月光下低垂的头让人看不清眉目,只有粉嫩的颈项温驯地弯曲着。十五六的年纪,竟然在深夜宫禁中拦住镇北王的去路,胆子实在够大。

    “你怎么知道本王会经过此地?”楚北捷眸中闪着寒光。

    那宫女听他语气森冷,身躯微微颤抖,怯生生道:“自从王爷进宫,丽妃娘娘就派了奴婢几人轮流在此守候。这是昭庆宫通往大王寝宫的必经之处,只有今天王爷身边才没有旁人跟随,所以奴婢斗胆,拦住王爷去路。”

    “本王有军情要处理,没空理会什么丽妃娘娘。”楚北捷扔下一句话,抬腿就走。

    那宫女虽然年幼,却极忠心,猛然向前抱住楚北捷的双腿,压低声音急促地说:“王爷,这事比前线军情更重要,关系到东林王族的将来,求王爷见一见丽妃娘娘吧!”

    楚北捷识人无数,善辨是非,见她语气笃定,眸子敢不躲避自己的视线,不似在说假话,又联想起这两日在王宫内感受到的奇怪气氛,看了看大王寝宫墙外摇曳的火光,低声道:“带路。”

    宫女又惊又喜,愣了一会,才应道:“是。”站起来,领着楚北捷向走廊尽头走去。

    在夜色中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楚北捷知道已经到了东林王的后宫。他小时候常来玩耍,刚识人事之初,也曾和这里美艳的宫女有过纠缠,东林王对他信任有加,从不以为意,因此深夜中被引到这里,楚北捷一点也不介意,胆壮心定,跟着宫女从容迈步。

    宫女在一处崭新的宫殿前停步,楚北捷猜在里面的多数是王兄的妃子,可丽妃这个称号,却从来没有听过。

    宫女回头看了楚北捷一眼,领头进了殿内,轻轻唤道:“娘娘,王爷请来了。”

    殿内人似乎有着心事,深夜仍尚未入睡,立即应道:“快请进来。”声音软腻,说话中带着总算放下心来的舒缓,彷佛可以见到楚北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一样。

    楚北捷戎马为乐,生性坦荡,大步走了进去,虎目警觉地环视殿中一周。

    殿内烧着炉火,烘得到处暖暖的,一名年轻的宫装丽人端坐在大殿中央,向他嫣然一笑:“丽妃见过镇北王。我身子不便,就不起来给镇北王行礼了,请镇北王恕罪。”一边说话,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温柔地搭在自己突出老大的小腹上。

    楚北捷终于明白,那宫女为什么敢说此事牵涉东林王族的将来了。

    他盘腿坐下,抿唇不语,双眸炯炯有神,打量这位丽妃娘娘半晌,才皱眉道:“本王时间不多,娘娘有话请讲。”

    “镇北王果然有大将风度,毫不拖泥带水。”丽妃眉目温柔,举手掠了掠自己耳侧的青丝,似乎想起自己为难的处境,轻轻蹙眉,缓缓将事情道来:“我在七个月前,被大王册封为丽妃,至于原因,我想镇北王已经猜到了。”她低下头,爱怜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

    “为大王生下子嗣,那是后宫每个女人最大的心愿。丽妃蒙上天宠幸,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安生下孩子,报答大王的恩宠。但深宫之中,丽妃孤身难以自保,自从得知镇北王会回来,丽妃就日夜盼望。王爷,你是东林的中流砥柱,望你可以为丽妃作主,保护我腹中的孩儿平安出生。”

    楚北捷露出一丝讶色:“难道东林王宫之中,竟有人敢加害怀孕的王妃?你既然害怕,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王兄?”

    “大王病得厉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大王了。”

    “是谁要害你?”

    丽妃垂眼不语。

    楚北捷醒悟过来:“是王后?”

    “哈哈哈……”见丽妃轻轻点头,楚北捷蓦然仰头大笑,盯着丽妃的双眼,冷冷道:“我王嫂是何等人物,深宫之中,她若不肯容你,你怎有命在这里安然无恙等着临盆?本王还有事,懒得追究你今日之过,就此告辞。丽妃娘娘日后如果再想随意派人拦截本王道路,最好三思。”扔下冷冽的警告,楚北捷长身而起,展现出强健完美的身躯。

    走到殿门处,背后的丽妃娘娘声音已经转为清冷:“因为白娉婷。”

    楚北捷骤然止步,回头,锐利的视线直逼丽妃。

    “你说什么?”

    “我有孕,王后本来比大王更欢喜,毕竟东林王族有后。王后连月来对我体贴有加,宛如亲生姐姐。但最近几天,王后却忽然对我态度完全转变,偶尔在宫中相遇,王后的眼中也充满了恨意。骤然间,我身边危机四伏。”丽妃幽幽叹道:“这一切,都因为白娉婷。”

    楚北捷走了回来,如同查看俘虏答话是否有假般,认真审视着她的表情,双眉锁起:“娉婷和这事有什么联系?”

    “不知何人向王后泄密,说出我曾和白娉婷相识的往事。”丽妃苦笑:“白娉婷毒杀了王后两位王子,令大王失去继承人,我怀着也许会成为东林王储的大王骨血,却和白娉婷有关系。若镇北王是王后,会联想到什么?”

    “你认识娉婷?”楚北捷眯起眼睛。

    丽妃无奈地叹一声,仰头毫不逃避地直视楚北捷,坦言道:“我是在镇北王与归乐定下五年不侵协定后,归乐大王何肃送给大王的美人。我从小在归乐王子府长大,怎么可能不认识鼎鼎大名的白娉婷?”

    楚北捷眸中射出犀利光芒,直逼丽妃眼底深处,脑中默默思索这其中曲折。

    如果王后真的认为丽妃与白娉婷有关系,那么她腹中的王兄骨肉,确实难以保住。

    “王爷,为了东林的血脉,只求王爷在我临盆前留在宫中,不让王后下手加害。我临盆在即,王爷连几天的时间也吝啬吗?”丽妃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泣不成声。

    楚北捷愁肠郁结,长叹一声。

    丽妃腹中的若是男孩,那将是东林未来的储君。

    东林已经牺牲了两位王子,再也禁不住牺牲这恐怕是最后的一位了。

    次日清晨,东林王依照承诺,将临安将军带回的兵符当众授予楚北捷。

    “王弟,一切预备妥当,王弟可以随时出发。”或者真的因为亲弟归来心情好转,东林王身体恢复不少,已经可以短时间的上大殿见臣子。

    楚北捷接过兵符,却显得踌躇,他这一半生中,鲜有欲言又止的举止,思索片刻,向东林王禀道:“王兄,我有要事,需在王宫中多待两天。”

    从到达都城当日算起,这已是第四天。

    六天后,就是他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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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3
第五章
    远山中的隐居别院,平静得似人间仙境。

    亲卫们守卫在外,侍女们伺候内屋,都是年轻男女,门廊处,来来往往,熟悉的脸,目光偶尔撞在一处,不知怎么多了一点脸红心跳,有了春的味道。

    红蔷见有醉菊与娉婷为伴,乐得溜去外面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阳一旦高悬,地面的冰便淅沥淅沥化成水上的小片纯白。醉菊最担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都必定形影不离。

    “小心脚下,当心滑。”

    娉婷在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梅树下攀枝,转头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与其浪费唇舌,不如过来帮我。”

    醉菊无奈,走过来,帮她将梅枝压低,看她专挑树上半开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细摘下来。

    “不是摘来插在屋里吗?”

    “不是。”娉婷灵巧的眼眸转动,透出一丝狡黠:“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开的梅花?让人想起焚琴煮鹤。

    娉婷兴致很好,一边将采摘下来的花瓣轻轻放入小碟中,一边道:“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书卷,上面有说含梅生香的,古书里又有说梅花也可以入药的。我打算将半开的梅花瓣用归乐的法子加绍酒、白糖、粗盐、冬菜梗子腌了,藏在坛子里面,再将坛子带泥熏上一熏,等王爷回来,正好开坛尝鲜。”

    醉菊咋舌,连忙提醒:“梅花入药我可没有听师父说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药效。给王爷尝鲜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随便乱尝。”

    “知道了。”娉婷应了一声:“我现在哪天不按醉菊神医吩咐的饮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调理有方,娉婷的脸色确实红润多了。

    “可惜现在是冬天,花的种类不多。到了春夏两季,更可以多弄几道鲜花菜肴,单单是芍药,就有至少五种烹调的方法。”娉婷采了片刻,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肚子里怀着楚北捷的骨肉,再不敢逞强,一旦觉得累了,将手中的半碟花瓣交给醉菊,两人一道回屋。

    “又快天黑了。”娉婷遥视天边灿烂的落霞:“王爷!应该已经被东林王授予兵符了吧?”

    她猜对了一半。

    楚北捷已经取得兵符,却没有——踏上归程。

    楚北捷默默守护丽妃宫殿,脸上平静无痕,实际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经错过启程的日子。

    等待着与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该怎样失望。

    他不忍心,想像那双明亮眸子充满失望的模样。

    “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她已经失望了一次。

    还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丽妃、楚在然、所有的巨子百姓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声、她的歌声、她纤纤的十指、她淡红的唇、她优雅的姿态,是如何让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宫宏伟而空洞,佳肴美色无数,思念却无药可解。

    “我会尽量回来。”

    他只想深深搂抱住瘦弱的身躯,带她赏春花秋月,带她看月圆月缺,带她策马战场,纵横四方。他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让她受一丝的苦。

    可国家延续的大事,又怎么可以和区区一个女子小小的心愿相比,即使她——是他深爱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过,东林大王的血脉,却只剩这么一条。

    他并不知道,派出的向娉婷报信的侍从,已经被王后使人在宫门外截住。

    王后一早脸色欠佳,沉默地走进大王寝宫,朝东林王缓缓行礼,坐在他面前,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挥退。

    “王后的脸色,为什么这般难看?”等左右退下,东林王才开口询问:“王弟不是留下了吗?”

    王后头戴由珍珠穿缀而成的凤冠,挺直着纤腰默默端坐,似乎心里藏了无限烦恼,一时反而不知道如何说起才好。

    直到在心里斟酌妥当,王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东林王面前,用沙哑的嗓子道:“这是刚刚截获,差点就传递进宫里的书信。收信人是镇北王,大王绝对猜不到写信的人是谁。”

    东林王拿起书信,略一细看,愕然道:“北漠上将军则尹?”王后似乎非常激动,死死咬住下唇,颤声道:“内容惊心动魄,请大王仔细看看吧。”

    很长的一封信,东林王不敢怠慢,每个字小心地阅过,直到一柱香完全烧完,看见最后一行上的总结——罪魁祸首,实何侠也。脑海中一阵五光十色,几乎看不清眼前视野,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稳坐椅上,对上王后哀伤的目光,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徐徐道:“王后怎么看?”

    “臣妾已经命认识则尹的人来看过此信,确实是则尹的字迹。上面则尹专用的印鉴,更不会是假的。”

    “则尹应该和王弟没有交情,为何会给王弟送这封信?”

    “不论如何,则尹绝对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谎的必要。他揭露何侠和北漠王勾结的内幕,已经冒上了被北漠王严惩的风险。”王后目光略微呆滞,看着东林王的脸庞轮廓,忽然闭起双目,无法控制地颤动双肩,凄声道:“何侠……我可怜的孩子,竟是何侠……”

    忍不住俯在东林王肩上,恸哭起来。

    东林王眼中射出深深的沉痛,爱抚王后的脊梁,低声道:“这样说来,白娉婷并不是凶手。”他顿了顿,问:“王弟知道吗?”

    王后哽咽着,摇了摇头,良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若白娉婷不是凶手,那任何侠派人将她掳走的事,该如何处置?”

    东林王不语。

    他站起来,露出一个极为挣扎的表情,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后,沉声道:“白娉婷是不是凶手,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是为了东林士兵的鲜血不要白白流淌,才用她与何侠交换的。身为东林王族,只有国恨,没有家仇。”

    王后充满敬意地看着丈夫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只为东林而设,足以撑起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点了点头:“不管白娉婷是否无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威逼东林边境的大军退去。对方的一队兵马大概明晚就能到达隐居别院,镇北王无所察觉,又要保护丽妃腹中的胎儿,绝不会中途赶回去。”

    想起竟要与杀害自己亲儿的何侠做交易,心脏一阵绞痛。这堂堂一国之母,岂是常人可以当的?

    “对了,说起丽妃,”东林王皱眉道:“昨晚御医过来禀报,说丽妃受了惊吓,胎气有点不稳。”

    王后一惊,她为了留住楚北捷,给了丽妃危机四伏的暗示,又派人从中指点,教她向镇北王求救。

    丽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面对楚北捷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流露,诱楚北捷进圈套。不是这样重重机关,牵连着东凡王族的命脉,怎能让心急着回去见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宫中?

    但,丽妃腹中孩儿,确实是大王珍贵的骨血,若因为这次惊吓有什么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气不稳?大王不要心焦,这孩儿是大王的骨血,一定会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这就下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王后的说话。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4
“大大大……大王!”丽妃身边亲随的小宫女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高声道:“丽妃娘娘胎动了,娘娘要临盆了!”

    王后一怔,走前一步,站在宫女头顶上急问:“怎么这么怏?御医上次诊脉,不是说还有七八天吗?”

    宫女偷瞧王后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说不定就是遭了这后宫之主的毒手,低头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里,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乱滚。吓得奴婢们不知道怎么才好。”

    王后对丽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儿却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无后?闻言倒真的慌了,喝问:“御医呢?御医到了没有?”

    宫女结结巴巴道:“已经……已经派人去请了。”

    “大王!”

    东林王眼里也逸出一丝紧张,握着王后的手,安慰道:“王后不要焦急。丽妃身子向来结实,再说,早七八天临盆也不是什么异事。”

    携了王后,匆匆赶到丽妃的寝宫。

    寝宫外已经站满了侍从宫女,几名专门负责官中娘娘生产的老年宫女来来往往穿梭于门内外。

    “热水!快送热水进来!”

    “干净的白布!”

    “老参汤!端老参汤上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丽妃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夹杂在面无表情发出各种指令的老年宫女的声音中。

    楚北捷谨守承诺,持剑站于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见东林王和王后亲自驾临,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东林王领着众人赶到门口,召来御医:“情况如何?”

    “大王,丽妃娘娘最近几天饮食不调,整夜失眠,伤了胎气。”御医忙头大汗:“恐怕要早产。”

    “啊啊!疼啊!”丽妃惨叫又传来。

    御医赶紧小跑着进去。

    东林王立在门外,扬声道:“爱妃不要惊惶,寡人就在这里。御医说了胎儿一切安好,很快就没事了。”

    丽妃连声惨叫,也不知道听进去东林王的安慰没有。

    “大王,这可怎么好?”王后低声道,眼底藏不住的焦急暗暗逸出,利用丽妃设陷,万万想不到竟会伤到胎儿。

    若大王骨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王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

    楚北捷站在一侧,旁观东林王和王后脸色,眸中闪过一丝狐疑。

    王后虽急,心神并没有完全丧失,眼角处察觉楚北捷眼神不对,暗叫不好。东林王也瞧在眼里,和王后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心底担忧。

    本想丽妃临盆还需要七八天,足以拖延楚北捷在宫中停留,直到白娉婷落入何侠之手,以保证边境大军退去。

    丽妃这么胎气一动,可以拖延楚北捷的时间大大缩减。

    何况楚北捷是极聪敏的将才,疑心一出,再好的骗局也将处处破绽。

    王后强自稳住心神,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保住胎儿要紧,抿唇站在门外,和东林王并肩等候消息。

    不远的山林中宿鸟惊飞。

    娉婷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中央,淡黄的晕光将地上薄薄的雪照得清清楚楚。星星却都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姑娘?”醉菊这几日也陪娉婷睡在屋内,揉揉眼睛,选了件小袄披在肩上,下床走到娉婷跟前:“渴了?”

    娉婷摇头。

    月光下的脸娴雅秀气,却笼罩着微微忧色。

    “宿鸟惊飞,对面山上有人。”

    醉菊看看窗外的山林,黑夜中瞧不仔细,沉沉的一片,像睡着的巨兽:“大概是樵夫吧?”

    “这样的时候,樵夫上山干什么?漆黑的林子,冰天雪地里野兽都饿极了,要去也该天快亮的时候去。”娉婷垂下眼,轻轻抿着下唇,一会儿,眼珠子微微一抬,对醉菊道:“找漠然来。”

    醉菊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唤了个在外面守夜的大娘,着她去找漠然。

    漠然不一会就来了,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不像是刚从床上叫起来的,进了屋子,瞧见娉婷还睁着眼睛在床头倚着,问:“白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娉婷打量他一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4
漠然道:“我身负着护卫之责,每晚到了这时候都要巡夜。刚刚对面山林里的宿鸟忽然惊飞,还要吩咐几个亲卫去查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忽然露出悟色,“白姑娘就是被那些鸟儿吵醒的?”

    娉婷听他说已经派人去查,心中安定一点,淡淡点头道:“我毕竟也随过军,寂静的夜晚宿鸟惊飞,通常是敌人潜行靠近的兆头。”

    漠然露出笑容,也点了点头:“正是。在军中久了,听见鸟飞就警惕起来。不过白姑娘不用担心,这边有我和亲卫们照看着。深夜风冷,你还是快点睡吧。”

    他还有事情要处理,安慰两句,辞了出去。

    醉菊掩嘴打个哈欠,懒懒道:“姑娘也听见漠然说了,不必担心,他比你还提心吊胆呢。这风真冷,关上窗子好吗?”

    娉婷睡得本来就浅,这样一闹,睡意全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怎肯再躺下去,笑道:“冬天的大月亮最漂亮了,照得雪地亮晶晶的。横竖身上盖着被子,也不会冷。”

    醉菊瞅她两眼,知道要劝她睡是不行的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明明一个玲珑剔透的人,怎么有时候偏又像小孩子似的?”掀开棉被钻了进去,和娉婷挤在一块,探出头来看月亮。

    “王爷也该回来了吧?”看着月亮,娉婷眸子里泛出柔和的光芒,幽幽道。

    醉菊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啧啧道:“我就猜你心里正念叨这句,岂知不但心里念叨,连嘴上都说出来了。”边笑着,边在被子下抓住娉婷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脉,一会就放下了,敛了笑,道:“可见情字误人。王爷是多厉害威武的人,你又是多风流洒脱的人物,一遇上这字,竟都患得患失,白让旁人嗟叹。”说着,也幽幽叹了一口气。

    娉婷侧过脸,细细盯着她瞧了片刻:“你现在只管笑话我吧。这个字,也只有遇上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把脸转向窗外,兴致又被晕黄的月光勾起来了,惬意道:“真是好月亮,如果在雪地里弹琴,琴声和着月色,不知该有多美。”

    醉菊一句截住了:“快不许想。这么冷的天,还要在雪地里弹琴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得好了点,难道又去糟蹋?”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再说什么。

    月下弹琴虽好,但缺了知音,是怎样也无法十全十美的。

    静静瞧着满地白雪,忽又想起当年在花府,楚北捷慕曲而来,求了一曲,竟还要再听一曲。

    她当时未知楚北捷的身份,却已猜到他用了假名,刁难道:“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却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记得楚北捷的笑声低沉悦耳,里面满是自信和从容。

    那样笃定,浑以为天下无事可以让他愁眉的男人。

    如今回忆起来,才知道当日楚北捷的一言一行,从没被自己忘过半分。或是所有与他厮磨的分分秒秒,都历历在目,无从忘却。

    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有今天。

    如果这是苍天的恩赐,苍天待她实在不薄。她已经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一天天地长着,安安静静,乖巧地躺在腹中。

    第一胎现形会比较晚,再过两个月,大概就能从小腹的突出看出来这小生命了吧?

    娉婷在被下轻轻摩娑暂时还平坦的小腹。小腹暖暖的,让掌心暖烘烘的,让心田也暖烘烘的,彷佛那个小小的生命里,已经流动着灼热的血,像他父亲一样,充满了狂傲飞扬的热情。

    她转头,轻声道:“醉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成全,让我可以亲口告诉王爷这个消息。”眸中氤氲着梦幻似的柔情:“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动人的一刻。”

    娉婷遥望窗外,东方一片沉寂,朦胧的墙和高大的叉着长枝的老树阻拦了视线。

    那是,楚北捷的归路。

    天色渐白。

    响亮的啼哭声,从门缝处那道细细的缝隙间传来,如一道惊雷,打在众人高悬一夜的心上。

    东林王从临时布置的座椅上猛然站起。

    “生了?”

    匆匆从门内出来的御医忙了一夜,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向东林王和王后行大礼,唱念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后娘娘,总算平安生下来了。”

    “是男是女?”王后抢着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御医的嘴上。

    “禀告王后娘娘,是位小公主。”

    几乎在场的人的脸,都沉了下来。

    不是王子。

    东林未能有一位新太子。

    御医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垂着头,小声禀道:“丽妃娘娘母子平安。大王要不要进去看一看?”偷偷抬眼,瞥东林王脸色。

    “好。”东林王点点头,携了王后,舒展了一下皱了整夜的浓眉:“丽妃也辛苦了。”他的视线向后转,落到弟弟的身上。

    “恭喜王兄。”楚北捷走了过来,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直起身便道:“前线大战在即,不能再耽搁。我回宫取了兵符立即点将出发,不再来向王兄辞行。待凯旋归来,再陪王兄饮这杯喜酒。”

    东林王一愕:“王弟的行程过急了。如此大战,主帅出城,至少应该由寡人在城头送行。”

    楚北捷沉声道:“军情紧急,此刻先不管那些繁琐礼节。”他虽对着东林王说话,一双乌黑的眸子却转到王后脸上,牢牢盯着她的每一丝表情。

    王后心里暗惊,面上冷静地东林王进言道:“大王,镇北王说得也有道理。军情紧急,镇北王在王宫滞留数天,边境上的兵将们也心急如焚地等着主帅。”

    东林王偏头向王后淡淡一扫,顺水推舟,点头道:“那王弟就去吧,路上小心。寡人在这里设好酒宴,待你凯旋。”

    镇北王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虎步霍霍生威。

    只等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王后立即招手,将新上任的侍卫总管董正召到身边:“立即派人封锁昭庆宫。我早前说的,你可都准备好了?”

    “禀娘娘,都准备齐全。弓箭都换成练习时用的钝平箭头,上面涂了迷药,入肉不会超过半寸。守那边的侍卫们没有一个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

    “嗯。”王后点点头,抬眼看看身边的东林王,眼中闪烁着果毅的光芒,沉声道:“去吧。”

    “遵命!”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5
第六章
    天色已大亮,北风仍在吹,幸喜太阳总算从云后出了来,有了几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经满了一坛,一早起来,用绍酒、白糖、粗盐、冬菜梗子腌了,又停了下来,笑道:“再添点新鲜的五香草,兴许更好。”

    “我去拿。”红蔷兴致勃勃去厨房取了过来,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赞道:“这么精致,一定很好吃。这是专为王爷回来准备的?”

    醉菊怎会瞧不出红蔷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尝一点。”

    红蔷大喜,将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两下,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娉婷昨晚赏了一夜的月,精神却出奇的好,也不客气,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里扫开一处雪,在泥地挖个小坑。被雪埋过的土别有一股清淡香气,我们将坛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个时辰,让泥香入到坛内。等王爷回来,这坛素香半韵就可以开封了。”

    醉菊一呆,啧啧道:“素香半韵?连名字也婵精竭虑地想,难为你那般心思,吃这个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恼她熟了便总趁机取笑,横她一眼,脸上却情不自禁带了一丝羞涩。动人之处,让醉菊也眼前一亮。

    红蔷领命,拿了扫帚出门。

    娉婷拿起坛子,坛子本不轻,腰肢骤然用力猛了,脚下一个趔趄,唬得醉菊惊呼一声,连忙过来一把接了,嗔道:“再来这么一两次,倒要把我吓出毛病来。”

    自己双手端了坛子出来。

    红蔷已扫开一片雪,正拿着小铲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点点疙瘩出来。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来试试。”接过铲子,捣腾了许久,满头大汗,却仍未挖出什么,不禁愤愤道:“这泥土可恶,难道下面是石头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着手看她们忙碌,听了她的话,禁不住笑起来:“一听就知道你是从不干粗活的。冬天里冻过的土当然结实,我们力气不够的,看来要找个亲卫过来帮忙才行。”

    “这个好办,我去找一个过来。”红蔷和亲卫们最熟,立即揽了这个差事。

    转身要走,却被醉菊一把抓了后背的衣料,轻轻扯了回来:“不必去请啦。你看,现成的一个过来了。”

    三人一起向院门外看过,果然一个人影正快步走来,远远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翘首等着。

    “哎,楚将军……”红蔷一等漠然跨入院门,兴冲冲张口就喊,喊到一半,声音忽地吞了回去,识趣地闭上嘴巴。

    来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着昨夜来时的衣裳,腰间佩剑,看起来清清爽爽,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却难看得不成样子。

    就算是忽然发现敌军重兵压境,也不会有比这更难看的脸色。

    一见他的脸色,连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么了?”片刻的沉默后,娉婷开口了。

    漠然镇定的神情中藏着常人看不出的惊疑不安。不愿让娉婷受到惊吓,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浑身察觉到危险预兆似的紧张后,才迅速低声答道:“事恐有变,这里不能待了,请姑娘随我来。”

    转身走了两步,见身后并无人跟来,娉婷等仍旧站在原地,又转身皱起眉道:“时间不多,不要再耽搁了。”

    娉婷站着不动,北风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对漠然道:“你跟我来。”转身进了屋内。

    漠然见她镇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踌躇,随在她身后。

    红蔷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却怎也想不出来。知道娉婷有意与漠然私下交谈,醉菊扯扯红蔷的袖子,两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坛子,自行进了侧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来。不知想着些什么,眼神飘飘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触了唇,才发现那是凉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声问漠然道:“是王后派来的人?”

    漠然又是一讶。

    王后派高手潜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从未透出口风。

    他看向娉婷。

    娉婷涩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这么容易忘却的。王爷不许我离开这里半步,又孤身上路,把亲卫们留下来也罢了,竟连你也不肯带上。偌大的东林,敢与王爷对峙而和我有怨的,还有谁呢?说吧,情况有多糟糕。”

    最后一言间,慵懒的模样已不翼而飞。闪亮的黑眸里转起一道睿智柔光,让人刹那间忆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国存亡的堂堂上将。

    漠然深深看着清秀的脸颊片刻,决定坦白,低声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里侦察的十名亲卫,没有一人回来。我等到今日凌晨,觉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后所遣高手平日潜伏的地点,瞧瞧他们是否有异动……”

    “这些亲卫,定然也没有回来。”娉婷淡淡截断,叹了一声,蹙眉道:“如此说来,恐怕这座山也被包围了。王后手上有那么多兵马?”

    “白姑娘,事情紧急,请立即随我去后山。”漠然焦急道:“后山有王爷准备的隐匿居所,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寻常人极难找到。别院目标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启唇问:“这里只有区区一队亲卫,就算加上你,也拦不住这整山人马。双方实力悬殊,他们为何却仍不肯露出踪迹?”

    漠然低头思索,忽然抬头,不大相信地问:“难道他们早就查探到后山的隐匿处?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对手若如此厉害,又有重兵在手,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眉头更加紧皱。

    娉婷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掀开帘子,倚在门框上,仰头看了看天色,忽间:“别院中养着多少信鸽?”

    “一共十五只。”漠然问:“怎么?”

    “都放出去,沿着别院的四面八方,每个方向都放。”

    她语气淡然,意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漠然不知不觉遵命而行,应道:“我这就去。”

    醉菊见漠然匆匆离去,斟了一杯热茶,亲自端了过来。抬头骤然看见娉婷站在门边,仰头看天。今日忙着腌那梅花,并没有挽起发髻,此刻青丝柔柔垂下,脸上流露着哀哀切切的轻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极远似的,一时让醉菊慌了神,伸手轻轻推她一下,唤道:“白姑娘?”

    娉婷回过神来,低头看她一眼:“是你?”怅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着,便永无宁日,想起来真没意思。外面冷,我们屋里喝点热茶吧。”转身进了屋内。

    醉菊端着茶跟了进去,捧给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着。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试探着道:“不管有什么麻烦,有漠然顶着呢。这里是镇北王的地方,难道还有不怕死的敢硬闯不成?”

    娉婷知她聪明伶俐,医术老道,心却也极孩子气,低头啜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就是因为这是镇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让人担心。敢到这来生事的,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若王爷忽然离开也是此事其中一环,那就真的糟糕透顶了。我只怕……”她低头抚了抚未有异样的小腹,眸子朝醉菊处一挑。

    醉菊被她彷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声道:“这事我谁也没说。连王爷我都不说了,还会告诉谁?”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6
娉婷点了点头,叹道:“希望不会像我预想的那样糟糕。”

    帘子掀起,冷风随着漠然一起进来。

    两人抬头一看,漠然的脸色却更差了。

    “信鸽放出去飞不到多远,都被人用箭射了下来。”漠然声音里有浓浓的忧虑:“十五只,无一幸免。这别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层层包围。”

    醉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请姑娘将王爷留下的神威宝剑给我,让我立即派人杀出重围。南边二十里就是龙虎兵营,将军臣牟一定会立即领兵来救。”

    娉婷偏头,眸光停在悬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上。

    那是楚北捷临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烫,抚着她的手,对她道:“我留下漠然和亲卫们保护你。万一这里出了什么我预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这柄宝剑飞骑到南边二十里处的龙虎兵营,向那里的大将军臣牟求援。他认得我的剑。”

    言犹在耳。

    那鞘上镶嵌着宝石、饱饮过人血的名剑,正悬挂在墙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泪。

    楚北捷为她料想了一切,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

    娉婷走过去,将神威宝剑默默取了下来,用白皙的指轻轻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见她意似不舍,只得开口道:“只有此剑能做王爷的信物,调动龙虎兵营人马。待求援后,立即归还。”

    他向前一步,想双手接过神威宝剑,却被娉婷轻轻避过,不由一怔。

    素来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过人,怎到了生死关头,竟犯了小性子?

    大敌当前,分秒必争,想到别院外重重围兵,心里一沉。

    娉婷拥剑在怀,重新坐了下来,视线稳稳停在漠然脸上,声音里带着凛然魄力,轻轻问:“如此重兵靠近镇北王的隐居别院,东林王会不知道吗?”

    漠然陡然剧震,脸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后暗中行动?

    竟是大王亲许?

    若连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还有什么胜算?

    娉婷又问:“封山并不是小事,我们懵懂不知,是因为被围在中央,又是对方刻意隐瞒的对象,但外面过路的百姓定会知晓。二十里外的龙虎兵营,又怎会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

    连续两问,漠然都僵在当场,答不出一字。

    其实,他也不必答这两个问题。

    就像一层薄薄的纸,揭开之后,一切无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万防,防外敌,防王嫂,却从未防过自己的亲哥哥,堂堂一国君主,赫赫东林大王。

    骨肉连心。

    本应该最了解他的大哥,本应该最明白这女子于他何等珍贵的大哥。

    醉菊已经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头,注视怀中的神威宝剑。楚北捷留下的体温,彷佛还残留在上面。

    “龙虎兵营,不是已被王令调遣去他处,就是已经更换了大将。纵派人拼死求援,也无济于事。”娉婷淡淡下了判断,看向窗外,忽然问道:“今天是初几?”

    醉菊轻声道:“初四。”

    太阳过了天空的一半,已经是中午。

    “初四吗?”淡淡的笑意,从娉婷优美的唇边缓缓逸出:“那就还有两天。”她转过身来,看向漠然:“我要这里的地形图,这里最近的奏报,要知道这里可使的亲卫人数,他们的武功高低专长,这里的饮水来源,食物来源,还有往常负责采买的人的情况,以及常到此山上来打猎砍柴的百姓的情况……”

    一口气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气,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带着要胁诱降的意味,不是东林王该有的态度,看来倒像故人,会是谁呢?”娉婷思索着,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却渐渐地,变得更加坚定。

    东林都城。

    朝阳冲破黑暗,透出橘黄色的柔和的光。光芒笼罩下的东林王宫,却越发阴森森地压抑起来。

    东林王携了王后,亲自跨入丽妃的宫殿,柔声安慰了脸色如纸般的丽妃。宫女们将沐浴干净的小公主用白布包里好,捧上来让大王和王后瞧。

    “长得像大王呢。”王后轻声说道。

    东林王的眉心紧皱,见了初生的女儿,强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阵兵刀交击声传了进来。

    “大王小心!”王宫之中的兵刀声最是刺耳。贴身守卫在东林王身边的侍卫互看一眼,已知道陡变在即,四人蓦然贴近东林王和王后,抽出宝剑,警惕地环视四周,剩下两人迅速潜到窗下,探听敌踪。

    连声惨叫连带着重物坠地的声音透如殿中,唬得刚刚还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来。

    兵刃声却在这个时候蓦然停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每个人的心霎时一顿。

    东林王眼中精光掠过,霍然站起,推开大门,站在台阶高处。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16
入目处,是楚北捷沉稳的身影。

    战斗已告一段落。

    中庭处血迹斑斑,手脚受伤的侍卫东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尚未受伤的侍卫们紧紧握着长枪,密密围成一圈,却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战。

    楚北捷长身而立,持剑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视手中宝剑,鲜血像晶莹的红色泪珠,从剑尖处缓缓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砖上。

    淡泊的表情对身边的威胁毫不在意,彷佛只要他一剑在手,就算周围有千万王宫侍卫,都休想阻他一步。

    这,也许是真的。

    沉默的空气令人心脏紧缩。

    众人盯着这位名动天下的镇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后一滴鲜血从锋利的刀锋处滑落,楚北捷回过头来,对上亲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雾一样的眼眸,淡淡问:“为何如此?”

    轻轻的声音,有男性独有的低沉醇厚,听在众人耳中,却宛如一记危险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脚下浑身鲜血匍匐着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正是刚才被派去执行狙击的侍卫总管董正。

    王后被他锐利的眸光轻轻一扫,娇躯微颤,刚要开口,却被东林王默默握住手腕,当下垂下眼,静静站在东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东林王站在高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唯一的亲弟,无奈地叹气:“你为将多年,兵符一定贴身收藏,又怎会需要回昭庆宫去取?北捷,你要枉费寡人对你的一番心血吗?”

    楚北捷默默与他对视,仍淡淡地问:“为何如此?”

    那上了箭的弦,又无声无息地,绷紧一分。

    “因为你是寡人的亲弟弟,是东林的镇北王。”东林王语调陡升,威势凛然,沉声道:“寡人恐怕不会再有儿子,这江山日后就是你的,这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边境上对你翘首以盼的将士,还有这些年轻的侍卫们,都是你的!”

    猛虎低啸,无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却仍未变,长身站立,与东林王遥遥对望。眸中闪过骨肉亲情,难割难舍而痛心欲绝。

    “大战在即,王族以保卫国家为第一责任。王兄千方百计阻我离宫,难道是不想我赶赴前线?”楚北捷徐徐推测,又摇头道:“不对。”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剑眉,“是不想我返回隐居别院?”

    小小的隐居别院,为何竟连东林大王和王后也被惊动?

    楚北捷眼角余光瞥到王后低垂的脸庞一丝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异兆陡生,身躯蓦然剧震:“是为了娉婷?”

    娉婷远在他处,若连东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难以护卫周全。

    楚北捷见东林王并不作声,顿觉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唤,压抑着快在血管中奔腾起来的寒流。

    他的声音很轻,但已隐隐透出颤抖。剑柄若不是精钢所铸,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诱他回来,竟只为了娉婷。

    难道他被留在王宫的时候,远方已遭变故?

    难道他归去的时候,竟会再也看不到那抹树下抚琴的单薄身影?

    楚北捷看向东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视他,那眼中还藏着一点点闪烁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丝兄弟情分,为娉婷留下一线生机。

    就连自问心肠刚硬的东林王骤然接触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顿了顿,将目光移向别处。

    察觉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颗心沉沉下落,直坠向无止无境的黑暗。

    初六……

    “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莺声萦绕在耳,娉婷一笑一动,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许下诺言。

    心乱如麻。

    但越心乱,越要冷静。

    不过片刻,楚北捷脸上闪过决断之色,握紧手中宝剑,转身便走。

    一干侍卫挺枪在楚北捷身边虚围一圈,见他迳自向出口走去,犹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拦好还是不拦好。楚北捷剑尖朝下,仰首阔步,浑不将锐利的枪头看在眼里,挺胸举步,彷佛那枪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会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测,而风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栗。

    无人敢对上他的眼睛,就如无人敢对上他手中的宝剑。

    谁没有听过镇北王的威名!

    侍卫们被他气势所迫,连连踉跄后退。

    “让他走。”东林王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侍卫们如逢大赦,赶紧让开。

    王后头上凤饰蓦然微晃,颤声道:“大王!”

    “王后是要让寡人杀了他,还是让他杀光这里的侍卫?”东林王像标枪一样挺直地站着,目视楚北捷彷佛能撑起一方天空的坚毅背影消失在门口,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让他走吧。隐居别院应该已经陷落,就算他现在赶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失去楚北捷的中庭再没有先前凛然的萧瑟,压抑的气氛却仍在,无人敢动,连刚刚出生的孩子也彷佛感觉到国难当前时暗涌的苦痛,不敢啼哭。

    东林王遥望渐亮的天,王者的黑眸深处隐藏着一丝忧虑和叹息。

    脚步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丞相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赶进来,跪倒禀报:“大王,镇北王直出宫门,点了十二位年轻将领,又用兵符调了两队御城精锐骑兵,统共三千人马,从西门急奔而去!”

    “让他去吧。”东林王收回遥望的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从容地步下台阶,温言道:“不经历切肤的痛苦,又怎能成为东林的未来的大王?”

    北捷,去亲眼目睹已成废墟的隐居别院吧。

    希望烧红天边的火焰,能将你心底最后的一丝私情不留痕迹地抹去。

    王者,要有国,就无家。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2
第七章
    亲卫们严阵以待,侍女们噤若寒蝉。偌大的隐居别院,一日之间变得静悄悄,连带少了信鸽咕咕的叫声,更是死一般的安静。

    没人大声咳嗽,没人大声说话,连走路也是踮起脚尖,唯恐就那么一声声响,惹来四周的敌人瞬间强攻。

    娉婷头一次坐在楚北捷的书房里。

    略略将案头一叠叠的书卷翻看一遍。公文上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军国大事延工误时的,语气沉沉让人心脏负荷不起的冷冽,遇上关系国计民生的,批言又显得温厚朴实。

    偶尔有一两张单独的,似乎是楚北捷从前写的诗词,熟悉的字迹,沉稳而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样。

    书卷最下面露出洁白的一角,不知什么被主人小心地藏起来。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副描得极工整的画。

    画面栩栩如生,用笔深浅得宜。

    有树,有湖,有雪,有琴,还有一个抚琴的人,穿着淡青的裙,让风掠着几缕青丝,笑靥如花。

    那笑这般美,美得让娉婷心也醉了。

    痴痴看了半晌,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白姑娘,案头上面是从前的公文和王爷的一些东西。你要的地图和最近的奏报,我拿过来了。”

    听见漠然赶来的声音,才收了飘在四海惬意的魂魄。急忙将那图一层层叠了,本打算放回原处,又忽地顿了顿,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怀里。

    抬头看时,漠然已经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了。

    “这份就是大王令王爷赶回都城的亲笔信笺。”漠然在书桌上展开缀着明黄流苏的密信。

    娉婷仔细从头看下来,边看边道:“云常北漠联军?则尹已去,北漠国的统帅不出若韩、森荣两人,我看还是若韩的机会大一点。不过云常……”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眼帘,让她蓦然间眼前一阵昏花,连忙眨了眨眼,定睛细瞧,却仍是那个熟悉得让人刺心的名字,一丝不苟地写在那锦缎上。

    一股刺心般的痛楚掠过心脏。

    娉婷脸色白了三分,缓缓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问:“何侠被归乐大王四处追缉,怎有可能统领云常的兵马,威胁东林边境?”

    漠然不免尴尬,解释道:“何侠已经娶了耀天公主,成为云常驸马,掌握云常的军权。这个消息天下皆知,只是别院里……王爷说了,白姑娘和何侠再没有瓜葛,不必让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白色的脸颊宛如晶莹的雪。

    原来如此。

    何侠已经成亲。

    何侠的妻子,就是云常国的公主。

    何侠已经利用他的婚事,谋求到了第一笔雄厚的资本。

    原来,他竟还不肯放过她。

    或,他不肯放过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着深深的心痛心忧,多聪明也解不开的揪心的心结。

    娉婷沉默不语,静静将东林大王的亲笔信笺卷了起来,放到一边,微微动了动唇:“边境的仗是打不起来的。”

    漠然奇道:“姑娘怎么知道?”

    娉婷轻轻地摇了摇头:“因为何侠已经来了。侵境一方的主帅不在沙场,仗又怎么打得起来?”

    漠然脸色一变,沉声道:“姑娘不要玩笑。这里是东林境内,若何侠已经进到这里,东林岂不已经大败?”

    “怎会有胜败?不过是个双方都占便宜的交易。没有东林王一路放行,何侠怎可能带兵直逼别院?”娉婷苦笑着,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对手,竟是何侠。

    与楚北捷旗鼓相当的绝世名将。当初就因为有他在,东林才不敢对归乐大举进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计离间敬安王府和归乐大王,迫他离开归乐。

    何侠心思缜密,动手前一定罗网密织,直到敌人不知不觉陷入包围,才在最后一刻猛然发动攻击,不让敌人有丝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涩,恨不得大哭一场,唇角却挤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地形图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势均力敌,我们尚有挣扎的余地,但这种情况下,已无一丝胜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漠然,又镇定地道:“虽然没有胜算,但我们也未必会输。”

    不管漠然听得一脸糊涂,娉婷迳自出了书房,步下台阶。

    她朝别院大门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么,脚步渐渐缓了下来,略一思量,似乎已改了主意,转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红蔷都正不安地等着,见娉婷一路走过来,赶紧出了侧屋,迎了上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娉婷瞅她们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里都已着慌,也没有时间安慰,只是问:“这里谁有绛红色的裙子?”

    “我有一条。”红蔷道。

    “快拿来。”娉婷进了屋,又寻了梳子在手,满头青丝细细理顺,直如一道黑得惊心动魄的瀑布。

    醉菊见她要梳发髻,走了过来:“我帮你。”便要接过梳子。

    娉婷摇头:“我自己来。”

    对着镜子,缓缓将头发分成两束,绕着指头一圈一圈地缠上去,不一会结成一朵花似的黑环。

    娉婷对着镜子看了看侧面,不满意地摇摇头,又松了手,让青丝重新垂下来。

    正巧红蔷已经找了那件绛红色裙子过来,递到娉婷面前,问:“绛红色的只有这一条,但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这个颜色。”娉婷接了过去,摸一下布料,确实很薄:“帮我换上吧。”

    “这么冷的天,穿这个哪行?”醉菊皱眉道:“我有一件紫红色的,虽然颜色不大一样,但比这个暖和。”

    娉婷斩钉截铁道:“只能这个颜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让人不敢违抗,只得帮他换上。还是雪天,虽在屋内,但娉婷脱下贴身的小袄,还是猛打了几个哆嗦。醉菊连忙取了一件带毛边的大披风将她里起来。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声道:“我还要梳头。”

    不要红蔷和醉菊帮忙,自行在镜前盘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脸认真,十个指头在发间左挑右捏,渐渐又用小束青丝卷成一朵朵精致的黑色小花,两旁的发却只是梳得伏贴了,柔柔坠在颈项上,衬着白皙的肌肤,动人到了极点。

    红蔷在一旁静静看着,叹道:“虽然好看,但也太麻烦了,亏姑娘手巧,要换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脸型、眼睛,还有姑娘骨子里的那股气质,竟像是专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们一夸,反而显出两分郁色,对着镜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并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亲手梳这个。”站了起来,想了冷得厉害,用手合拢身上的披风,将自己藏在里面,眼神飘了四周一圈,挺直腰杆,掀帘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门前,见娉婷走了出来,目光在她的披风上打了个顿。娉婷身子瘦削,虽有披风里着,也可以看出她里面穿得极薄。

    娉婷将双手拢在披风内,抬头瞧见漠然,并不停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你跟我来。”

    似已下了决心,脚下毫不犹豫,迳自出了几道门。

    此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别院大门处被亲卫们严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剑,睁着铜铃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着外面的动静。忽见娉婷梨花般单薄的身影挟隐隐决然而来,后面跟着漠然,都不禁惊讶地看过去。

    娉婷在大门前站住脚,默默凝视这扇坚实的由精钢做支杆的木门。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2
它现在虽完好无损,却绝对抵不住何侠的一轮攻击。这毕竟不是军事重地,在这里对上那些沙场上纵横的攻城利器,岂有胜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气,闭上眼睛。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那里面已经盛满了毅然。

    “打开大门。”

    众亲卫一惊,面面相觑。

    漠然一个箭步到她身侧,压低声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场上的老将,难道不知道只要何侠一声令下,这里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与其让他攻进来,不如将他请进来。”清晰平稳的每个字,像晶莹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个亲卫的心上。

    最让人惊讶的是,被这样的雨滴一打,彷佛心上的尘埃就被冲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复了如有楚北捷在场时的沉着。

    “打开大门。”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间,所有人深深记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开沉重的横栓,大门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缓缓开启。别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远处反射着雪光的茂盛山林,一点一点出现在众人眼底。

    娉婷于大门中央,迎风而立。眸中闪烁着微微的光芒,凝视着山林深处,脸上露出复杂而难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宛如一条静静的地下暖流在脚下蜿蜒而过,与她赤裸的脚底,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土。

    轻轻地掘走这薄薄一层的土,它就会喷涌而出。

    淋湿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渗入她每一个毛孔,沿着脉搏,钻进五脏六腑,让她又暖,又疼。

    眼神飘向天边,谁还记得归乐的方向?谁还记得敬安王府的朱门绿瓦?

    王妃啊,少爷的兵马就在对面那被白雪覆盖的阴森森的山林。

    一声令下,就是血海腥风,永不回头的绝情绝意。

    冷风簌簌掠过,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轻轻咬牙,眼神却绝无犹豫:“在大门高处,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样,但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无人能阻止她的决定。漠然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都知道,若无外援,这别院早晚会被攻下。

    强攻或投降,不过殊途同归。

    雪白的耻辱的旗帜,在大门高处缓缓升起,被北风强迫地展开,猎猎响声,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脱下厚厚的披风,绛红色的长裙展露出来。

    红裙白肌,雪中伫立,流苏诱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连楚北捷,也不曾见过这般动人的白娉婷。

    她只这么无声地站着,已经占尽了山水中的灵气,歌尽了天地间的风流。

    她的眸中带着哀伤、牵挂,带着说不出道不尽的思念痛心,还有一丝令人动心的温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个地方,那对面不远处的山林。

    树枝上的厚厚积雪宛如为山林披上了一件银装,洁白的光芒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感觉压抑和闷气。在那下面,会有多少敌人持枪潜伏?

    战鼓一击,也许就是千军万马汹涌而出,也许就是成千上万的利箭铺天盖地而来。

    但娉婷注视的目光,却丝毫没有畏惧和愤怒。

    她的脸庞出奇地柔和,在那处,是她极熟悉的人。耳鬓厮磨,日夜相守,一块读书,一块赏雪,一道儿弹琴舞剑,博得好名的人。

    众人的视线,被她魔力般的诱惑着,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远处一点异动微不可觉,渐渐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数十个彪壮将士,人群无声无息地从中间分开,后面一道挺拔潇洒的身影,缓缓走了上来。

    剑眉,星目。

    薄唇不动,已似在含着笑。

    俊逸的脸庞,少了楚北捷的棱角分明,却多了一分温婉风流。

    但他按剑的手,却和楚北捷一样稳。

    自他出现的一刻开始,娉婷的目光,再没有移动半分。就像他的视线,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样。

    何侠悠然举步,走向娉婷。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浅一致的脚印。

    漠然握紧了剑柄,亲卫们的眼神像鹰一样盯着他,弓着腰,彷佛随时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扑上去。

    对面山林中跟随何侠出来的是密密的穿着便装的精兵,从两旁护卫何侠,每当何侠跨前几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头瞄准对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发。

    两阵即将交锋时,何侠停下脚步。他已在娉婷面前,离得那么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见他星眸下复杂的被苦苦压抑的波光。

    冷风将空气冻成了冰,冻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竟似一步也迈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来。

    冻住了他们的心肝脾肺,冻住了他们欲言又止的话儿,连带着,冻住了硝烟味道,和敬安王府的过去。

    连何侠也不曾想到,当真正的再次面对娉婷时,会如此百感交集,为她的眼神所痛。

    “少爷,你看。”到底还是娉婷打破了平静,展颜一笑,纤纤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吗?”

    绛红色的裙子,被洁白的雪衬得分外醒目。这雪白得一尘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宁静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岁的娉婷从雪中一路小跑过来,绛红色的裙摆在雪地里拖出宽宽的痕迹,对着正在亭中看书的他嘟起嘴:“少爷骗人,这颜色做成裙子一点也不好看,又土气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别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骗你!娉婷,娉婷,别走,让我帮你画一张画。”他从亭子直跳到雪地里,拦住她,乐呵呵地笑:“就一幅,画出来让你见了,就知道我没说错。”

    白雪依旧。

    而敬安王府,却已成了灰烬。

    何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最不爱穿绛红色。”

    “可少爷,却最喜欢我穿这颜色。”娉婷静静地凝视着脚下鲜艳裙角,轻声问:“你还记得那次我在雪地里穿绛红色的裙子?”声音似一丝线,牵起那遥遥远远,数之不尽的故事。

    “记得。”何侠感慨地叹了一声:“我还知道,你现在,也是为了我穿的。”

    他轻声叹着,从肩上解下围着厚厚貂毛的披风,跨前一步。

    几乎所有两方人马,都因为这短短的一步悬起心,弦上的箭,差点就破风而去。

    但他只是轻轻地将披风披在娉婷肩上,像从前一样,用热热的掌心暖着她的脸颊。

    “看,都冻僵了。”连唇边蕴着的笑都是一样的。

    娉婷乖巧地站着,让他为她披衣,让他暖她被冻得青红的颊,听着何侠柔声道:“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穿这颜色,我就不会出来见你?难道我真是无心无肝的人,能将十五年的情分忘得干干净净?”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2
他怜惜地注视着她,举手将她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松开,让青丝一束一束垂下:“你从没自己动手梳过这个,虽然像,但我往日并不是这般为你梳的。”

    众目睽睽。

    一个是云常的驸马,一个是镇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觉得这场景又纯又美,像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忆,唯恐有不识趣的,咳嗽一声,便将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实的碎片。

    过去又暂时仁慈地回来。

    彷佛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马驰骋,同饮同食,肆无忌惮地打闹游戏,那么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么晶莹剔透的眸子,那么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的小人儿。

    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了,就喊着“娉婷!娉婷!”,满王府里寻,逢人就问,往往在拐角处碰上匆匆忙忙听了呼唤的娉婷,一抬头,两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听见她问:“又怎么了?我正忙着呢,可没空给你当人桩子画画。”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么?

    他凭什么夺了她的魂魄,她的心,凭什么十五年的亲密无间,比不过他短短数日的豪取强夺?

    “娉婷,我念着你。”

    “三十万重兵压境,逼着东林王调走楚北捷,都是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舍了你。”

    “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轻自贱?我们仍像从前那般,岂不快活?”

    何侠朝身后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领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却忍而不发。娉婷,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伤你。”

    “少爷的意思,是要我随你走吗?”娉婷眼神飘着,幽幽地问。

    “你不愿意?”

    “怎会?”娉婷目光移向高处的白旗,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耻辱:“白旗都挂了,娉婷还能说不吗?”微微一笑,又侧着脸瞥何侠一眼:“你是要带走人?还是要带走心?”

    何侠受伤的表情一闪即逝,沉声道:“两样都要。”

    优美唇角逸出一丝哀伤的苦笑,娉婷叹道:“少爷啊,你这样做,又有几分真的是为了娉婷?你不想对我用武,无非想更沉重地打击楚北捷罢了。若让他知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这将比让楚北捷在边境上输了一仗更痛快。”幽幽叹了数息,语气渐转坚定:“也罢,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愿地,随你上路。”

    何侠听弦琴而知雅意,立即问:“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会回来。”

    “那么,我便随你走。”将食指放在唇边,狠狠一咬,殷红鲜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惊心的红梅陡然盛开。

    “我白娉婷对天发誓,若过了初六,镇北王未返,就心甘情愿随云常驸马何侠离开,绝无反悔。若违誓言,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在场两方人马都听见她掷地有声的誓言,均觉匪夷所思。

    兵凶战危,何侠身份贵重,潜行至此,越早一刻离开便越好。如今强弱悬殊,镇北王人马又挂了白旗,白娉婷生擒过来就好,何必冒险等上这两天?

    无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何侠却豪气顿生,点头应道:“好,初六一过,我来接你。”

    漠然见他转身离去,毫不犹豫,身边众护卫沿途保护,弓箭手缓缓成扇形后退,箭头仍直指别院方向。

    渐渐看他们退入林中,依稀没了踪迹,才觉按着剑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荡得萧瑟。

    娉婷仍伫立在那,凝视何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凑前一步,低声喊道。

    娉婷转过头来,脸色晶莹得将近透明,咧唇挤出一丝惨笑:“十五年情分,换来两天时间。”并不挪动脚步,只是抬头,痴痴看着东边,轻声问:“看他的意思,王爷绝不可能在初六前赶回来。你觉得如何?”

    漠然踌躇道:“何侠如此有把握,应该是因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这样的话,恐怕……”

    “王爷何等人物,他执意要回来,又怎会有人拦得住?”娉婷语气笃定,低低道:“他若心里有我,初六之前,一定会赶回来。”

    一定会回来。

    醇酒美人、强权利刃,都拦不住他。

    只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就一定会在初六过去之前,赶回来与我相会。

    醉菊陪着红蔷在院子里,心里七上八下。远远瞧见大门上白旗高挂,搂着脸色唬得纸般的红蔷轻轻安抚了一下,警戒地探听四方声响。

    可一丝杀声也没有。

    似乎连风都被吓住了,不敢发出嚣声。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绷断,才看见漠然随着娉婷走了回来。娉婷脸上白得晶莹,逸着一丝浓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风却已不是出去时的纯白色,换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识趣地默默跟了进去,见娉婷一言不发,醉菊也不多问。端来热茶让娉婷用了,让她舒服地睡下,这才对也一直不作声的漠然使个眼色,掀开帘子走到屋外。

    “怎么回事?我竟看见了白旗在飘。”醉菊身份特殊,与漠然交情又老,开门见山便问。

    漠然皱着眉,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事情发展得让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争取到了两天的时间。

    醉菊听到何侠一口答应,眼睛骤亮,长长呼出一口气,悠然叹道:“怪不得人说,归乐的小敬安王是当世唯一能与我们王爷相提并论的人物。这般胸襟气度,怎不教云常公主神魂颠倒,双手奉上云常大权?”

    此计,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约,也只有何侠会答应。

    除了他们二人,换了世间任何一人,也无法出现这种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忧心忡忡,皱眉道:“白姑娘笃定得很,说王爷定会赶回来。但万一王爷正被那边拖住了,又怎么办?以何侠手上筹码,我们这些人手纵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带着白姑娘冲杀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带白姑娘冲杀出去,白姑娘也不会随你们走的。何侠冒上大险成全她这个心愿,她又怎是违背誓言之人?再说……”她紧紧抿唇,盯着自己的绣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爷真的将她看得轻了,不赶回来,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

    那风流飘逸,玲珑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却容不得伤心。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3
第八章
    两人暗自嗟叹。

    漠然道:“虽说何侠许诺初六前不会行动,但还是不能大意。我去将别院内的防御布置再做一些调整才行。”

    醉菊点了点头,见漠然转身离去,想起一事,轻轻“哎”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叫住漠然,让他走了。

    回到屋里,红蔷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浅,先前受了不少惊吓,见娉婷和漠然平安回来,只道危机已过,听见帘子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瞧见是醉菊回来了,将指尖轻轻放在唇边。

    “嘘……”指指里屋,闭上眼,将双掌合拢了贴在脸侧,稍稍歪起脖子,做个睡着的模样。

    醉菊回了她一个明白的眼色,蹑手蹑脚走到里屋,悄悄探头。

    娉婷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开来,一小束沿着床边柔柔垂下,闭着眼睛,看来是睡了。

    身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可窗还是开着的,呼呼透进冷风。

    醉菊低声道:“这么个坏习惯,总是不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还没碰到窗子,忽然听见低低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

    “别关,吹着风,脑子清爽一点。”

    醉菊低头一瞧,娉婷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来一点睡意?

    “关了吧,万一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坚决地开了窗子,转身在床边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纤柔的手腕,探出两指按在脉上。静心听了一会,浅笑道:“还好。”

    将手依旧收了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我都听漠然讲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娉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反问:“难道连你也担心王爷赶不回来?”

    醉菊用眼瞅着娉婷。

    她跟着师父治病救人,达官贵人是司空见惯的,东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有一两分交情,却从没见过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这般的聪颖、洒脱、孤傲,竟是浸在骨子里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个风流倜傥、仗剑长歌的何侠,还能养出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娉婷见醉菊不语,便也拿眼睛轻轻瞅她。

    两双透亮眸子默默看着对方,似在揣度对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红蔷正巧进来,见两人痴痴对看着,诧道:“原来没睡呢,害我不敢动作大了,怕惊醒白姑娘。你们盯着人家脸上瞧什么,那上面能长朵花出来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转身向着红蔷,笑骂道:“就你呱噪,人家静静想一会事,偏被你搅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问:“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这天,”红蔷指指外头:“刚才见姑娘睡了,也不敢问。你们难道肚子不饿?”

    醉菊探头往外看了看:“也对,怪不得觉得饿呢。悬了一天的心,居然将饮食大事忘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端来。”红蔷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娘们虽也惊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艺还是极好。

    数层的食盒送上来,依旧是两荤四素,伴着几碟小菜。

    娉婷向来食量不大,今日耗费了心神,更无食欲,有一点没一点地挑了几箸。醉菊见她要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热汤和碗里的饭吃完。”

    连擦了几筷子的荤菜放在娉婷碗里,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无胃口,瞧见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抚了抚小腹,默默将碗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

    醉菊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饭后,醉菊和红蔷七手八脚收拾了食盒,将菜碟饭碗都装回盒内。

    醉菊道:“让我去吧。”留了红蔷陪伴娉婷,提着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刚巧碰见厨房的大娘迎面过来。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着亲自送回来,我们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见了醉菊,停了脚步。

    醉菊将食盒递给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光为了送这个,我还有明天的膳谱要给你们。按着方子上面的做,里面加了几味药材,都选上好的放。记住,分量可别弄错了。”

    镇北王府里的人再不济也识得两个字,大娘就着月光看了那膳谱,啧啧道:“好细致的活儿。辛苦了醉菊姑娘,连吃个饭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大娘语气一转,面有难色:“这上面的当归,前几天给白姑娘炖枣子,厨房里刚巧用完了。芍药花瓣,厨房里本来就不存的。老山紫参倒是还有一些。”

    醉菊道:“这不能耽搁,我又不能和你说明白,反正快去采买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涂了,这光景别院里面谁出得去?大门被亲卫们守得比都城的城门还紧。”

    醉菊这才想起外面围了兵,拍额道:“我真是糊涂了。说起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撑到初六吗?”

    “大米常年存着许多,不怕会饿死人。但菜不够,后面虽然有小菜园子,养了一些鸡鸭,但姑娘想想,这别院里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亲卫们牛高马大,没有大碗的荤菜,受得了吗?我看荤菜顶多撑一天。”大娘左右瞧瞧,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猪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两天送上来的这顿已经吃完了,明天是一丝猪肉星都没有啦。鱼也没有新鲜的,鸡鸭先顶着吧。楚将军说这是小事,不许让白姑娘知道心烦。我告诉你,你可别漏了口风。”

    醉菊点头道:“我和你一道到厨房去,瞧瞧还剩些什么。将就着材料再写个膳谱。大娘,可要叮嘱他们按着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围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当然,只要厨房里有东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丝不差地给你做。”

    两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过去。月亮出来了,却不及前几天的亮,淡黄的光朦朦胧胧,脚踩在薄薄的雪层上,雪片碎开,咯咯吱吱的响。

    刚到厨房门口,忽有动静传来。

    “怎么?”

    醉菊惊惶地低呼一声,看着别院大门上空的红光,似乎有许多火把正在门外凶猛地吐着火焰。

    厚重的大门在深夜里推开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虽然轻,却有一种沉重的危险感。

    大娘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光,颤着嘴唇:“老天爷,该不是打进来了吧?”

    醉菊不作声,大着胆子绕出厨房的院子,从侧边走过来就是直路,通到别院大门。她轻轻靠过去,躲在墙后看,瞧见大门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这个时候,能到门前的除了何侠那边的人,再没有别个。

    不一会,大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火光遮挡在外面,只能从墙头看见那些光的痕迹。

    醉菊瞧见漠然带着两名亲卫推着一辆车戒备森严过来,从墙后闪身出来。

    “谁?”漠然低喝,身边两名亲卫的剑已经锵地抽了出来。

    “是我。”

    漠然松了一口气,责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着白姑娘,跑出来干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两名亲卫看清楚是醉菊,将剑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厨房的,听见动静就过来了。那些人来干什么?”

    “送东西。”

    “送东西?”

    “鲜肉鲜鱼,各色干果。我已经验过了,里面只有菜,没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后面那满满一车东西:“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弄回厨房后,你每一样都亲自用针验验,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满满的车子一眼,不禁叹气:“何侠的确是个人物。他该不会用这般下作手段。不过我还是会好好验的。”

    两名亲卫帮醉菊将车推到厨房,将货物卸下来清算一下,除了猪肉牛肉鲜鱼等寻常荤菜外,竟还有不少稀罕东西。

    几坛子由正宗归乐厨子制的归乐小菜,上好的通晋鱼干,北漠的御用美食卤珍,还有一碟又软又酥的点心。

    厨房几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样用针检验,瞧见那一碟点心小巧玲珑,几至巧夺天工,啧啧称叹:“都说归乐的点心做得好,单这外相就已经不简单了。”

    另外还有一个镏金盒子,外面用几层丝绸包裹了,放在车子最下面。醉菊一层层解开,里面不是食物,却是女子用的各色小东西。

    有一个蚌壳,里面装的上好的润手膏药,一面带了小柄的铜镜子,一把整块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几颗极小的五光十色的鹅卵石铺在盒子下,薄薄一层,上面托着这三样东西,看得醉菊目不转睛,又叹又赞。

    验过所有东西,天色已经快亮了。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对厨房的人道:“这些都是好的,尽管吃吧。何侠竟是个人精,连女人滋补用的当归也送了一些上好的过来。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给你的做吧。”

    “但芍药花瓣还没呢。”

    “没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药花瓣还好,当归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着,困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挟了镏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红蔷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懒腰,见了醉菊,问:“怎么一个晚上没见你?姑娘睡之前,还问你去厨房为何去了这么久呢。”

    “她呢?”

    “还睡着。”红蔷的下巴朝房门扬扬:“昨晚我陪她在屋里睡,就听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转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听亲卫们说,外面还围着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将军出去,他们不是退了吗?怎么又有了个初六之约,要是初六王爷不回来,那可怎么办?”

    醉菊沉声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问的好。”

    红蔷只道往常开惯玩笑的亲卫吓唬她,这才知道危机未过,脸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实情况比红蔷目前知道的更糟,不愿多说,拍拍她的肩膀,迳自跨上台阶,进了房门。

    娉婷其实早已醒了,将被子踢到一边,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袄,懒懒地跪坐在床上,侧着头,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长发。见醉菊拿着镏金盒子进来,瞅了一眼:“那是什么?”

    醉菊知她心里不安宁,想逗她说话,将镏金盒子往床头一摆,促狭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扫那盒子一眼,淡淡将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叹了叹,也不理会醉菊,亲自动手开了。

    细细瞧了里面摆放的三件东西,拿起那梳子,直盯着它出神,幽幽道:“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里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两样,用手抓了一把小鹅卵石,一颗颗数着,轻轻放回原处。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讹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诱我。”一把关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热水洗漱过了,醉菊过来为她梳头,将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用心挽了个端庄的牡丹髻,见铜镜反射出的脸不喜不忧,彷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怎么不说话?”

    娉婷沉默着,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叫厨房今天熬红豆粥,炉上炖着,一醒就叫他们端过来。”

    娉婷摇摇头。

    醉菊刚放下梳子,娉婷对着铜镜看了看,便站了起来,掀帘子出门。醉菊连忙跟了出去,见娉婷进了侧屋,不一会端着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坛子出来。

    “让我来端。”

    娉婷侧身让过醉菊的双手,仍是摇了摇头,默默端着坛子走下阶梯。走到昨日红蔷扫了雪的角落。那里虽没有多少积雪,但过了一夜,已多了一层薄霜。

    娉婷放下坛子,拿扫帚亲自扫了一遍,又去取铲子。

    醉菊见她那模样,不声不响的,倒觉得有些怕了,不敢轻易作声,只好站在旁边看,叮嘱道:“小心,别闪着腰。”

    娉婷也不蛮来,用铲子一点一点挖着,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冻得最结实的,上面一层去后,下面越来越松软,好挖了许多。

    好半天,一个小坑渐渐成形,娉婷额头上已铺了密密一层细珠,两颊多了几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铲子,静静歇了一会,待呼吸平缓了,才端起一旁的坛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满意,也不嫌脏,亲自用手捧了泥,将坛子重新埋起来。

    做好这件大功夫,娉婷长长呼出口气,抬起头来,对站在旁边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烧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轻涌,温柔四溅。

    醉菊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顿,鼻头酸气直冒,几乎失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揉揉眼睛,打着精神应道:“好,我这就去拿柴火。”

    从厨房里弄了干柴,唤来红蔷,将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种。不一会,干柴燃烧时剥离的劈里啪啦声响起,红红火光在雪中摇曳,印得三人脸颊殷红一片,暖烘烘的。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4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佛好了许多,柔柔地望着火光,又忽道:“横竖已经生了火,可不要干站着。问厨房要一些肉和盐来,我们烤肉吃吧。”

    红蔷虽为外面的围兵心惊胆战,但也明白苦中作乐的道理,应道:“我去拿吧。”

    不一会,双手提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回来。

    “猪里脊,鸡翅膀,洗干净的鸭腿,两条去了肠和头的晋鱼,不知道姑娘爱烤什么,我叫厨房的大娘都准备了一点。”红蔷放下篮子,在雪地上铺了一块大蓝布,一样样放出来:“盐和五香粉也带过来了。大娘们还说,单吃烤的太干了,厨房有熬好的汤,一会给我们送过来。”

    娉婷鼓掌道:“好红蔷,想得周到,要我是将军,怎么也封你一个后勤将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经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着凉,趁红蔷去厨房的时候回屋里取出来的。

    红蔷见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将心怀放开了点,笑道:“还不止这些。大娘们说,烤肉可不能用手拿着烤,要有东西串着,我就又取了几支细铁条过来。”一边低头掏,果然从篮子最下面掏出几条细铁条,洗得干干净净,一端还新缠了纱布。

    各色齐备,三人围着火堆坐下,齐齐享受这冬日的烧烤。

    手持细铁丝,将肉片或者鱼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烤着,又新鲜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兴致。

    “我爹爹是猎户,小时候带我上山打猎,也这样玩过几次。”红蔷看起来真的挺有经验,旋转着手中的细铁丝,又叹道:“进了镇北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怎么进了王府呢?王爷买了你?”

    红蔷连连摇头:“镇北王府还用得着买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们王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要跟着我爹,打到东西的时候吃个半饱,打不到东西就饿上一顿,过得更苦。我算命好,总算挤了进来,还能不时有点东西央人带出去给我爹。”

    醉菊还是第一次听红蔷说起这些,不由问:“你到了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吗?”

    “怎么不想?可惜我爹没福,我进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爷离开都城时遣散家人,看我可怜没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这才明白,为何别院中年轻侍女少,大娘倒极多,看来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遣散了也没地方去。

    她烤的是鸭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着,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嘱道:“这火红得晃眼,吃烤食会上火的,对身体不好。”

    娉婷手中的鱼正巧熟了,她心思细密,虽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却烤得金黄酥香,恰到好处,听了醉菊的话,将鱼从细铁丝上小心取下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可不吃了,就烤给你们吃吧。”

    红蔷正眼馋那鱼,欢呼一声,将手中的细铁丝递给醉菊:“帮我拿一下。”便接过装着香喷喷烤鱼的碟子。

    醉菊见她处处为胎儿着想,朝她赞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虽不能吃这个,还是有别的口福的。我嘱咐大娘们今日为你准备当归红枣焖猪蹄呢。”

    正说着,大娘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小院,见她们兴致勃勃玩得别致,笑道:“小心手,铁丝戳了可疼呢,我在厨房试过好几次呢。”

    一边在大蓝布上开了食盒,给三人一个端上一碗。醉菊和红蔷的是热腾腾的排骨笋丝汤,给娉婷的果然是当归红枣焖猪蹄。

    娉婷拿着勺子,一边看她们两人吃烤食,一边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东西,微微笑着。

    闹了大半个时辰,都吃得尽兴了,柴也快烧到尽头,三人才站起来,用水浇湿了火。

    红蔷问:“坛子拿出来吗?”

    “不必了,闷在土里味道更好点,等王爷回来再取。”

    这么过了一个上午,下面的时光便好挨了许多。在屋里和醉菊红蔷闲聊一阵,娉婷便去小休,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朦朦胧胧爬起来,推开窗子,晚风不大,云层却似乎太厚,竟瞧不见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着唤了两声。

    醉菊从屋外走进来:“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月过了中天没有?已经初六了吗?”

    醉菊一愣,慢慢踱过来,坐在床头,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现在还是初五呢。”

    娉婷听她这么说,焦虑之色稍去,缓缓“哦”了一声,彷佛全身都松了劲,向后倾,将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问:“厨房已经送过晚饭来了,我见你难得睡得香甜,叫红蔷不要吵你,先在侧屋的小炉上煨着。既然醒了,就吃一点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连问了两次,才摇头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拿过来吧,我吃点。”

    红蔷将热饭热菜端过来。

    娉婷勉强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见她这个模样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劝也无用,柔声道:“不吃就算了。”

    红蔷收拾好饭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门口站住脚,奇道:“上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像什么都忘了,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又变了一副样子?看来太聪明也不行,脾气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声,压低声音数落道:“你知道什么?换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红蔷吐吐舌头,进了侧屋。

    醉菊一人站在门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风缓缓挤进脖子里,倒有点像娉婷常说的,爽快多了。

    心烦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里也猫挠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还有另一道深渊似的坎,危险地横在她面前。

    四国纷争越演越烈,前几年是东林大军侵犯归乐北漠,现在轮到云常北漠联军侵犯东林。

    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每个明白局势的人,就连昏庸的纨裤贵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她师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贵族,穿梭东林上层阶级,对于这些,更是看得透彻明白。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国家不会一朝被敌国重兵压境,家园不会被烧成灰烬?

    国就是家。有国,才有家。

    谁不是这样呢?

    醉菊深深叹了一声,胸中闷得几乎发疼,一咬牙,索性解开皮袄的衣襟,让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直到里面熔岩似的翻腾都变得冷硬,连打了三四个哆嗦,才扣好衣襟,从侧屋端了热茶给娉婷,安抚她睡下。

    夜里她还是睡在娉婷屋内的另一张小床上。

    半夜忽然听见声响,醉菊坐起来揉揉眼睛,见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么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边,轻问。

    娉婷正默默对着窗外的天,怔怔看着,道:“月亮出来了。”

    醉菊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却很黯淡,无精打采的样子。

    仔细瞧瞧位置,已过了中天。

    月过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温言道:“还有一整天,王爷正赶回来呢。”

    娉婷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一定在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风尘,肩膀上面,还积着雪片。”

    醉菊只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天边悠悠传过来的,像幽谷中被拨动的琴弦,颤音一起,满树的花都簌然。低头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头,慢慢看月亮移动。看了一个多时辰,醉菊柔声哄道:“睡吧。”

    娉婷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醉菊舒了一口气,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余光忽又瞥到她睁开了眼。

    “怎么?”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没什么。”复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还只当她是花小姐的哑巴侍女,见她病了,似乎也是这么一句“睡吧”。

    这人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彼此还不熟悉,就拦腰抱了她,进她的小屋,将她放在床上,还笨手笨脚帮她盖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将军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来,却让人怅然泪下。

    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纤细的掌,在被下攥成坚强的拳。

    若这般深爱,都不过如是,纵使温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炼化了离魂神威二剑,又有何用?

    月,已过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

    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策马狂奔,胯下的骏马放开四蹄,纵情驰骋,让风猎猎灌满他的披风,让河流臣服在脚下,让山峦也不由侧目于他的身影。

    奔驰,是一种壮烈的快意。

    但此时,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快意。

    风猎猎迎面吹着,他不畏惧脸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风拉扯撕裂的,还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着的心,悬在半天高处。

    雅静的隐居别院,在目不可及处。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却萦绕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费尽心血,不择手段将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处对付隐居别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万钧。

    娉婷善于挑琴的玉手,怎能应对东林王的挑战?

    她单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搂不够的纤柔身子,怎也瞧不够的清秀小脸,怎也听不够的清越歌声……这般堪怜的人儿,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她已归隐。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伤了又伤,只盼志尽旧事,做一个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4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

    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迎面而来。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6
孤芳不自赏4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7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

    “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7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

    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

    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

    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

    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何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7
第二章
    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

    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

    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

    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

    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

    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

    心如刀割。

    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

    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

    马车已等在面前。

    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

    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

    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

    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

    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觉疼,也不想哭。

    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国恩似海,国恨如山。

    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

    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

    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

    “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

    “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

    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

    又何尝不能分清孰重孰轻,何尝不能舍私情,断私心?

    他选得对,择得妥。

    既是名将,就应该手起刀落,碎了这颗无家可归的心,毁了无处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潇洒一笑,抛诸脑后。

    名将。

    既是名将,就要无怨无悔。

    车轮在路上磕磕碰碰,飞一般滚动。

    何侠归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骑当先,不顾风霜,直扑新家。

    云常,那云深不知处,娇妻耀天公主辉煌庄严的宫殿,真是此生家园?

    不是家园,又有何处可去?

    哪里还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侠,还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何侠回头看一眼后面车轮飞转的马车。

    娉婷已回,断了肝肠,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残留的一丝记忆,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经笑傲四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何侠,便真的曾经存在。

    “少爷!”冬灼的喊声让何侠蓦然警觉。他从队伍最前方飞骑回来,在何侠面前勒马:“少爷,前面有人拦路,说要见少爷一面。”

    何侠眼中闪过锐光,沉思片刻,挥手止住后面队伍。

    大队赫然止步。

    “带过来。”

    不一会,双手被缚的男人被推到何侠马前。

    “你要见我?”何侠居高临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书生服饰,身材瘦削,举手投足问却颇沉稳,面对何侠两侧侍卫的虎视眈眈,毫无惧色,仰头道:“小将飞照行。小将不睡不眠,急行数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个时辰,只为了见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个珍贵的消息。”

    何侠沉默地盯着他,不问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脸,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怎知本驸马会途经此地?”

    身边侍卫锵然拔剑,指向飞照行,只要一字答错,就是乱剑齐下。

    飞照行不惊反笑,睨视道:“四国谁没有自己的眼线?不瞒小敬安王,就连小将的主人,也不敢笃定小敬安王会此时从此路过,派遣小将到此等候,只是瞎碰运气。再说,如果小敬安王此时不由此路过,那小将带来的消息,将对小敬安王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视线在飞照行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丝虚假。何侠语气稍缓,问道:“你的主人是谁?到底是何消息?”

    “小将的主人,是归乐的……”飞照行靠前一步,压低声音:“王后娘娘。”

    滔滔铁骑,在楚北捷率领下向西飞驰。

    兵马疲惫,但无一人落队。

    月儿终于胆怯,悄悄隐藏至无人处,太阳还未到露脸的时候。

    快近黎明,天色却更黑。

    “驾!”楚北捷仍在迎风奔驰。

    他的手脚几近麻木,只有腰间的剑隔着衣裳传递灼热至肌肤,发泄噬血的欲望。

    鲜血,尸骸,黄沙。

    满腔担忧和悲愤积满胸膛,他渴望挥舞着剑,感受敌首坠落的热度,践踏敌人的尸骨,然后,跪下对那婷婷纤影诚心忏悔,再嗅她裙边香味。

    横断山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楚北捷冲上山坡顶处,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万物都是同一种颜色。满是血丝的眸子炯炯有神,环扫四周,眼底不远一处山道处,小小的动静让瞳孔骤缩。

    马嘶!

    漆黑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楚北捷蓦然屏息。

    不动声色地,将剑从鞘间抽出。热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跃。

    臣牟从身后跟上,顺着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为将多年,立即明白局势,低声道:“看来人数不多,应该是何侠留下狙击的埋伏。”

    楚北捷见了敌踪,已恢复战场上的自信从容,沉声道:“何侠若需要在这里留下狙击人马,就说明主车队正在此横断山脉中。”

    如果主车队已经安全通过横断山脉,狙击小队会立即启程,赶上去籼大队会合。

    “冲杀下去,留个有军阶的活口,拷问大队去向。”

    “是!”

    手中的剑热得烫手。

    心,比剑更烫。

    楚北捷一手攥紧缰绳,凝视横断山脉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这重重山峦里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这片古老大地,为你静默无声。

    三千七百枚剑的寒光,为你闪烁。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为你而来。

    只要再见你嫣然一笑,这男人的热血衷肠,从此,尽归你一人所有。

    握剑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凉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缓缓举剑,仿彿不惜一击,刺穿天高处无底的漆黑,稳稳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杀!”

    “杀!杀!杀!”

    整片大地,震动起来。

    刀剑的寒光簌簌中,杀声此起彼伏。

    千军万马,冲下山坡,踏碎宁静的黎明。

    挟怒而来的三千七百骑,直袭林中原打算进行狙击的敌人。精心安排的强弓锐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气。

    将不惧死,兵不畏伤,气势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马当先,手中剑饮尽敌血。胯下骏马嘶叫狂闯,不顾身后兵将是否紧随。

    “啊!”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7
惨叫声,在楚北捷四周接连不断。血如梅红点点,被乱马践踏成壮烈的画。

    没人可以抵挡盛怒的楚北捷,敌人溃败得很快。

    当两方交锋,三千七百骑呼啦啦从东向西洗刷过敌阵,当楚北捷的骏马,从敌人的周边闯到敌人周边的另一侧,战斗已告结束。

    以怒制诡。

    这是没有策略的攻击,也是最节省时间的攻击。

    腥味飘荡在林间,悠悠荡荡。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狙击的敌军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尸当场。

    厮杀过后,取代震天蹄声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静。

    血珠,从剑上滴淌下来。

    臣牟带来了楚北捷要的活口,虽然敌人都身穿便服,但将军气势与寻常士兵不同,怎逃得过久历沙场者的眼睛?

    身有数处伤口的敌将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马前。

    “何侠的主车队现在已到何处?”楚北捷问得很淡。

    慑人的不是语气,而是目光。

    敌将一愣,抬头看向楚北捷。马上人气势逼人,朦胧中却看不清轮廓,狐疑道:“将军是何人?”

    “楚北捷。”

    “东林镇北王?”敌将更是诧异,惊呼道:“竟是镇北王?”满睑大惑不解。

    一丝不妥掠过楚北捷的黑眸,沉声问:“你不是何侠的人马?”

    “当然不是。”

    “说清楚!”

    那敌将却片刻没有作声,思索了一会,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将折损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务,纵使有命回国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和镇北王做个交易,我愿将所知全盘奉上,只望镇北王可以放过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错敌踪,心如乱麻,面上却越发冷静,冷然道:“你说。”

    敌将一听,便知交易已经达成,镇北王一诺重于千金,也不犹豫,立即答道:“我是归乐啸奔骑校将赵文。大王接到密报,指何侠极有可能秘密潜入东林,劫走白娉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潜入横断山脉,狙击何侠,并找机会将白娉婷接回归乐。”

    “归乐王何肃?”楚北捷皱眉道:“他怎知道何侠会走横断山脉?”

    赵云果然言无不尽:“根据密探来报,云常边境最靠近横断山脉的地方最近派驻了重兵,若不是以横断山脤为归路,何必派驻重兵接应?”

    臣牟插入,问:“你所部有多少人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马,竟敢潜入东林狙击何侠。”

    “人马太多,怎么可能不让东林守军发现?我部是归乐最善潜伏匿藏的一队,可以不动声色潜入东林,也已是侥幸。九百多精兵,伏击何侠有余,怎知会遇上镇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马?”

    臣牟见他言词直率,倒不像说谎,反问:“你可知道何侠有多少人?”

    “难道超过一千?”

    “整整八千。”

    赵文不肯相信,摇头道:“不可能,何侠进入东林境内比我们更远,如果真有八千人马,东林军一定会有所察觉。”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见楚北捷,一路急奔而来,还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此刻听赵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调离龙虎大营,心骤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脸阴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敌军,就算真有本事隐匿行踪,瞒过东林边境守军,但围困隐居别院时,又怎可能不惊动附近的龙虎大营?

    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开大门,让敌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愿谈及此事,时间紧迫,立即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既然一直在此潜伏准备狙击,何侠应该还没有从此路过去。可我们是从何侠后面追来的。那么,何侠的人马到底在何处?”

    赵文摇头:“这里是横断山脉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证何侠确实没有通过。”

    臣牟叹气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何侠中途换了另一条路。”

    赵文茫然道:“若我们大王的密报无错,接应的重兵只在横断山脉附近,何侠仓促改变回国路线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除非他知道这里有伏击。”

    “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归乐有眼线,云常就没有眼线?”

    楚北捷心沉得像铁,无心再追究何侠为何精明至提前改变路线,默默将剑插回鞘内,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儿郎,全队在离战场三里的地方休息。让大家扎营造饭,好好睡一会,中午再出发。”

    臣牟讶道:“我们不继续追了?”

    “追得上吗?”楚北捷低声反问了一句,心如绞痛,暗中攥紧缰绳,将手中伤口磨得阵阵剧痛,沉声道:“我们追岔了路,现在绕回去再追已迟了。”

    胯下即使是千里马,追上时,何侠也一定已经进入云常境内。

    那个时候,何侠一方的人马,再不是八千这么简单。

    未入云常边境之前,三千对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线生机。

    入了云常边境之后,敌我更加悬殊。三千对数万,怎可能破入何侠的队伍核心?就算杀至最后一兵二卒,也不会有机会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脸一眼。

    若无功战死,从此琴音寂寥,佳人囚于他方。

    不甘心。

    怎么甘心?

    “王爷……那王爷怎么打算?”臣牟遵诺放了赵文一千残兵,回转头,瞅见楚北捷压抑着心痛愤恨的脸。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8
“到边境去,集结大军。”黎明在腥风中降临,楚北捷阴沉的目光射向遥远的云常,唇边勾起一丝绝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倾尽东林举国兵力,一寸寸割裂云常的疆土,直到何侠将娉婷双手奉还。”

    红颜素手,剑胆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颦,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举国兵力,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与你笑靥中的绝韵,应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国局势剧变,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东林军占去的边境地界,北漠联军随即撤回。

    何侠目的已达,领着赫赫三十万联军压境,未曾有一场大战,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内中玄虚惊心动魄,断肠人欲哭无泪的凄然。

    人心稍定,情势却出人意料,急转直下。

    东林王宫刚刚接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寝食不宁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盛大隆重的宫廷贺宴未散,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统领全国兵马的镇北王楚北捷已经动用兵符,下令集结东林全国兵力,直压云常边境!

    偌大的宫殿,欢声笑语顿化惊愕,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云常不同归乐北漠,此国蓄势已久,又有当世名将何侠掌着兵权,

    倾一国之力进犯云常,死伤必定惨重。东林又如何有足够的人马防备归乐北漠的落井下石?

    镇北王素来沉稳谨慎,怎会如此不智,做这种与自杀无异的事?

    “是真的吗?”东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动,注视着俯跪在大殿下风尘仆仆的传令使。

    歌乐已停,刚刚还欢歌载舞的歌姬们感受到殿内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颤栗着匍匐在边上,深深低头。

    传令使赶了几天的路,声音已经沙哑,大声禀道:“回禀大王,镇北王的帅令是六日前下达的,现在边境各将,连同四大兵营的将军们,都已奉命启程,赶往地点与镇北王会合。”

    东林王一言不发,转头看了脸色惨白的王后一眼,缓缓放下手中金杯,扫殿下一眼:“你们怎么看?”

    镇北王隐居后重返都城,举国欢庆,但数日后,却走得匆忙异常。对于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众臣中,官阶低不知道内幕的不敢随便开口,官阶高的更是噤若寒蝉。

    窒息般的沉默,一时充斥偌大宫殴。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开口问传令者:“王爷调动各处边境守军和东林四大常驻兵营,那怎样安排与北漠归乐接壤的边境防卫?”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驻扎在原来的关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军?

    大臣们哗然。

    关卡形同虚设,万一其他两国忽然发难,岂非可以直入东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东林王身上,

    东林王脸色极为难看,眸光接连闪烁,拿起酒杯,缓缓喝尽一杯,沉声道:“寡人要清静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们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从放满佳肴的小几前出来,列队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乐工无声无息,小心地鱼贯退下。

    真正的沉默随着臣子们的退下来临。满殿都是酒宴后的狼藉,众人散后的寂寥。

    大军集结边境,挑战何侠。

    他为了这个国家,不惜出卖亲弟,牺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为了白娉婷,不惜出卖亲兄,牺牲东林。

    谁是因?

    谁是果?

    东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无声再饮一杯。

    一只嫩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掌中的金杯。

    “大王……”王后在旁边,低声道:“请大王快想办法,颁布王令,收回镇北王的兵符。”

    东林王转头看焦急的王后一眼,苦笑道:“王弟没有兵符,难道就调不动边关的兵马?”

    这批东林精锐,当年在楚北捷令下,连攻击都城,围困王宫都毫不犹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号令万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大王。”王后痛心道:“为了一个白娉婷,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镇北王此举和疯子有什么不同?只顾私情,背叛王族,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东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门外的远方:“他已经做了。”

    不顾生死,不顾王族,不顾国家。

    第一次,枉顾从出生起就被教导的责任,一往无前。

    只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还是寡人以前那个,愿为东林牺牲一切的王弟吗?”东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视苍穹无底处。喉头一阵发痒,“哇”

    一声,满口鲜血染红前面古朴的案几。

    “大王!”王后惊叫,扬声急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侍从们纷纷赶来,被眼前情景吓得六神无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医,快叫御医!”

    劲风骤雨,席卷而至。

    东林宏伟古老的王宫,传来阵阵悲哀惊恐的呼唤。

    王位前,满案怵目惊心的鲜血。殷红,与隐居别院门的的亲卫们所流淌的无异,与沙场上剑锋滴下的无异。

    国与家,家与人,恩怨缠绵,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8
第三章
    云常。

    何侠挺身屹立于桌前,安然镇定地,将于上刚刚送到的军报随意放在桌上,转视他的娇妻。

    “公主不必担心。东林连年征战,兵力已有损耗,我云常却恰恰籼反,养精蓄锐多时。”笃定地,何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视她久别的夫婿。脸庞俊美如初,气度从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间多了一点看不仔细的满足。

    “真要开战?驸马当初要求组成云常北漠联军时,也曾说了,这只是逼敌屈服,制造有利于我云常的形势,点到即止,不必与敌方大军正面接触。”

    何侠仔细观察耀天的脸色,柔声问:“公主害怕吗?”

    耀天幽幽叹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将领,东林兵力也并不弱,如今东林大军数日内就将集结在我云常边境上,敌人来势汹汹,我怎能不惧?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虑,北漠王虽是云常盟友,但万一他不顾信义,趁我们对付东林无暇顾虑南方边境而忽然出兵攻击我们呢?”

    “让公主忧愁,是何侠的过错。”何侠上前,居高临下,爱怜地摩娑娇妻的脸庞,用极有磁性的声音低声道:“请公主将所有的忧愁都交给本驸马吧。何侠保证,绝不让公主受一点委屈。”

    沉甸甸的凤冠端正地戴在额上,阻碍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侠眼底,眸中波光颤然,甜笑道:“有驸马在,我还怎会有忧虑?”徐徐低头,却忽然被何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点点随着有力的指尖抬起头来,唇上热度骤升,何侠飒爽的气息,温和地蔓延进唇齿之间。

    轻吻,一丝一丝加剧。

    耀天被他吻得娇喘连连,脸红过耳,好不容易被何侠松开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举手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远远对镜瞅了一眼,连耳廓都是通红的,又怨又嗔地横何侠一眼,轻声道:“驸马真是的,这是王宫,又不是驸马府。若是侍女们看见了,让我怎么见人?”

    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

    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

    两人私处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

    “你这个人啊……”

    “相思之苦嘛。”

    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

    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

    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

    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

    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

    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

    “驸马爷。”

    “丞相大人。”

    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

    “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

    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

    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

    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

    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

    “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

    “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

    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

    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

    “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

    “我不饿,叫他们拿走。”

    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

    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

    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花瓣。”

    “是。”

    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

    “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花瓣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

    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

    “是,公主。”

    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

    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

    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

    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

    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

    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

    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

    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

    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

    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

    窗台上的花瓶里,斜插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9
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

    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轻叹。

    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

    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

    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简直愣住了。

    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

    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

    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

    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

    “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

    回忆不期而至。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

    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

    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

    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

    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

    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

    “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

    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

    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

    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

    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

    雪纷飞,花坠泪。

    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

    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

    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

    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过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

    那一颗心虽小,也许还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剧烈,没人能遏制它的生机。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29
“不管怎样,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轻声道:“姑娘路上颠簸,又忧郁伤心,现在一定要放开心怀,好好吃饭睡觉。我要叫他们弄些补胎的药汤才行。”

    “万万不可。”娉婷反对道:“何侠也精通医理,只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前最紧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经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着眉,轻轻摇头:“何侠不是寻常人物,要从他这里下手,实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办法。”娉婷眸光转逸,焦点忽然定在手边的石桌上。

    石桌的边缘,刻着三个小小的篆体字——“驸马府”。

    驸马府,云常驸马。

    何侠在云常的军权,皆来自于这驸马二字。

    娉婷细细瞅那三个篆体字,紧蹙的眉缓缓松开,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云常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常的公主,听说闺名‘耀天’。

    灿若春花,端庄美丽。

    昔日年纪还小,与少爷一道读书,偶尔先生有事外出,便想尽法子出去串门。去的若是何肃王子府,常会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谈笑闲聊。偶尔说起云常王族的风流韵事,便是两字评价——可怜。

    听说那云常王宫内,不但美人数目是四国王宫中最少的,就连大王和王后也不能随意亲热。

    偌大王宫,唯一可以同寝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宫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窝,再亲昵也要正襟危坐,分处两旁。

    “可怜可怜,怪不得云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抑着,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这一众刚刚懂点人事的贵族子弟们言词无忌,啧啧感叹,想到自己身在风俗开放的归乐,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几可渠成,大叫侥幸。

    “公主也是命苦。我们归乐,公主出嫁都住在驸马府里,夫妻天天腻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却仍要住在王宫,只有要行那风花雪月的事时,才通知附马,说好哪一夜过去。”

    “哈!那一个月几次,不全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马车来了几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爷身后,听他们肆无忌惮,早羞不可抑,拉着阳凤,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绿的垂柳,选了大石坐下,聊女儿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无奈,只能看眼前。当初谈笑着云常王族可怜的少爷,已是这云常驸马府的主人。

    只是这来自归乐的驸马,和深在宫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义如何?

    领兵至边境,再潜行人东林,兵围隐居别院,带着战利品返来,如此算来,何侠已经离开公主多日。

    夫妻小别,远胜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离了一天再回来,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见似的,豪取强夺,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饶了还要连连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带倒钩的箭早嵌了进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蓦然惊觉,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肤。

    不要想。

    不许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将思绪逼着迫着,转回那“驸马府”三宇上。

    何侠取得军权并没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娇妻。这位已经在归乐的宫廷政治中失去家园,吃够苦头的小敬安王,不会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何侠会使尽浑身招数,让公主殿下俯首称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应该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处吗?

    娉婷沉思良久,转头看向醉菊:“何侠今日一早出门,是进宫见公主吗?”

    “他沐浴过后,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应该是去见公王。”醉菊想了想:“当然要急着去见,公主说什么也是云常的主人嘛。”

    见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计定的颜色,却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难题,秀气的眉忽然皱起来,醉菊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云常那位公主有关系?”

    娉婷显然遇到难题,慢慢将头摇了两下,盯着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启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暂时改变我的脉息,不让何侠为我把脉时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药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这药方要有效,而不能伤害腹中胎儿,而且在囚禁当中,醉菊要什么药材都要通过驸马府的人,何侠怎会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医术吗?这样的药方,别说我,就是我师父也是没有的。”

    娉婷也没抱多大希望,脸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最疏忽不得的关键,没有想好这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醉菊的唇角,却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药方是绝没有的,但我也没说别无他法呀。给我七根银针,保管今夜之内,何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脉。”

    “针灸?”娉婷眼中咋喜。

    东林神医霍雨楠的拿手绝技,正是针灸。

    “不过,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毕竟对胎儿不好。”醉菊实话实说:“而且针灸之后,脉搏无法像平常一样平稳,会稍呈紊乱。”

    “这更好了!”娉婷轻轻一掌,击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隐隐有了三分从前的光彩,压低声音道:“我正要让何侠以为我病了。”

    “但是银针……”

    “银针还不容易?何侠吩咐,驸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视线,悠悠转向小池对面一直探头探脑的两名侍女:“叫她们拿,敢不给吗?”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0
第四章
    雪刚停住的时候,何侠回到了驸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却起个大早,进宫见了公主,又为了东林事被众将军困在议事厅里商讨战事,纵使铁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这位驸马眼中的驸马府,金碧辉煌,却总少了点人气。今日从宫中策马归家,却对它多了一分亲近,也多了一分不愿面对的怯意。

    这亲近和怯意,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娉婷在的地方,总会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样的颜色,回响着和娉婷呼吸一样的频率。

    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渗进别人的每一口呼吸,牵着别人的心,而白己却永远是一副懒懒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样。

    只有何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随,何侠自问也能渗进娉婷的呼吸,牵着娉婷的心,他脸色有不对,身上不舒服,兴致不好,都会引起娉婷的注意。那双聪慧的眸子轻轻转上两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于是逛园子也好、弹琴也好、说笑话也好,体贴地为他排解。

    有时劝了满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剑,舞一套敬安剑法,娉婷也一边换了袖子特别宽大的裙子来,伴着他的剑,跳一曲缓慢轻柔的“九天”。

    灵犀相通,堪怜身边一朵解语花。

    天下间的男人,没有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这是属于何侠的福气,曾经。

    当娉婷的目光移向他处时,何侠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得到娉婷的关注,是如此宝贵的满足。

    原来珍贵的不是琴声低唱,动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生的福气,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这些曾经属于他的福气,难道注定统统都要给了楚北捷?那个敌国的王爷;那个设下计策假装败退,挑拨得何肃向敬安王府动手的镇北王;那个留下离魂宝剑,从此让娉婷怅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阶的脚步有些迟缓。

    眼前的门槛真高,这是他驸马府的门槛,似乎再高一点,就能把门也挡起来,成了一座结结实实的监狱。

    他自愿跨进来的,但不等于愿意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何侠低头,看自己掌中被剑磨出的茧子。他的手,有力而灵巧,知道怎么巧妙的挑砍穿刺,为自己赢取胜利。

    四国已乱。

    乱世,就是英雄的乐园。

    他是天生的将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给了他居高临下观测时局的本钱。他天生,该是这攘攘众生最顶端的一个。

    但另一个人也有这般雄厚的本钱。楚北捷,也有尊贵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国的才干,也有领兵的细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气势和风度。

    他和何侠,就像归乐的两琴,阳凤与白娉婷,一生之中,总要被连在一起的名字。

    阳凤和娉婷从小是好友。

    他们两人,却注定是敌人。

    娉婷已经回来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样,楚北捷也永远不会得到这个天下。

    何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举步,跨过驸马府高高的门槛。

    匆匆过了前厅,绕过小池的回廊,忽然在石屏风后站住了脚。何侠注视着小亭里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摆了出来,香在一旁默默燃着。娉婷坐在古琴前,无声地抚摸着琴头,仿彿她要把曾经沾染过此琴的任何一丝汗迹,统统细致地抹去。

    看到这一幕,何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娉婷弹琴。

    他总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着,美得无法形容的十指衬着古朴的琴,被拨动得颤栗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变了破风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连浮云,也惊艳得不忍离去。

    未听到娉婷的琴声,竟已有那么久了。

    他不敢惊动娉婷,静静站在石屏后,期待熟悉的琴声响起。那会安抚他疲倦的心,指引家乡的方向。

    娉婷却似乎无意弹琴,她只是低头,用指尖反覆摩娑着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细细的弦上。

    香优雅地燃着,暗红色的点,渐渐降到低处,使劲地闪烁几下,终于熄灭了。

    “为何不弹?”何侠从石屏后走了出来,踩着雪地上蜿蜒的青砖石块,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闻,仍怔怔瞅着那琴。

    “这琴是我特意遣人从归乐买回来的,喜欢吗?”

    再好言相问,也得不到回应。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娉婷就再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的人回来了,她的心却忘在了东林。

    好一会,何侠叹了口气:“晚饭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厨房。这府里养着两个归乐厨子,最会做蒜香肘子和泥绒酱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低声说了一句,回头要走。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少爷在雪中舞剑了。”

    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侠惊讶地转身,眼中闪烁着欣喜,低声问:“想看吗?”

    娉婷却别过目光,幽幽叹了一声:“少爷不累吗?昨夜才回来,一早就出去了。”

    何侠动情地凝视着她,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有你看着,怎么会累?”

    剑,温柔地出鞘。

    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剑锋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着。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柔柔一瞅,何侠再多疲累也尽化乌有。

    何侠持剑腾空飞跃,转眸处,与娉婷视线对个正着。

    一瞬间,安逸的敬安王府,仿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爹娘仍在,家园仍在,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侠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何侠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如龙欲飞天,蓄势待发。正是娉婷往日最爱看的敬安剑法。

    铮!

    剑如蛟龙游走四方,一声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何侠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琴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琴挑,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敬安剑法从容舞来,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尽。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琴声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0
你的心里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娉婷眸光转动,移向何侠身后某处,柔和地定住。

    何侠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耀天身着隆重华丽的紫色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坎肩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珍珠凤冠,脖子上紧贴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灿星亮眸。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何侠回头,耀天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驸马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何侠身后,柔声道:“归乐双琴,果然名不虚传。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离了琴,缓缓站起,隔着亭子,向假山后的耀天遥遥行了一礼。

    何侠脸色变了变,极快地微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来的?”收了剑,走到耀天身边,探了探她的手:“这么冷,为何不叫我一声,却在雪地里站着?”

    “雪中剑飞琴鸣,难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么舍得打断?”耀天柔顺地让何侠牵了手。

    一起进了厅里坐下。侍女们端上热茶,三人各怀心事,低头品茶,看着茶碗中热气袅袅,一时都无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厅正中的主位。偏头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什么?”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复,仿彿咀嚼了这个名字一番,点头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夸奖了。”

    “可以再弹一次吗?”

    娉婷未答,何侠刚巧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公主用了晚膳没有?知道公主要来,我特地吩咐了厨子们准备归乐的点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块,不是一直说还想尝尝吗?”

    举掌在半空中击了两下,唤了一名侍女上来,吩咐道:“快去,将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还有我带回来的酒,也送一壶上来。”

    不一会,点心和美酒都送了了过来。点心确实是出自归乐大厨之手,热气腾腾,上面雕着各色灵巧讨喜的小花,每一小碟里玲珑地摆着五个,每个顶上点缀着不同的头色,表示里面的馅也是不同的。

    何侠摒退侍女们,亲自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脸上稍停,乖乖仰头喝了何侠送上的酒,又用了两件点心,不再作声,脸色平静。

    “娉婷,你也尝一个吧。”何侠看向娉婷。

    娉婷手边的桌子上也有三四个小碟。她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吃苹果馅的点心,少爷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何侠道:“你没看见上面点着红萝卜丝做记认吗?苹果馅都换了红萝卜馅,搀了蜂蜜在里面。”

    娉婷用指头捏起一个,从中间掰开了,里面果然是红萝卜馅,混着蜂蜜的香味,试探着放了一点进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何侠瞥耀天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用了新鲜的冬蜜。云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种不怕冷的蜜蜂。”

    有着家园味道的点心出奇可口,娉婷尝了一点,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点心每个只有指头大,经看不经吃,她一口气便将五个都斯文地吃进肚子,还意犹未尽般,向何侠手边桌上的点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红萝卜馅。我们这几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欢,该叫厨子多做一点预备着。”何侠视线朝正中的耀天一扫,殷勤地问:“公主说喜欢厨子们上次准备的,所以今天为公主献上的还是那几种馅。公主要不要也尝尝红萝卜馅?”

    耀天脸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苹果馅。”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何侠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执了酒壶,款款为耀天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厅的门窗,让月光慢慢透进来,公主一边喝酒,一边听娉婷弹琴,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耀天点头,唤人来开了客厅的门窗。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厅中。

    侍女们肃静无声地抬了放琴的几案进来,不一会,将何侠专为娉婷买的古琴也抱来,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净手,脸上已经多了一分庄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闭目,将指轻轻触着弦,勾了一勾。

    一个极低的颤音,仿彿哽咽着在弦上吐了出来。

    耀天听在耳里,叹一声:“好琴,难怪驸马不惜千金购来。”

    看向何侠,又赞叹道:“也只有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弹奏。”

    何侠回耀天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潜心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进耳膜。

    生机,顿时盎然。

    琴声到处,虽是冬日,却已经少了冬日的阴寒。仿彿时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促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春雨连绵,屋檐下一滴滴淌着,温柔而又活泼。

    旋律渐渐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呜叫着穿梭林间,新嫩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段,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就连空气也仿彿充满了泥上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钻回巢中,小兽玩得累了,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仿彿经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已在它枝叶内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个绝。

    过了许久,耀天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和门冉冉飘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萧肃之虫,冬无人之语。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府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又要抚琴,再弹那冬语。

    何侠早在悬心,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徐徐评道:“方才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见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已经表态:“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也瞧见娉婷虚弱,盼耀天自行拒绝,不料耀天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声,眸光微黯,脸色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几个高音好似巍巍然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忧。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探视。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0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寝室的床上,才对随后来的耀天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拿下去准备。

    忙了一会,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问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去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去。”

    耀天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没有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到大门,总不能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数甜言蜜语,柔情绵绵,说得耀天矜持的脸上逸出花般笑容。

    门前宫廷侍卫们早已备好马车,烛光闪烁,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白昼般。

    何侠亲自扶了耀天登车,又探身入内叮嘱了两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荡荡的王宫车队在寂夜中离去。

    车队远去,在眼中渐渐缩为一个小点,何侠才转身进门。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静。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无人之语。

    没有朝自己的寝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寝室。跨入房中,一个身影受惊般地从床边站起来,瞧清楚他的脸,连忙低头行礼:“驸马爷。”眉眼之中,隐隐藏着不平之色。

    何侠认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转到床上的娉婷脸上。

    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侠的寝室在另一侧,没有想到何侠会这个时候过来。见何侠走近床边,他怎么说也是这里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让开,站到一旁。

    何侠没有理会这个侍女,坐在床边,细细审视娉婷苍白的脸色。瘦了许多呢。他伸指,轻轻描绘娉婷的脸形。

    醉菊瞧在眼里,攥紧垂在两腿侧的拳,心一阵狂跳。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寝室里,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若何侠对娉婷起了龌龊心思,那可怎么好?

    何侠对醉菊的紧张浑然不觉,只是用指反覆描着娉婷的眉目,唇形,怜惜地瞅着她沉睡的模样。

    醉菊监视着何侠的一举一动,他每一个触碰娉婷的动作都令醉菊万分紧张,既盼他的指尖快点离开娉婷的脸庞,又怕那指一离开,又会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

    你再不来,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强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何侠终于停下摩娑娉婷的脸,从床边站了起来。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他看够了,一千一万个盼他快走。不料何侠站起转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副宽衣的姿态,犀利的眼神看向脸色惨白的醉菊,皱起眉:“呆看什么?连宽衣都不懂伺候吗?”娉婷还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样,待侍女过于和善,由着她们爱做不做,纵容得贴身伺候的人没有一点规矩。

    宽衣?醉菊一颗心猛悬起来,瞅向床上孤零零,毫无防备的娉婷,浑身打个冷颤。

    “驸马爷……要在这里宽衣?”

    “是。”何侠一边答着,见她不会伶俐地过来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责骂,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了外衣。

    醉菊见他当真要在这里睡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驸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来,也是没有人搭理的。何况,不说别人,就是何侠一人,她和娉婷也应付不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何侠吩咐了一声。

    “是……”

    醉菊虽然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肯挪动,咬着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当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险,就抓了这个往何侠头了砸过去。

    何侠身为武将,身手敏捷,这么一砸未必能有用,说不定还会没了小命,但只盼能坏了他的兴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强壮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医术也全无用处,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两步。

    何侠已经坐上床沿,将剩下的半边垂幔放下。醉菊隔着薄薄纱幔,瞧见何侠已经挨着娉婷躺下,趁着空挡,一把将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蹑手蹑脚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略动了动。醉菊屏息听着,只要她惊叫起来,便掀开垂幔,拼尽全力一砸。

    寂静中,却听见娉婷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少爷?”隔了一会,又喃喃道:“怎么过来了?”

    “我抱着你,会暖和点。”

    幔内传来轻微动静,似乎何侠真将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经绷得紧紧,竖直了耳朵,娉婷竟没有作声,仿佛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着小石像,满手冷汗。等了许久,幔内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隐隐可闻,居然像真的睡着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开一个小口,从那里窥探过去。

    娉婷和何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拥而睡。两人安安静静的,睑贴着脸,彼此毫无防备,睡得像两个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继而大奇,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缩回了手,隔着幔子看两人蒙胧的影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着小石像,就在床边守着。

    挨了两个时辰,倦意一重一重袭来,眼皮子也渐渐越发沉重起来。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3
第五章
    娉婷昨日要醉菊帮自己扎了七针,暂时改了脉象,已有点不适。夜来勉强弹了几曲,虽是为了诱那云常公主,也着实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闻着寝室里熟悉的归乐熏香,只道又做了一个回到敬安王府的梦。

    一切都那么平静,安详。

    惬意地和何侠玩闹,无忧无虑。

    仿彿又到了冬天,两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欢看星,往往窝在一床大被里,看到深夜,倦意沉沉,无所顾忌地相拥着睡去。

    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相交,都凭着各自心性,从无龌龊念头,也从没有意识到男女有别。

    府里的长辈早料着娉婷说什么也是个侧妃身份,也睁一眼闭一眼。

    归乐的熏香,那是属于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爱这味,说能安神。少爷的房中,也常年燃着。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爷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种种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进便进。

    “抱着会暖和点。”七、八岁的男孩子,总充满了保护欲。

    “窗子打开吧。”

    “娘知道又要骂我。”何侠虽这么说,却一点也不犹豫地跳出被窝,把窗呼啦啦推开了,又灵巧地钻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凉!”

    “冬天就要凉凉的才好。”

    “还说呢!前两天是谁冷病了?”

    童言稚语,回响耳边。

    昏昏然醒来,何侠熟悉的脸跳入眼帘,娉婷蓦然向后一缩,定睛再看。

    竟不是梦。

    “怎么了?”何侠睁开眼睛,微笑着问。

    娉婷坐起上身,别过眼睛:“少爷怎么睡这里了?”

    “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娉婷截住,责怪道:“我们都多大了。”

    何侠甚少见娉婷恼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变了。”下了床,一边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着墙边蜷着睡着了,朦蒙胧胧听见声响,揉揉眼睛,从角落里站起来,手还握着那其实没有什么用处的小石像。

    何侠一眼看到,转过身,对娉婷沉声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还急呢,手里攥着东西在床边站到天亮。我在这府里真要干什么,她能拦得住?”他为人向来极有风度,可是一夜没有他意的温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风度也荡然无存。

    娉婷与何侠相处这些年,从来亲密无间,没有男女间的别样心思,就算听了要当侧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别的地方去。骤然听何侠这么一句,心里又惧又气,脸色苍白。

    “我们从小在一块,强逼过你什么没有?”何侠心中恼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别把我也当成他。”

    娉婷只觉得仿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醉菊惊呼一声:“姑娘!”

    何侠也慌了,连忙扶了她,为她揉着背心,柔声道:“我说错话了,你快不要急。”他从小惹了娉婷,都是这般挽回,随口就说了,也不觉得低声下气。

    醉菊送上热水,娉婷就着喝了一口。瞥何侠一眼,他眸中的关切却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计要逃开这熟悉的人,心下凄凉,也不知恨好还是气好,半天缓过气来,低声问:“少爷今天要出门吗?”

    “怎么?”

    娉婷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针灸效果已消,让何侠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幽幽道:“没什么。少爷要是不出门,就为娉婷画一幅画吧,将来瞧不见了,权当是个念想。”

    问侠反驳道:“胡说,你就在这里,怎么会瞧不见?你不见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来。”

    “什么上天入地?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里却忽然想起与楚北捷的种种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一辈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当真的话,她曾真的信着。

    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如梦初醒。

    凄切的酸楚涌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泪涌了出来。

    何侠却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牵到远处,安慰道:“我说的字字都是真话。别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帮你画画,画好了裱起来,就让你挂在这屋里。可好?”

    娉婷满腹苦楚,听得何侠柔声安慰,更觉前路彷徨,将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齿。她顾忌腹中胎儿,唯恐伤心过度伤了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呜咽着,渐渐收了声。

    何侠虽知公主在王宫里等着,但公主好哄,娉婷却是睿智聪慧,极难劝的。他使计让她伤心被虏,两人裂痕已深。现在趁着娉婷身体虚弱,似有缓和之意,当然不愿轻易放弃。

    当即派人赶往王宫,为今日的缺席找个借口。自己取出画纸画笔,精心为娉婷画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宫,环视金壁辉煌的宫殿,闪烁着亮光的垂帘,垂手伺候的宫女,越发觉得冷清难受,暗恨自己怎么逞一时之气,从驸马府回来。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过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举也不过是个贴身侍女的身份。亲自去了一趟驸马府,才知道自己大错。

    何侠雪中舞剑,白娉婷给这位少爷那荡气回肠、逍遥酣畅的一曲,是耀天一辈子也不可能给何侠的。

    只是平常相处的动作语气,就已天衣无缝般的默契。

    可谓君心我意,两两相知。

    耀天心头一股酸气按捺不住,在床上辗转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时辰便从床上起来了。

    男人的心,从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况她选中的人,是那名声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侠昨夜密密嘱咐的话,心下稍安。耀天盛装打扮了,叫绿衣拒绝了其他臣子的求见,专心一致,只等何侠进宫。

    不料,等了多时,何侠却遣了人来,说要好好思考前线的事,今日暂不进宫。传话的人虽然按照何侠吩咐,说了不少好话,耀天哪里听得进去,冷着脸遣退了,独自坐住屋中闷了很久,才吩咐绿衣道:“去,请丞相来。”

    贵常青听了传唤,放下手头公务赶来。

    “丞相坐吧。”耀天脸色难看地说了一句。她满腹不安,但唤了贵常青来,却不知从哪开头,端坐在上位,看了贵常青一眼,方问道:“东林大军恐怕快集结好了,驸马过几日就会启程赶赴边境,粮草后备等可都预备好了?粮草是头等大事,指派的人妥当吗?”

    “都准备好了。”贵常青办事老练,亲力亲为,听耀天问答,毫无疏漏,一一仔细答了,见耀天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问清楚了,却不开腔叫他回去。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宫里的人又告诉他公主昨夜从驸马府回来的事,贵常青哪还会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话题一转:“臣会竭尽全力,保证驸马爷在边境不必担忧粮草供应。只是……不知驸马爷何时启程赶赴前线?”

    耀天闷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丞相昨日说的话,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错,远虑已经使人犯愁,但近忧,比远虑更可惧。”

    贵常青问:“公主已经见过白娉婷了?”

    “不错。”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贵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兴趣。

    纷纷乱乱的世道,本该是男人的世界。

    千军万马掌于手中,抛头颅,撒热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显赫出身,就会因为联婚而成为势力组合的纽带,若有绝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为那些乱世枭雄身边一逝而过的传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连番成了四国变动的关键,归乐五年之约,北漠堪布大战,甚至迫在眉睫的东林云常之战,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没有确定的答案,蹙起修饰得非常精致的眉,回想昨日见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缓缓道:“对白娉婷的感觉,一时真的很难说清楚。可以这样说吧,当我见到白娉婷之后,忽然觉得种种关于她的传闻,种种对于她的评价,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战,从前想到一个女子领兵对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军权,还要得到北漠将士的认同,而且要真有本事与楚北捷这样的名将对阵沙场,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当见过白娉婷才知道,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贵常青不放过耀天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沉声问:“公主觉得,白娉婷这样的女人若被狠狠伤了心,会原谅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吗?”

    “伤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问:“怎样伤心?”

    “为了别的事,负了和她的约定,逾时不返,让她被人掳至云常。”

    “楚北捷?”

    “不错。”

    耀天奇道:“丞相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臣已从驸马爷的下属口中,问出了接回白娉婷的来龙去脉。以臣看,白娉婷已与楚北捷决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谅楚北捷,楚北捷都会对东林王族怀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动偌大的联军,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可解决了这个问题,另一个更让人头疼的难题却出现了。白娉婷留在何侠身边,和留在楚北捷身边,哪个更糟一点?

    贵常青微微一笑,低声道:“公主,白娉婷已经没用了。”

    耀天瞧见贵常青的神色,吃了一惊,紧张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万万不可。”贵常青摇头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会疯狂领兵攻击我云常,那会是不死不休的大战。再说……公主可知道,驸马爷昨夜睡在哪里?现在又在何处?”

    耀天一听,心里已知不妙,脸上平静地问:“驸马昨夜不是睡在驸马府吗?”

    “臣安插在驸马府的人来报,驸马昨夜与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从东林带来的侍女。”

    耀天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霍然站起,面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低声问:“说下去吧。”

    “驸马今日不处理军务,留在府里,为白娉婷画像。”

    耀天心脏仿佛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关节完全发白,精雕细刻的木边被她尖利的指甲画出几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长气,抬起手,凝视精心保养多时但刚刚已被折断的粉红色长指甲,叹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会发狂,驸马也会发狂吧。”语气变得冷冽:“丞相为我想出了什么办法呢?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白娉婷就在驸马府内,难道要我和附马决裂吗?”

    “臣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哦?”耀天转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贵常青。

    贵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请让臣先为公主说一说目前的形势。楚北捷昏庸好色,强抢了驸马爷的侍女,驸马爷向来善待白娉婷,不甘让白娉婷受人凌辱,使计将白娉婷带回云常。这一件事上,我们云常没有做错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听出一点意思,点头应道:“白娉婷本来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将她从镇北王手上救回来,这是情有可原的。我们云常并没有做错什么,东林没有出兵的理由。”

    贵常青心中赞她聪明,慈爱地瞅她一眼,续道:“公主错了。不管有没有理由,只要白娉婷还在我们手上,楚北捷肯定会出兵。”

    耀天眸中闪过悟色:“你是说……要让白娉婷不在我们手上?”

    “正是。驸马爷是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为了伤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云常了,楚北捷还有什么理由开战?”

    “我们可以在驸马离开之后,将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为了得到白娉婷,压境东林,耗费了多少兵力,怎能说放就放?再说,驸马知道了,必然大怒。”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3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边,那么云常压境东林耗费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贵常青老成在在,仔细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驸马爷不是很心疼她,将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吗?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怜,软了心肠。公主要记住,驸马爷当初请求出兵时,为的是破坏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的关系。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驸马再没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坚持什么?难道他向公主请求出兵,还怀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难道我云常耗费国力出动大军,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一个女人?”

    后面几句说得强硬无比,却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听得心头畅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说得是,云常大军是为了国家而出动的,绝不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女人。驸马若为白娉婷的离开而责怪我,怎能对我云常众将领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计,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拥有的决然光芒。

    “公主终于明白了。”贵常青欣慰笑道:“还有几个细节,需要仔细商讨。就算我们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万一白娉婷离开了,楚北捷反而以为我们暗中杀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会让她留下凭证,说明是自行离开的。这应该不难。”耀天道:“只是……我们放走她后,再也无法控制她的行踪,万一她回到楚北捷身边,甚至再回到驸马身边,那我们岂非白费心机?”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来不会回到东林。”贵常青显然想过这个问题,“楚北捷和驸马都是白娉婷极重视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气傲,有一个办法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再见他们两人。”

    “什么办法?”

    贵常青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略为踌躇,终究还是压低声音道:“如今乱贼满地,到处都是没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万一遇上贼子,被……”省了后面的几个字,道:“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没有名姓的乱贼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尽也好,都与我云常无关。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寻到了她,她也不会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这笔帐,楚北捷自然还是要和东林王族算。毕竟是他们同意私下交易,牺牲了楚北捷心爱的女人。”

    耀天毕竟也是女子,听到一半,脸色已经变了,待贵常青说完,摇头道:“此事不妥。丞相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犹豫了。东林大军就在边境,驸马的心思也渐见端倪,不早点解决白娉婷,家国都难保啊。”贵常青语重心长,沉声道:“公主只需要在驸马离开后去见白娉婷,和她温言说上两句,让她留下辞行书,再放她走就行了。其余一切,臣自会安排妥当,不留一丝破绽。”

    跃天眼神复杂地连连闪烁,想了一会,仍是摇头。

    “公主!公主!请听臣肺腑之言……”

    贵常青还欲再说,被耀天一挥袖拦住,转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贵常青抬头看她倔强的背影,知道此时不宜再劝,只奸听从吩咐,行礼道:“臣告退。”重重叹了一口气,出了珠帘。

    耀天的背影始终没动,宛如一个僵硬的石像。

    绿衣走了过来,隔着垂帘禀报道:“公主,外面的……”

    “走开!”耀天一声怒喝,蓦然转身,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来使用的芳酿胭脂连着精致的翡翠盒子飞出垂帘,“匡当”

    一声砸在绿衣脚下,碎成一地怵目惊心的红。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归乐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东林的生死,现在又弹着琴,柔然而笑,要来左右我云常的生死吗?

    我云常堂堂大国,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拨就拨?

    怎可能让你,毁我的国,毁我的家?

    耀天咬着下唇,将窗边绸幔,一寸一寸,用力撕开。

    东林与云常交接的边境上,战鼓响起。

    沉沉霭霭,似从遥远的天外来,带着天地之间古老的旋律,仿彿一股蓄而未发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盖日月,东林大军已经集结。远远看去,连绵不断的方块阵营,尽是沉着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风正萧萧。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将士们散发的杀气蒸腾得无影无踪。

    “王爷,龙狼大营的队伍也已经赶到。”

    楚北捷听了消息,挥手掀开门帘,走出帅帐。挺立的身躯如山峦一样稳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齐一致的军队。

    大军,已经集结。

    旌旗连天,一张张年轻而毫无畏惧的脸。这是东林举国之兵,是保卫东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视面前一切。

    “都城那边,情况如何?”良久,沉声问身后的臣牟。

    臣牟叹了一声:“大王已经连续来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爷立即撤军,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大王的信,王爷真的不看一眼吗?”

    一丝决然从楚北捷闪亮的眸中掠过,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经失去了娉婷。”

    则尹的信使,终于送来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真凶。

    有什么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两位王子,他已决定仍要爱她怜她,即使娉婷没有害两位王子,大王和王后也不会不将她作为交易的筹码。

    在这纷乱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极,犹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亲笔信,惊破月圆花娇,惊破隐居别院的安逸美梦。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舍弃了,是他舍弃的。

    从知道丽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脉会受到威胁起,是他自己下的决定,是他亲自做的选择。

    今生之中,他最错误,最悔不当初的一个选择。

    他知道,王兄和何侠就是用这个方式,让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残忍地让娉婷发现,无论他们爱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选择时,最终被舍弃的,会是白娉婷。

    对于爱得澄清如水的娉婷来说,那是致命的打击。

    从明白这点的时候开始,锥心的痛,没有一刻停止地折磨着楚北捷。

    “有王爷为娉婷心疼,就算两手尽废,从此不能弹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了给他。

    在他怀里唱着降歌,婉言向他倾诉衷肠。

    那颗骄傲的心,玲珑剔透的心,花尽了百般功夫,只为了让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么不安。

    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楚北捷心碎。他从不知道,思念可以让人发狂。

    大军已经集结。

    娉婷,我就要向云常进发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亲口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个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们再谈一次惊天动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转,不改初衷。

    急促的马蹄声让楚北捷回头,一脸风尘的罗尚跳下马,飞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爷!”

    “隐居别院怎样了?漠然伤势如何?”

    隐居别院一战,漠然等以少敌众,众亲卫死伤惨重。罗尚算是其中伤得最轻的一个,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别院,照顾重伤的各位兄弟。

    罗尚禀道:“别院烧了小半,现在已经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经下葬。大夫们正在为活下性命的兄弟们疗伤,漠然伤势已有好转,但军田他……伤重不治。”

    楚北捷脸上黯然。

    这些亲卫,都是他亲手提拔,亲自教导的。一个个年轻力壮,热血沸腾,怎不让人心痛?

    “王爷……”罗尚显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禀上:“我们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暂住的小屋中,发现了她自行熬药用的药罐,还有几个方子……”

    “药罐?”楚北捷声音骤沉:“本王离开后娉婷病了吗?”

    “属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药渣,他们说……说……”罗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帘:“说是补胎的药。那些方子大夫们看过,也说是补胎的方子。”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在头顶上方。

    楚北捷凌厉震惊的视线定在罗尚后颈处,几乎要把那灼出两个洞来。

    娉婷有孕了……

    她纤柔的腹中,竟然已经孕育了他们的骨肉!

    伤透了心的娉婷,是怀着他的孩子被带走的!

    有生以来在战场上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击给予楚北捷的痛苦。

    惊涛无声无息袭来,在脑海中拍打呼啸,心脏的剧痛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压着的巨石骤然重了千倍,压出更深的血痕。

    心脏痛得麻木,身躯僵如化石。

    “发兵。”楚北捷悲伧地抬头,发出命令。

    “王爷?”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宇一顿道:“传令,拔营上路,正式向云常发兵!”

    娉婷,你和孩儿再等一会。

    我立即就会奔驰到你的身边。

    楚北捷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开我们。

    如你所期盼的一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的爱任凭千回百转,永不改初衷。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8
第六章
    东林大军正式向云常进发的当天,就是何侠辞别公主,从都城赶赴边境的那一天。

    云常的军力大部分已集合在边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气使其无畏东林楚北捷的主帅。

    就如只有镇北王才能击溃小敬安王一样。云常的人们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带领云常军,与楚北捷在沙场上一决胜负。

    一样是旌旗遮天,战鼓动天。只是少一分悲伧,多了一分壮志。

    何侠一身崭新的帅服,神采飞扬,百官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挡楚北捷的,只有驸马。

    云常的命运系于此战,此战的成败系于驸马。

    万千注视下,何侠豪气凛然,仰头饮下公主亲手递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娇媚脸庞上,轻轻一笑。

    虽无豪言壮语,这一笑,已经足够。

    耀天的千言万语,化为深情凝视,知道纵使再不愿意,也已分别在即,低声嘱咐道:“驸马千万保重。”

    何侠平静地看着她,听了此言,忽然露出一个极欣慰的灿烂笑容,用悦耳轻松的声音道:“有一个问题,云常上下百官都来向我问过了。我以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会问,怎知猜错了。”

    “何必问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驸马英雄盖世,绝不会输给区区一个楚北捷。”

    何侠快意长笑,转身上马。

    身后旌旗飞扬,何侠环视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后深深看一眼盛装的耀天。一国之主领着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壮烈和尊荣。

    对手还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归乐王何肃,出发地不是归乐都城,要保护的国家,也不是归乐。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将楚北捷首级携回,展现在被幽禁在驸马府的娉婷眼前,结果会怎样呢?

    何侠的视线扫过整装待发的众兵将,迎风拔剑。

    “出发!”

    车轮马蹄,缓缓动起来,仿彿沉睡的天地醒来了,隐隐震动。

    黄土飞扬。

    从这一刻开始,云常所有的军权,终于真正落到何侠手上。为了对付东林,耀天必须在这方面再无保留。

    边境的黄沙即将被热血浇湿,血腥味即将覆盖整片平原。不论死伤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间的恩怨,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须了结。

    一定要赢。

    何侠马上的背影,骄傲而充满自信。

    耀天登上城头的高台,目送何侠远去的身影。

    当世名将,英姿勃发。

    高处风大,吹动耀天凤冠上的垂珠下断晃动,就像悬起来的心,被狂风鞭子似的抽打。

    “驸马会赢,他一定会打败楚北捷。”耀天表情笃定。

    侍卫们都守在一丈开外,身边的臣子,只有贵常青一人获命跟随登上高台。

    贵常青就站在耀天身边,深邃的眸中也印着何侠的背影。那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即将消逝在远方。

    贵常青沉声道:“臣何尝不对驸马充满信心。但为一个女人打一场大战,永远都是不智的行为。要赢楚北捷的大军,需要牺牲多少云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随同驸马出发的云常精兵,不少都是满腔热血的年轻贵族子弟,这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不被阻止,他们能有几个活着返回都城?”他转过头,看着耀天:“时间已经不多,公主决定好了吗?”

    风势忽然加强,远处标志云常王族的锦旗呼号般的猎猎作响。耀天迎风深深呼吸,严肃的脸上有着不容妥协的坚决:“决定好了。”

    视线栘到都城城墙之内,搜索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驸马府。

    牵动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里。

    大军出发时沸腾的呼声震天,连城中的驸马府也隐约能捕捉得到。

    醉菊侧耳倾听,兴奋地笑起来:“白姑娘,何侠出发了!”

    少了何侠这个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谋,要从这驸马府逃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用计,还是用药?”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侠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在外面的情况都不知道呢……不如这样,我们先探一探驸马府的守卫布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张云常都城的地图就好了。不知何侠的书房里面是否会留下地图?不如我们……”

    “不必。”娉婷轻轻说了两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们时间不多,再不趁这个机会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的肚子就会被看出来了。”

    娉婷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满腔温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轻轻抚了抚,才对醉菊道:“你觉得云常公主对何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这个问题一定不简单,认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在远处偷偷看了两眼,长得很美,和何侠算是一对璧人。瞧她的模样,像对何侠相当在意呢。”

    “确实相当在意。”娉婷点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好像也忘记了我的存在。”

    醉菊听出点端倪,问:“既然两不相干,为什么现在忽然提起她来?”

    娉婷悠悠将目光栘向天空,云淡风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是真的不想发,而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她越表现得对我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侠走后?”醉菊低头想想,蓦然惊道:“妒妇心计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万一她趁何侠离开要杀你怎么办?”

    娉婷很有把握地摇头:“妒妇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为云常公主,在众多求亲者中却选择了当时已身无长物的何侠,她绝个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侠费尽心血将我带回来,又如此待我,如果贸然杀了我,他们的夫妻恩义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侠碍着她的公主身份隐忍着暂不发作,楚……”惊觉自己差点吐出那个名字,娉婷神情一变,懊恼地闭上双唇。

    醉菊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爷也不会放过她。”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低声道:“王爷这次一定是违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领兵攻打云常。他这也算……也算是……什么也不顾了。”

    “不要再说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对着醉菊,沉声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无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云常东林大战中失去的每一条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叹了一声,既困惑又伤感:“你到底想王爷怎么做?王爷又能怎么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彿僵住了一样,半晌幽幽传来一句:“我什么也不想,他也什么都不要做。”

    “姑娘……”

    “谁注定了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绝不可以离开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断她的话,语气渐转坚定:“我从小受王爷王妃教导,要忠君,要爱国,要持大义,保大局。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人就只能顾着大义,大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转身,俯视已经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们都道我聪明,聪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讲道理,有理由。被人问了千万个为什么,都要答得毫无破绽。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爷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赶不回来。我再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见他这个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个决定都必须头头是道,我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喜欢哪个,我恨哪个,难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安静静活着,难道就不可以?”

    声如琴声般清澈,余音散尽,屋内寂静无声。

    醉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楚北捷两者择一,他选择了保全王族,选择了伤害娉婷。

    那么,就让他继续保全王族吧。

    那么,就让白娉婷远去吧。

    再不得已的选择,也是选择。

    再不得已,也有了伤门。伤口在,心怎么会不疼?

    谁注定要与谁一辈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过区区一女子,为何偏偏强求她就要想着大局,想着大义,想着国家百姓?

    不讲理的人一辈子不讲理也无人诟病,素来讲理的人一朝想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定受责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讲理。

    看着娉婷满腮泪水,醉菊忽然明白过来。

    她仍爱楚北捷。

    爱得深,才会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负约,恨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命,永远被大义大局牵制着,受尽断筋剐骨的伤,却永远无能为力。

    大义大局之前,要保留一点纯粹的爱意,竟是如此之难。

    这纤柔人儿要的,她不顾一切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舍弃吧。

    舍弃了,就不回头地逃。

    逃开楚北捷,逃开如附骨之蛆的国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颤动,坠卜一滴晶莹的泪珠,仰头看着娉婷,轻声道:“这辈子,人要能为自己作主一次,那该多好啊。”

    仿彿是,快融化的冰层被最后的一锤子凿穿了。

    娉婷惨淡的容色蓦地一动,猛然跪下,搂住醉菊。

    醉菊也紧紧搂住她,咬着唇,忍着哭泣。

    做吧,做吧。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9
人生一世,要爱,要恨,要作主,要抗争。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风。

    “别做聪明人了。”醉菊在耳边哽咽道。

    做个小女人,做个幸福的母亲,做个不用再提心吊胆,为了大义大局伤透心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

    别再管东林的硝烟,云常的战火,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告诉那一定会美丽健康聪明的孩子,人,其实可以为自己作主。

    人,其实可以惬意地哭,大声地笑。

    人,其实不但可以有理,还可以有情。

    “谁注定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呢?你说的对。”

    “伤了心就是伤了心,说几句大局的道理,伤口就能愈合吗?”

    “不能。”

    不能的。

    东林军逼近的那日,何侠启程离开都城的那日,白娉婷与醉菊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这是来到云常后的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哭泣,让泪水痛快地从心里淌泄出来。

    冬日的艳阳推开左右的云层,也毫无保留地将光芒撒在她们身上。它明白,这两个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坚决地默默点头,坚强的日光。

    娉婷抹干脸上的泪水,重新站起来,站得比原来更笔直,在阳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着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这个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纤柔无力。

    她挺直腰杆,稳稳地站起来。

    门外侍从们的高声呼叫,恰好在这个时候传来。

    “耀天公主殿下——驾到!”

    醉菊猛然站起来,与娉婷交换一下眼神。

    “来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语,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来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刚出了屋门,已经看见耀天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便停住脚步,低头行礼。

    耀天下了决心,刚跨入驸马府,立即问明娉婷所在,一言不发,匆匆而来。过了后花园,远远看见娉婷低头行礼,心里一凛,反而放慢了脚步,在远处仔细打量了那单薄身影一番,才袅袅而至,在娉婷面前从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轻轻道。

    居高临下,只能看见白娉婷低垂的颈项,白腻光滑。

    此女虽不貌美,却另有动人处。

    耀天静静看了片刻,才随口道:“免礼吧。驸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看顾你,特此来看看。”边说着边跨入屋中,乌黑的眸子四周打了个转。

    屋中布置华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货色,俨然是府中主母寝房的架势。

    耀天选了一张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过醉菊献上的热茶,视线落到帘内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将来,不动声色,只一味表现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声。

    耀天瞧够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丝温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听了曲儿,却未聊上几句。你在这里过得好吗?缺点什么没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脸色,笑问:“想家吗?”

    此话问得蹊跷,语气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动,露出讶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会在何侠离开后,想个名目让她去到王宫,或者别的让何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驸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厉害,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候要逃不再那么难。

    可现在听耀天的话,却全然和设想的不同。

    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脑海,娉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轻声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么家?”

    耀天还是笑着:“那把驸马府当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吗?”

    此话里面的意思,细想更是诡异。

    娉婷听在耳里,心里寻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假设,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大胆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视线,两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肝,电光火石间,已经知道对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离去的打算。

    怎么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时不待我,机不再来。娉婷暗中一咬牙,从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说对耀天行个大礼,俯跪道:“请公主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问:“为你做什么主?驸马待你不好?”

    “少爷待娉婷极好,只是少爷虽然疼惜娉婷,却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着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羁绊。”娉婷仰头,凄然道:“驸马府样样周到,可高墙碧瓦,锦绣罗衣,在娉婷看来,不啻囚笼。”

    曜天蹙眉问:“你想离开?”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驸马极看重的人,我要是让你走了,待驸马回来,又怎么交代呢?”

    “公主和驸马是一家人,夫妻恩爱,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爷疼惜我,要我留在驸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让我离开。夫妻同心,公主这是为了少爷,才成全了我,少爷怎么会为此怪罪公主呢?请公主成全娉婷。”低头俯拜。

    头顶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娉婷能够感觉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归乐熏香袅袅而起,曲线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静中舒展身躯。

    个知过了多久,耀天的声音才从头顶传了过来:“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说实话,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想着楚北捷吧?离了这里,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边,对吗?”

    娉婷霍然抬头,睁大双眼,磨着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么到云常来的吗?难道娉婷是这般下贱的女子,到了这种境地还要回去找那个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忙柔声道:“你先别急。我问这个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来再说。”亲自弯腰扶了娉婷,边徐徐道:“楚北捷集结大军,已经快抵达我云常边境,就是为着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么肯信?我只怕他误以为我们害了你。”

    “公主不必担心。”娉婷立即道:“让娉婷留下书信一封,请人带给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经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惊讶道:“公主是答应让娉婷离开了?”

    耀天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过得好,驸马也只会高兴。再说……能够化解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我还有得选择吗?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醉菊听得两人对话多时,仿佛百年干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跃,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地插了一句。见两人目光同时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头去。

    “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两眼:“你说说,为什么越快越好?”

    娉婷心里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当然绝不能说。若是说谎,耀天贵为摄政公主,成天与官员打交道,并不是好骗的。可耀天指明了问醉菊,她急着代答,更难以取信。

    醉菊如果说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刚刚出现的希望立即化为乌有。

    不由担忧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问,愕了一愕,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越快越好啊,驸马府都闷死人了,连买个胭脂都不方便。哪个府里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时候,市集上多少有趣东西啊,糖葫芦、糖人、米面儿、耍猴的,偏我不能去。从前总听人家说云常有一种摊子,专卖现调的水粉,水粉师傅看了女孩子的肤色,就用手头上的各种花瓣花粉香末子调出来,不知多有趣,可到了云常这些天,竟还没有迈出过大门。”

    一轮话说出来,犹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里似的,说得爽快俐落,一点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夸道:“倒是个伶俐的丫头。”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耀天又问娉婷道:“那你怎么想呢?”

    娉婷细声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庄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半天才踌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搁时间。写了书信,随我的车骑出去,将你们送到城门吧。”

    醉菊赶紧送上笔墨。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39
娉婷走到桌上铺开的锦帛前,沾墨提笔,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脸上落寞忧伤,半天没有下笔。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道:“姑娘?”

    娉婷幽幽应了一声,这才咬着唇下笔,中途也不稍停,一气呵成,挥笔成书。

    端正娟秀地写下娉婷两字落款,将笔搁了。

    醉菊收拾了笔墨,娉婷将写好的书信小心吹干叠起,封起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记,双手奉给耀天。

    书信既写,也算对楚北捷有个了结。

    娉婷两人从来到驸马府的第一日就筹画逃跑,早想好要带什么上路,醉菊不一会就收拾好两个包袱。

    耀天等她们收拾妥当,唤来侍女吩咐道:“准备车骑,我要回去了。”

    一手携了娉婷,醉菊拿着包袱跟在后面。

    一路出了后院,中庭的护卫见了娉婷在耀天身边,都怔了一怔。何侠远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数带在身边,剩下的多是云常王宫卫士,被调遣来守卫驸马府的,见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国最至高无上的公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触到耀天凛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开口?

    驸马府众护卫呆了眼地看耀天携了娉婷离开,眼见跨出大门,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从里面领着一队护卫匆匆赶来,向耀天行礼后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声问:“不知公主要带娉婷到哪里去?”

    “城门。”

    “为何要去城门?”

    耀天脸色如常:“娉婷想到处走走,我答应了。”

    “驸马可知道?”

    “等驸马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耀天道:“让开。”她贵为摄政公主,威势不小,冷冷一语,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驸马之命,守卫驸马府。外面危险,娉婷没有驸马保护,绝不可以轻出驸马府。”

    耀天怒道:“你这是要违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礼,口气却很生硬:“公主要帮走娉婷,请先杀了冬灼。”

    “放肆!”耀天气急,挥袖低斥。

    在云常之内,谁敢对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随同的王宫护卫纷纷拔剑,寒光闪闪,直指冬灼众人。

    气氛紧张起来。

    冬灼不肯挪步,他听命何侠,奉命留下看守驸马府,说什么也不能让耀天带走娉婷,昂头对着快触到颈项的剑尖,清晰地重复道:“公主要带走娉婷,就先杀了我!”

    耀天气极,暗自咬碎银牙。但冬灼是何侠在敬安王府带过来的旧人,带走娉婷已经需要花费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驸马府动了干戈杀了他的心腹,回来怎么和何侠和好?哼了一声,冷冽地道:“连驸马也不敢如此无视我,你好大的胆子。”

    冬灼不惧耀天,正要再说,却听见娉婷熟悉的声音幽幽钻进耳膜:“冬灼,你真要拦住我?”温柔的声音,震得他心里一痛。

    因为心里有愧,自从娉婷到了何侠手上,冬灼就尽量躲着她。

    “娉婷,我……”

    “你真的这么忍心?”娉婷轻声道:“冬灼,你看着我。”

    冬灼把脸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旧人,亲眼看着何侠怎样将娉婷逼到绝境,又怎么将她自楚北捷身边带走。

    何侠把娉婷囚禁在驸马府当主母般对待,冬灼心里也害怕疑虑起来。如果何侠对楚北捷妒意难消,硬逼着娉婷当了侧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说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残地步?

    自从王爷王妃遇害,他越来越不懂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

    “冬灼,你抬起头,看着我。”

    冬灼别过脸,娉婷的视线像灼热的火一样,烧得皮肤吱吱作响。

    痛不可当。

    娉婷见他不应,走到他面前,将指向他的剑尖轻轻推开,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冬灼浑身一震。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送我离开吗?”娉婷低声问。

    冬灼咬着牙,半天闷声道:“记得。”

    敬安王府众人被归乐大王何肃追缉,娉婷好不容易骗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归乐的誓言,立了大功,却被何侠猜忌,不得不离。

    他在无边夜色中,送别她孤独的马上背影。

    娉婷幽幽叹气:“不该留下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紧了紧,柔声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吗?”

    冬灼仿彿僵住了。娉婷的视线充满哀求,怎忍直视。沉默的空气凝固住了,沉重地压在心上。

    被压迫的心脏涌动着热血和太多记忆,咆哮着要从压抑的深处冲出来。

    这双握住自己的柔软小手,能弹好听的琴,却被卷入战争,沾满血腥,何其无辜。

    冬灼抬起头,接触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蓦然拧开娉婷的手,狠狠别过脸,沉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娉婷心中难过,尚自痴痴瞅着他。醉菊已经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着她跨出大门。

    耀天实在不愿和何侠的人起了冲突,心里暗喜,施施然领若众人出了驸马府。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轰轰烈烈离开了驸马府。

    “这里有一些银两,路上带着用吧。”耀天的马车上已经准备了一个装满盘缠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轻轻叹了一声,对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无牵无挂,逍遥四方,倒真的比我还强。”

    娉婷勉强笑道:“公上有驸马爷,怎会不比娉婷强?”

    耀天不知何事触动心肠,再叹一声,不再作声。

    三人在偌大的华丽车厢里,默对无语,静听车轮滚动的声音。

    不一会,马车停下,有人在帘外朗声禀道:“公主,已到城门。”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动,同时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车吧。”

    娉婷和醉菊双双拜倒:“多谢公主。”

    “我该多谢你的书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万云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挥挥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携了娉婷下车。两人站在城门,看着耀天的车队远远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醉菊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又转身看看城门外茫茫的黄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声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们,还把我们送到城门。”

    “因为城门人多,将来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白娉婷就是从这里自由地离开的。”

    醉菊微愕,问:“姑娘在说什么?”她也是心思敏锐的人,头脑快速地转了几圈,心里一紧,探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仿彿嗅到危险似的警惕着,脸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暂不需出城,你不是说要看看云常市集吗?走,我们瞧瞧去。”

    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会比任何人都小心。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43
第七章
    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贵常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公主。”见了耀天,贵常青躬身行礼。

    耀天轻轻应了一声,疲倦地坐在椅上,举手按揉着太阳穴,良久方道:“我试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当真是不会回到楚北捷身边的。”

    “那么……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着想了想,犹豫道:“区区一个弱女子,如果对我们没有威胁,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让她离开,她的眉间都是欣喜,可见也不愿留在驸马身边。”

    “公主心软了。”贵常青叹了一声。

    “丞相,”耀天低低唤了一声:“丞相难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难处吗?”

    贵常青默然不语。

    这位云常的臣子每逢遇到与云常国运相关的事情时,永远是不容妥协的坚决。他长身而起,将目光从耀天身上移开,遥望远处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楼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难处,难道不应该是云常的难处吗?公主手上的权势已经很大,需要公主照顾和垂怜的人,远不止一个白娉婷。不错,放过白娉婷并不是难事。臣担心的是,公主若连处置区区一个白娉婷这样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绝此后患,将来又怎样在遇到真正的艰险时保全云常呢?”

    耀天语塞,掩面不语。

    贵常青继续道:“战争是残忍的,弱肉强食,永远都是这世间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会为人所趁。惨败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让别人来尝,难道要自己来尝吗?”

    耀天将他的话字字听在心里,半晌没有作声。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请公主定夺。”

    耀天怔了许久,叹了一声:“唉,丞相尽管放手去做吧。”

    “领命!”

    “丞相……”

    “公主请说。”

    “此事一定要保密,绝不可让驸马知道。”

    “臣会小心。”贵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动的珠帘一阵晃动,帘上坠下的宝石碰撞着,闪烁寒冷的光芒。

    何侠现正在路上,一身风尘,飞驰边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爱的侍女即将遭遇不测,会如何反应呢?

    耀天忧心忡忡,思虑万千。

    她是那么地爱着这个男人,又是那么清楚,一日何侠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今生都不会原谅她。

    命运弄人。

    娉婷,那个名叫娉婷的女子,多么聪颖而单纯。

    渴望着逍遥四方,渴望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遥四方,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战争的国策,云常确实比其他三国更为安定。虽然战争的乌云已经覆盖到这个曾经安宁的国家头顶,但都城的市集暂时未受到波及,车水马龙,人头涌涌。

    卖花生的、豆浆的、糯米粽子的,耍杂的、领着小狗猴子们讨饭的,侍女们三三两两在街上好奇地走着,挑选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带一两件回去给不能出门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选了人最多的地方走着,倏忽转进小路,七转八弯地兜着,步速甚急,不一会,又通到另一处繁华的街道上。

    醉菊紧紧跟在她身边,手提着包袱,脚不点地边走边道:“姑娘,我们已经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开后面的跟踪。”

    醉菊惊道:“有人跟踪我们?”

    “我只是猜的,这么多人,也看不出哪个跟着我们。”

    “姑娘?”

    娉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来在王府中待着,何侠、楚北捷护着,出入都有侍卫跟随,就连上沙场也是待在帅营里。何尝试过和敌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将对己不利者,娉婷却没有这种本事。天生的敏锐让她察觉到危险,只能尽量躲避。

    两人脚步更快,娉婷忽停下来道:“渴了,买碗豆浆喝吧。”拉着醉菊走到豆浆摊子前,放下两枚小钱:“大爷,两碗豆浆。”

    接过时,娉婷却手一抖,一碗一豆浆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闪不及,被淋个正着,娉婷也不能幸免,袖子上也被溅了几滴。

    “哎呀,”娉婷连忙放下豆浆:“都是我笨手笨脚的,这可怎么好?”着急地四处张望,瞧见一个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门口伸脖子向这边望着,连忙拉着醉菊一道走了过去,带着一脸楚楚叮怜道:“大娘,借个地方让我们整理一下衣裳,行吗?”

    她们衣饰华美,举止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云常民风淳朴,大娘爽快应道:“有什么不行的?姑娘们快进来吧,这个模样,可怎么在大街上走动?”

    让开门,将她们领进屋里。

    大娘瞧着醉菊落汤鸡似的模样,啧啧道:“豆浆里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这衣裳弄脏了回去,娘定要骂的。大娘给我一点水,让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别自己洗,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客,还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肠甚好,殷勤地找了两套旧衣裳出来:“姑娘们先换上,这是我媳妇的,身段该不差多少,没你们的料子好,但也是干净。”

    娉婷正中下怀,连声道谢,赶紧和醉菊到里屋换上了,低声向醉菊道:“你在包袱里掏一块银子来给我。”

    醉菊应了。

    换了衣裳出来,大娘将两人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我去洗,一会就好。哎唷,这料子一定很贵,啧啧,好绸子啊。”

    一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娉婷连忙扯扯醉菊:“我们走。”将那块银子放在桌上,刚要走,又踌躇一下,将土蓝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着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里是后院呢。”

    “就是不能从大门出去。要真有人跟踪我们,现在正等在门外呢。”娉婷是看中这家的院落大才选中这位大娘的,民间普通的布置格局,若有较大的后院,也该有个小侧门才对。

    “看!”娉婷声音中透出一丝欣喜:“果然有门。”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侧门,身处一个僻静的后巷。娉婷将醉菊的头发打散:“快结两条小鞭子。”又将自己的头发放下来,松松挽了个最寻常的发髻,不一会,两人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娉婷将偷来的桌布展开,包裹在包袱外面。

    “现在他们也认不出我们的包袱了。”

    两人柑视一笑,携手走出后巷,脚步放缓,仿彿真是一对难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们现在出城吗?”醉菊压低声音问。

    “不。”娉婷的视线定在远处一个高高飘扬的招牌上,露齿一笑:“去住店。”

    对方一旦发现她们逃了,一定会首先追出城门。既如此,不如住上两天,等追兵都到了远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过来,暗叹娉婷聪明,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客栈。”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后来,一人要一间单房,两不相干。从你的包袱里再拿点银子给我。”

    醉菊见她神采飞扬,仿彿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也不由甜甜笑起来,取了几锭银子给她,应道:“明白了,我们两不相干。我现在就去,你什么时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时候我就来。”

    醉菊担心地道:“姑娘,还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别争了。”娉婷抿唇笑道:“现在都城就是战场,我就是主帅,你这个小兵不可以违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着娉婷吩咐,上了客栈要了一间单房。

    房间虽小,不过很干净。醉菊前前后后查探过,看不出一丝不安,安心了一点,独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无声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灵。自离开东林后,她就没有离开过娉婷,不过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越等越担心。

    娉婷是众人的目标,身子又不方便,万一……独坐静思,倒无端胡思乱想起来。

    醉菊暗自后悔,不该听了娉婷吩咐,先行来了客栈,心头仿彿有无数小蚂蚁拼命爬着咬着,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将娉婷寻回来,冲到房门处,又踌躇起来。

    她出去了,万一娉婷来了,找不到她怎办?思前想后,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强压心焦,继续等下去。

    时间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可天不知道怎么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来。眼瞅到了傍晚,娉婷还没有回来,醉菊真正着急了,在房中团团转着圈子。

    该死,该死,不该听了白姑娘话的。

    夜幕徐徐降临,好整以暇地看着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温。

    “磕磕”。

    敲门声终于响起,醉菊蓦然一紧,攥了拳,强装镇定地到了房门处一拉。

    “你找谁?”

    门前站着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头上一顶大斗笠遮挡了大半的脸,仅仅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轻微的笑声从斗笠下逸出。

    醉菊脸色一变,忙将那人拉着袖子扯进房中,小心关上房门,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听多了男人们说潜踪匿迹的事,今天总算自己也学起来了。”娉婷摘了斗笠,涂得黑黑的脸上眼眸越发黑白分明,直如嵌了两颗璀璨的宝石。衣服里不知垫了什么东西,让肩膀宽了许多,衬得人更加瘦。

    娉婷将加高了的鞋子脱下,揉揉疼得发红的小脚,坐在床上:“时间不够,只能将就着改一下装扮。好累,我要歇一会。”倚在了床上。

    “不是说两不相干,一人一间房吗?”醉菊提醒道:“小心别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问:“你的嗓子怎么那么沙哑?着凉了吗?要不要弄点药?”

    “那是特意吃药弄沙哑的,不然怎么扮男人说话?”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来:“我到了客栈,向伙计形容你的模样,说是我的妻子,因为吵了架赌气出了家门,他就要我到这里找你来了。”

    醉菊不满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后笑话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解开娉婷带回来的大袋:“这是什么?啊!”猛缩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连忙下床,凑过来道:“我看看,割到没有?”

    “没有,幸亏缩得快。”醉菊伸出手让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红痕:“你弄这些干什么?”

    “带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将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装嵌起来,会好使很多。一娉婷将里面的利剑小匕首以及许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师傅正在赶工呢,我给了双倍的银子,后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笔墨,写了几种草药的名字,递给醉菊:“明天你到药铺里去,把这些买过来。”

    醉菊看了看,奇道:“这几味药不中不合,药性南辕北辙,从不放一块使的,姑娘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给我吃的。”
作者: 119139107    时间: 2007-11-5 10:46
醉菊这才收了药方,犹自叮嘱:“我知道你也精通药理,但保胎安身的事,还是使我的法子比较妥当。”

    “知道了。”

    娉婷从街上买了一些热包子回来,两人也不出房,窝在里面吃了,便上床睡觉。

    客栈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却一副惬意到极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真舒服啊……”

    “多盖点被子,别冷着了。”醉菊小声问:“我挤到你了吗?床真小。”

    “挤一点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声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阴谋诡计中出生了。我想让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个有清泉飞鸟的地方。”

    “搭一个小木屋,在后面种点菜,再买一把破旧的琴。”醉菊接着道。

    娉婷笑起来:“还有锄头。”

    两人痴痴想着归隐后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娉婷又问:“那你不回你师傅那里去了?”

    “怎么能不回?离开这么久了,我真想师傅。”醉菊幽幽道:“师傅见了我,一定会责骂我的。”

    “醉菊,我们订一个约。”

    “嗯?”醉菊转头,接触到娉婷认真的眸子,忽然心有灵犀,插口道:“我绝不会将你的下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王爷。”真的按照东林的习惯赌咒发誓。

    娉婷点了点头,舒一口气。

    两人挨着睡了。

    同一轮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万籁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风呼呼刮过耳边。楚北捷拔剑,舞出森森寒光。

    剑,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场上三招打败北漠大将,骇散整个北漠大军的军心。

    英雄持剑,意气风发。

    只要一剑在手,就应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他知道自己持剑的手充满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动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间有多少猛将,敢面对持剑的楚北捷?

    眼底的军营篝火星星点点,沉睡的士兵们,永远不会担忧自己的主帅会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会领着他们,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

    月下,楚北捷沉着地挥舞宝剑,身如蛟龙,腾飞在平原的黑夜中。

    剑势凌厉,但心,是乱的。

    不但乱,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剑锋更森寒。

    茫茫夜色深处,仿彿有幽暗的光,散发丝丝迷雾,缠绕着一道娇怯身影,一个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正一丝一丝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

    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

    罗尚报来,隐居别院里,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

    他仿佛可以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花瓣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

    她怀着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娑;他想把耳朵贴上,听白己骨肉的动静。

    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在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

    第三日准备妥当,客栈里那一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结帐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送出门。

    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

    “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

    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

    “怎么还没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

    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醉菊看看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自己扑过来,打个寒颤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

    “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

    两人咬牙再行,山势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为丰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出来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木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

    “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个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提着油灯上的长提手,刚要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

    “噤声!”娉婷的声旨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

    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东南方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被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

    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还有什么比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声急道。

    “这处关卡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靠近。越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深处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

    “奶奶的,还要等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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